边外,就是宁夏盐池县古长城外。盐池县的北部是毛乌素沙漠南缘。那里有两道长城,南边一道叫头道边(明朝第十二帝明世宗朱厚熄嘉靖十年时建),北边的一道叫二道边(明朝第九帝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十年时建),因为都是明代修建,当地简称“明长城”。边外指二道边外宁夏与内蒙古交界的地方,以及从那里冉向北的广袤地带。古书上说的“塞北”包括这片广袤地带。一个知识分子,我,在“文革”时因莫须有的“反党、反革命罪行”被迁赶到边外“监督劳动”九年。回忆土里巴几,没有豪情。唯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读者可以免除如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只公鸡“在粪堆中忙个不停,以便找到珍珠般谷粒”的劳苦。本书不是“珍珠”,甚至不敢自夸是“谷粒”,但自信没有“粪堆”。
这是一条西北向的沙路。肩负押解牛鬼蛇神重任的那位年轻社员,赶着驴拉车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着。筋疲力尽的我,来到一段几乎被沙子埋了的土长城前,席“沙”而坐,休息片刻。一头毛驴驮着一对木桶一步一晃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手提吊桶的年轻女人。这是我进入沙漠后见到的第一个路人。我问她: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嗨,这‘达啥地方都不晓得?这‘达是头道边。”
进得头道边是平川,穿过平川,又是一道快被沙子埋住的土长城。断断续续冒出沙地的土堆,标志着下面“巨龙”(土长城)的走向。从土长城的豁口,可以看出一层层的土层,那是用夯一板一板夯起来的标记。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二道边。出得二道边,顿有出塞之感。翻过沙坝,还是沙坝,是一个沙的世界。我被安排到沙漠深处一个叫高沙窝公社苏步井大队双井子生产队(后来分队叫油坊梁生产队)的小庄子落户。
我住一间四周是大沙坝的孤立的老房子。墙根遍布鼠穴,一块炕面大的窗子,一盘土炕,门板翘起来与门框之间的空隙可以放进一个拳头。当晚一位民办教师(后来我知道他叫王培孝)来借书,我给他《毛泽东选集》,他说,这个我有,那就算了。再后来,社员赵忠明对我说,我到生产队以前,上头通知有分子到队上改造,让他在那个烂房盘个炕,他正打着,有人对他说:那么认真干啥,拍个土台台子算了;他说,那不能,是人就得有盘炕,要不冻死他。赵忠明笑着问我:“我这炕不赖吧?”的确,头一年冬天若不是那盘好炕,我得冻成冰棍。
天刚亮,一位姓乔的贫农代表带我起猪粪,我不敢对猪粪的臭、脏有任何反应。我知道,如果稍稍有点“那个”,就是批斗的好材料。我强忍着。难为了那位贫农代表,他一锹一锹出粪,锹锹是满锹,为的是给我树个榜样。他本来可以站在一边训斥我而自己不动锹。但他好像没有学会这么做。
我到生产队几天以后,正好是中秋节,天刚黑,一位大婶突然来访。挎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花布。揭去花布,下面是几个油饼、一小瓶油炸辣子,还有几个“酸园”(山芋)。她对我说:“出门人‘江晾(可怜,土语),你就‘罢(别)想家了。”我千恩万谢。后来,我知道这位大婶是村南头王家大婶(再后来我知道她叫乔生桂)。
离我“家”最近的是郭登明家,他从自家提来一桶水、一小袋黄米,抱来一摞柴(沙蒿柴),教我怎么焖饭、怎么点炕,让我刚到队上就有饭吃、有水喝。
当年秋收后,生产队派人到内蒙古草原(与生产队一路之隔)打草,往回走时,我累得走不动,落在最后。路过生产队姓杨人家的院子边上,突然被这家一位小姑娘叫进家里。她利索地从伙房端出一碗白面条让我吃,我三口两口扒完。临走时,她从蹲柜拿出一块羊油坨给我。我拿了就走,我们几乎没说话。后来队上干活时我见过她,我们没多说话,更没有提吃面、送羊油坨之事。
揭(耕)地是个笨重活,年年有我。揭地之苦在于天亮那一阵子实在困倦。当地俚语将揭地者“黎明的瞌睡”和“猪的骨头羊的髓”“小姨子的嘴”并列,可见那瞌睡是很香的。据说揭地的人黎明时能边扶犁边打瞌睡,甚至打呼噜。我没见过这种情况,但我自己确实是边扶犁边迷迷糊糊丢吨,牛到地头不走了,才恍然大悟。如果太阳两人高还不卸夹(ge,架在牛脖子上的弯木),多半是因为起得晚,揭地亩数没完成。叫队长看见,他心疼牛,不心疼你,骂你没商量:“你‘大累死了,我看你咋种!”“你‘大不会说话,这么欺负你‘大!”牛是“大”(爹),农民的命根子啊。
按队上的要求,揭地要走熟墒(已经揭过的地),在熟墒上踏出脚印,以利保墒:这样,人当然更累。多数时候大家不走熟墒走生墒(没有揭过的地)。只有队长来了,且有人喊一声“瞎子来啦”(队长老眯着眼,故戏称“瞎子”),大家才走熟墒。队长一走,照走生墒。我不敢欺骗队长,一直走熟墒。所以一架地(一个揭地工作日)下来,我更累,累得抬不动腿。
往地里送粪,往回走是空车,悠哉游哉,嘴里哼哇起来。唱的最多的是《寡妇断根》,大意是:长工徐天宝的婆姨“身懒动”,地主张资去勾引,并派人打死天宝,天宝娘只有天宝一个儿子,“从此徐家没了人,喜得张资好高兴”。翻来覆去一个调门,但能让人放开嗓子吼,排遣单调和苦闷。我跟着学,也能喊几句。
送粪是个唱,锄地则是合唱。如果庄稼苗苗好一点,大家心情好,前头锄地的婆姨就唱将起来(内容记不清了),这时,男社员跟着起哄,齐唱《王哥放羊》,从“正月里来正月正”,唱到“腊月里来一年满”。
地头休息,内容丰富。刚来时,让我交待“啥罪行”,我实话实说,如议论三面红旗、认为彭德怀不可能反党、党内不民主等,队长看耽误了不少时间,就说:“好好改造,赶紧下地干活。”还有一年,也是地头休息时,突然叫我一个人坐到几十步外的地方,社员则听民兵排长念机密文件。我那时耳朵尖,隐约听见文件的标题是关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第几批材料。有时也谝闲传,如有人问我:“你为啥没娶婆姨?”“你不想婆姨?”“你为什么不跑?”我就打哈哈,说些等于什么没说的话。地头休息还可以玩“狼吃羊”:找个柴棒在地上画棋盘,再捡几粒羊粪蛋,两三个人就可以玩,贏家在输家的额头弹蹦壳,额头就叫弹得红红的,大家哈哈一笑,又下地干活了。有些活可以边干边玩。譬如用背斗背粪背土,可以边走边划拳:走一路,划一路,扯着嗓子喊“一定你输”“两家好”“三星高照”“四季来财”等,手上变换着花样,肩头压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仿佛不怎么重了。我的蹩脚划拳术就是从劳动伙伴张学义、乔贵银等人那里学来的。
“秋分糜子寒露谷,霜降麻子没生熟。”秋分一到,就开镰收糜子:几百步长的地头,一人两沟,“狼撵狗”,一个撵一个揽上去,没有让人歇一口气的空隙。我前边的“狗”上去了,后边的“狼”也上去了,只剩我在偌大的地里,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撵,很是狼狈。这个时候,平时与我接触较多的人,如张玉清、孙立义、郭登明、王培孝等,还有个别丫头,就会从另一头为我“接趟”。在这种关口,我体会到什么叫“救人于倒悬”。
到内蒙古大草原挖甘草……婆姨把平时做的“铁壳壳”(圆口布鞋,包头和鞋帮细针遍纳,鞋底用麻绳遍纳)拿出来叫男人穿上,小伙子穿上对襟新布衫,大姑娘穿上花布衫,说说笑笑朝大草原走去。第二天太阳一房高,就四散走开找甘草秧子。我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吃点“剩饭”(挖别人挖剩下的甘草秧子),有时还和他们开玩笑说“跟个好鬼,喝碗凉水”:在干旱地方,凉水是好东西啊。一般人可不行,你老跟在别人后面走,他就骂你:“跟屁虫,讨厌!”社员说挖甘草是“与土块绊跤”,累人。我更是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有劲往回走。晚上睡没有房皮的“房壳廊”;吃饭没有菜,地上拔根沙葱用手捋一捋就饭吃。没有人当逃兵,我咬着牙坚持下来,孙立义、张玉清等都给我许多帮助。
打土井的活很苦,而且,有危险。有一次,我和孙立平等被派到一块旱地打土井。据以往经验,打不出水,混个工分吧。无效劳动是应付上头的统一布置。社员关心无效劳动的工分太多,会降低年终的工分值。队上的一位老汉,在居民点骂街:“那些活哄达哄达就行了,还真往里撇工分?”“羞你们先人,开个口子就得了……”
他就是先人,没人敢顶。这是代代相传的“以实求实”思想元素的显现、真正的群众监督,谁也堵不住他的嘴。
“夏至不种高山糜。”从谷雨摆耧到夏至停耧,庄稼苗儿边种边出。问题是谷子、糜子、蕎麦等小苗越长越要水,而水,金贵如油。绿格生生的庄稼苗儿焉下去,庄户人的心紧起来。九年时间,我只等到一场好雨,其余都是干旱年馑。所以夏秋之际,山村农民不变的眼光盯着一样东西:雨。而一旦有雨水,全村老少的那种喜悦,让我懂得什么叫民之所盼。我的盼雨情结从此扎根。
那时“私分”普遍,用以补充“决分”口粮标准较低的问题。所谓“私分”,不是某个人私自分公家的东西,而是许多人分他们自己生产的东西,只是未经上面批准。做起来要偷偷摸摸,叫上头知道,不但要挨批斗,还“分”不成,补充“肚子”泡汤。有一年秋后,队长放出话来:“你们都把狗看好。”社员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要私分了。有的狗被放进山芋窖,有的被扔进仓房,有的被带到羊房。对夜间活动敏感的报警者(狗)的威胁消除,就可以放心地“分”了。半夜里,大家七手八脚把覆盖在山芋堆上的秧子和土扒净,不一会儿,一大堆山芋分个精光。谁都知道人人有肚子,“私分”年年有我一份。我为他们保密,直到大包干: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都是自己的,无所谓私不私了。
有一年不下雨,糜、谷几乎绝收。我只好打草籽备荒。天麻麻亮,趁着地里露水未干,扛上锄头到沙滩钩“灯索”。这是一种带刺的植物(不知学名),刺里有草籽,可以吃。每天钩一堆,双肩背回来,用自制的连枷捶打。灯索的刺会飞起来,亓得你眼睛睁不开。我强忍着做完打、簸、淘、晒等工序,获得几十斤“灯索”草籽,做“灯索”草籽饭。因为难以下咽,改为和黄米掺在一起,做成赭掺黄的“二米饭”
(“灯索”草籽呈赭色)。后来,又把“灯索”草籽和胡坨(正常年份用来喂牲口)掺在一起,磨成炒面,作为到远处干活带的干粮。吃了这种“二米饭”和炒面,肚子胀饱了,力气却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这一年,我容易困乏,但总算度过年馑。
为了度荒,那时吃过快死的乏羊、别人不要的母猪、滩里冻死乏死的沙鸡、庄稼地里跑的黄鼠。前三种很难吃,但黄鼠一嚼满口油,歪是香呢。春夏之际有羊奶喝(从队上指定的隔奶山母羊身上挤下)。羊奶泡黄米干饭稍放点盐,其香无比,至今难忘。挤奶有讲究,我是跟人学的。羊奶里难免有羊粪干片掉进,捞掉就是。
孙立义宽肩膀,厚嘴唇,是个憨实人。我常向他请教。他三天两头转到我“家”,与我说说话。他对别人说:王庆同“不当豁”的(可怜,土语),人是啥人,面相带着,王庆同面善,没啥事。他帮我宰母猪“改犒”(解馋),帮我盖新房,用毛驴把我从肚子痛得回不了“家”的“山台”坡坡上驮回到队上。孙立义的婆姨叫路风兰,过年过节,孙立义叫我去他家吃肉饭,她从来没有不悦的脸色,非常通情达理。
我常借郭生金家毛驴碾米,糠也就给他家。他家过年宰猪,必叫我去吃肉饭。大家边吃边谝肉嫩、膘厚,吃得满嘴是油。刚把肉菜吃个小坑,他妈就颠着小脚过来添满。当地习俗:肉菜不满对客人不敬。他们把我当尊贵客人对待。
有一年,我得了绞肠痧,肚子痛得弓着腰。队上的郎中老田用土办法(双手猛捏我两小腿的两个穴位)治了过来。后来,他病死在队上,抬埋那天,我主动去抬棺,帮着网了坟才回来。还有一次,我感冒得厉害,郭登明让我睡到他家热炕上。他老妈过来给我“送”病。只听她口里念念有词(听不懂),拿菜刀在炕沿上敲两下,朝一个方向撒几粒黄米。如此反复多次,我在热炕上竞睡着了。第二天感冒好多了。我一直记着她的善心。
四
大约是1974年秋后的一天,大队长让我到大队部去起草大队的长远规划。我在他的办公室只用两个小时就完成任务(瞎编一气)。这是九年中我与大队长唯一的个别接触(2017年10月16日补叙:生产队长俞秉金一天夜里找到我,让我帮他写入党申请。我很快写好,交他拿走。此后我守口如瓶不提此事。直到2008年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我,又去作外围采访找到俞秉金,他对记者说“我的入党申请,是请王庆同写的”,才把30多年前的事公开)。
那会儿我同时养两条狗,一条黑色,叫黑子;一条黄色,叫大黄。风和日丽的日子,揭完地回“家”休息,坐在墙根晒暖暖,双手抚摸分卧两边的一“黑”一“黄”。油光光的皮毛,让我生出一丝欣慰。我甚至觉得,有黑子、大黄作伴,了却一生,也很好。那个时候,我晚上不敢出门(四周漆黑,怕摸不回来),却常常倚门凝思,心底升起无名的惆怅:我能够挪出夜幕的包围吗?我的生命还能熬多久?
我尽力寻找报纸,了解外部世界。生产队有一份《宁夏日报》,但要找到不容易,因为各家婆姨拿到报纸就积攒起来做“纸拍拍”:把报纸泡烂,贴在缸、盆、罐上,层层加码,干了以后褪下纸模,就是纸浆做的缸、盆、罐,当地叫“纸拍拍”(拍,当地念pian),用来盛粮盛糠,沿墙根摆一圈,很是干净。有的人家还把报纸贴在炕周围的墙上,把报纸的天头空白对得一样齐,貼出“一条线”。这些,显示穷困山村也有对美观的追求。我借报纸看后必送还,才能不断借到报纸,并在评审我时,把常看报肯定为好表现。
到了年跟前,家家准备过年:烙馍馍、炸油饼、贴窗化、门薕上订红布条、给自留羊脊背抹红、往自留驴耳上拴红绳子、老人娃娃穿新衣、小媳妇大姑娘换上新棉袄……冉穷也有过年的喜气。正月初一到初七,老人掀化化,耍个小钱。大队毛泽东文艺宣传队必来生产队演出,大伙穿着棉衣棉裤,披着过膝的老羊皮袄(有的只有短的,叫“皮滚子”),讲究一点的还登(穿)着“毡窝窝”(毡鞋),站在院子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也获得享受娱乐的满足感,而队上的小青年,有的会撵到别的生产队继续看。
年跟前,老高(高祺)盘腿坐在热炕上,神侃年轻时怎么在蒙区拉骆驼、打长工,说出一段长工冬天没铺没盖苦楚的曲子:“光棍生得犟,不置铺盖光点炕。烙了脊背烙肚皮,就是脚片烙不上。蹲在炕上唱小曲,看你烙上烙不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有一年过年时,乔代表(贫农代表)在居民点碰见我,对我让饭(他手里端着一碗黄米干饭,上面盖着炒“酸园”(山芋)丝),碍于礼节和脸皮,我婉谢了。这时,他突然对我说:“好好劳动,好好改造……打墙板,上下翻,你不比咱们,你喝过墨水,哪天比咱们有出息。”
这些话我至今记得,说明山村农民虽然文化不高,但知道文化有用。他们对文化有发自内心的渴求和敬重。
每年正月二十三晚上,队上人必燎疳:大人小孩在一堆柴火星灰堆上跳过来跳过去,说是燎晦气、保健康。冉用脚踏灭火星,说是踏死老鼠保储粮安全。有人用铁锨扬火星,喊出“荞麦花”“糜子花”等,意味着(实际只是企盼)今年啥庄稼丰收。我也跟着燎疳,筋疲力尽后回“家”睡觉,开始年复一年“与地奋斗”,干活!
1975年初夏,获部分平反恢复公职,离开生产队。我赶着驴拉车到园子拉铺盖(那年我在园子劳动)。我和种园子的两位老汉俞汉、张普朝夕相处,得到他们帮助。我的一点种菜技术主要是俞汉手把手教的,张普还热心为我介绍对象(邻队的,没成)。如今我要离去,彼此不免凄然。中午时分,我们盘腿坐地窨子土炕上,吃了最后一顿凼网饭。他们替我背铺盖、提粮袋爬上崖垴,安放在驴拉车上,俞汉说:“年岁大了,娶个婆姨吧!”张普说:“闲了捎个信来。”一个高坡上完,回头望去,他们还站在崖垴上。
我把一些生活、劳动用品分送给友人,把一间土房、一只自留羊和羊羔留给生产队。请孙立义婆姨路凤兰帮我炒几个菜,就在他家宴请众人辞行告别。第二天,由孙立平赶驴拉车,送我再次跨越二道边、头道边,离开九年“监督劳动”之地:油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