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玉
(中山大学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东莞 523133)
“Sailing to Byzantium”是诗人叶芝晚年所做的一首诗,大概写于1927年,收在1928年出版的诗集《塔堡》里。它是叶芝最负盛名的长诗之一,也是象征主义的代表作。诗歌借一位老人之口,讨论了灵与肉、衰老与青春、生命与死亡、自然与艺术、短暂与永恒等话题。诗中的老人不满自己所处的国度,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沉溺在感官的享受之中,忽略了理性的伟大成果,而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也变得毫无价值,于是决定通过航海驶向想象中的圣地——拜占庭。老人希望能在拜占庭找到教会灵魂歌唱的圣贤,让他超脱物欲、摆脱肉身的束缚,拥有像艺术品一样的永恒生命。
“Sailing to Byzantium”自面世以来,就以其严整和谐的节奏、意蕴丰富的象征、深刻的主题吸引了很多评论家和翻译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陆续有一些译者将该诗译成汉语,如正式出版了袁可嘉、周英雄、查良铮、裘小龙、余光中、傅浩等所译的多种版本。其中,流传较广的四个译本分别为查良铮[1]、余光中[2]、袁可嘉[3]和傅浩[4]所译。本文从诗歌的形式、语言风格和意义三个方面,对这四个译本加以分析,以期对这首象征主义的经典诗歌有更好的理解。
叶芝创作诗歌时,一向讲究传统、典雅的形式。学者对他作品的现代性有很多争议,但他的诗歌形式遵循传统却毋庸置疑。叶芝强调了形式对诗歌的重要性:“一首诗是普通语言的节奏以及节奏和深刻感情结合的精工巧作。像读散文一样地读诗,不习惯诗歌的听众也许会觉得容易理解,但这却让诗变成了低劣的华丽散文。”他的诗歌形式一向严整,“Sailing to Byzantium”这首诗也采用了传统的诗歌形式。
诗歌原文为形式工整的八行体,一共四节,每节八行,每行大概十个音节,大致组成五步抑扬格。每节的韵式均为ababcc。以第一节为例说明(加黑部分为韵脚):
That is/no coun/try for/old men./Theyoung
In one/ano/ther’s arms,/birds in/thetrees
—Those dy/ingge/nera/tions, —at/theirsong,
The sal/mon-falls,/the mac/kerel-crow/dedseas,
Fish, flesh,/or fowl,/commend/all sum/merlong
Whate/ver is/bego/tten, born,/anddies.
Caught in/that sen/sual mu/sic all/neglect
Monuments of unagingintellect.
四位译者都注意到了原诗的形式特征,并试图在译文中复制。他们的译文都是四节八行体,并大致遵循ababcc的韵式。其中,余光中和查良铮采取了“以顿代步”的方法来再现原文的节奏,均将原文的五步抑扬格转化成中文的每行五顿的形式,如余光中译本的第一节:
那/不是/老人的/国度。/年轻人
在/彼此的/怀抱中;/鸟/在树上
——那些/将死的/世代——/扬着/歌声;
鲑/跃于瀑,/鲭/相摩于/海洋;
泳者,/行者,/飞者,/整个夏季/颂扬
诞生,/成长,/而/死去的/众生。
惑于/感官的/音乐,/全都/无视
纪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袁可嘉和傅浩两位译者则放弃了原诗节奏,将诗行译成了自由体,仅保留了尾韵。
除了以上所说的特征,叶芝在这首诗里还使用了头韵来增强节奏,比如下面几行(斜体部分为头韵):
Fish,flesh,orfowl, commend all summer long
Whatever isbegotten,born, and dies.
Soulclap its hands andsing, and louder sing
For every tatter in its mortal dress,
Nor is theresingingschoolbutstudying
Monumentsof its ownmagnificence;
在四位译者中,只有余光中在译文中试图再现这些音韵效果。他使用相同的或同音的字眼,对应原文的头韵。如他将押头韵的“Fish, flesh, or fowl”译为“泳者,行者,飞者”,将“lords and ladies”译为“贵族和贵妇”,将“past, or passing, or to come”译为“已逝的,将逝的,未来的种种”。译者的这些努力增加了译文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跟原文在形式上更加接近。
由此可见,四个译本中余光中的译文在形式上与原文最接近,最具有传统诗歌的节奏和韵律。
“Sailing to Byzantium”大约作于1927年,属于叶芝后期的诗作。与早期典雅考究的语言风格不同,叶芝晚期诗歌语言更加简练平实。他在1912年谈到自己的创作时写道:“首要原则:寻求艺术不是通过语言分析或在梦境之中,而是要过一种有激情的生活,以简单有节奏的语言表达情感。字词应当是自然闪现的字词,暗示着它们从中浮现的环境。”叶芝晚期的创作一直遵循这个原则,有意识地使自己的语言更加简单、接近自然。“Sailing to Byzantium”这首诗的语言也是这样的,用词通俗平实、洗尽铅华,句法更加接近普通语言。译文能否再现这种语言风格是评价译文质量的一个标准。下面试举几例来分析四位译者的译文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原诗第一节中有一个非常普通的短语“(birds)at their song”,就是一个表示状态的介宾短语,没有任何修饰。四位译者中,余光中将其译为“扬着歌声”,多了一个描述动作的“扬”字,或多或少比原文多了一些动感,这是原文所没有的。查良铮将其译为“从事他们的歌唱”,袁可嘉译为“在歌吟”,是比较符合原文简洁、平实的风格的;傅浩译为“婉转放歌”,多了原文所没有的修饰语“婉转”和动词“放”,与原文风格偏离较远。
原文第一节有“the salmon-falls, the mackerel-crowded seas”这两个词组。其中,salmon指的鲑鱼,属于溯河洄游性产卵的鱼类,溯河产卵洄游期间,它们越过小瀑布和堤坝,到达产卵场。mackerel指鲭鱼,常以族群状态出现。诗人使用这两个意象,是为了突出在他离开的那个国度里万物繁衍的活力,感慨物质世界的繁荣;而精神世界丰富、身体却很衰弱的老人在那里是“无用”的,以此突出那个国度里精神世界的贫瘠。这两个词组非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词或动词,但表现力很强。“Salmon-falls”指由鲑鱼组成的瀑布,可见鲑鱼之多、之活力。“crowded”让人联想起鲭鱼出没时成群成窝的繁荣景象。四个译者中,查良铮的选词在字面上和内涵上都最接近原文:“鱼的瀑布,青花鱼充塞的大海”。袁可嘉的译文“有鲑鱼的瀑布,有鲭鱼的大海”,加了两个“有”字,意义差了很远,表现不出鱼的数量和活力。傅浩译文“鲑鱼溯洄的瀑布,鲭鱼糜集的海河”虽然意义上跟原文接近,但加了“溯洄”和“糜集”,语言风格就远了。余光中的译文“鲑跃于瀑,鲭相摩于海洋”,则带着译者再创作的痕迹,在语言风格上与原文相差最远。
从以上两例可以看出,余光中使用了诗化的语言,在翻译过程中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全文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余光中将“aged man”译为“衰颓的老人”,自行加了“衰颓”二字,而其他三位均译为简单的“老人”或“年老的人”;“louder sing”这个简单的词组,其他三位译者相应译为“唱得更响亮”“大声唱”“愈唱愈响”,只有余光中译为更诗化但离原文风格更远的“俞歌俞激楚”;“out of nature”,其他三位译者相应译为“脱离了自然界”“超脱自然”或“超脱凡尘”,而余光中则译为“蜕化”。
在语言风格上,查良铮、袁可嘉和傅浩三位译者都注意到原文简洁、朴实的用词,并努力在译文中再现这种风格。余光中对原文进行了再创作,将原本自然质朴的语言风格译得典雅考究,使译文风格与原文相差较远。
意义的正确理解对诗歌的翻译至关重要。诗歌语言通常比较凝练,在选词和句法上通常与散文语言有一定的差别,如词义内涵丰富、省略或倒装较多。“Sailing to Byzantium”这首诗也有这些典型特征。对特殊词语和句法的分析是正确理解其意义的第一步。下面通过两个例子来考察四位译者对原诗意义的理解是否到位。
第二节的一个句子:“Unless/ Soul clap its hands and sing, and louder sing/ For every tatter in its mortal dress”。四位译者的译文如下:
查良铮:“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为了它的/皮囊的每个裂绽唱得更响亮”
余光中:“除非/ 灵魂拍掌而歌,俞歌俞激楚,/为了尘衣的每一片破碎”,
袁可嘉:“除非是他那颗灵魂拍手来歌吟,/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傅浩:“除非穿着凡胎肉体的灵魂为全部/破衣裳拍手歌唱,愈唱愈响”;
四位译者对该句中的“mortal dress”的理解分歧较大。结合上文“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这一句可知,“mortal dress”延续了上面的比喻,指的是老年人的身体,而“every tatter”则指这具肉身的衰颓老死的种种迹象。余光中将“mortal dress”译为诗化的“尘衣”,失去了与上文的关联,比喻意义变得不明确。袁可嘉将其译为“人世衣衫”,偏离了它本来的意思。傅浩的译文对整句的结构分析有误,意义的传达有重大的失误。查良铮将“mortal dress”译为“皮囊”,呼应了前文的比喻,并且特地保留了原文的人称代词“its”,保证在意义上与原文高度契合。
再看一例:“Nor is there singing school but studying/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四个译本如下:
查良铮:“可是没有教唱的学校,而只有/研究纪念物上记载的它的辉煌”
余光中:“没有人能教歌,除了去研读/为灵魂的宏伟而竖的石碑”
袁可嘉:“世界上没有什么音乐院校不颂吟/自己的辉煌的里程碑作品”
傅浩:“所有歌咏学校无不研读/独具自家辉煌的丰碑乐章”
对“Nor is there singing school but studying the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这句话,译者们出现了较大的分歧,对句子结构和“monuments”一词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理解。美国诗人和诗歌评论家Robert Pinsk曾化用这句诗给自己编著的诗歌创作教材取名“Singing School”,解释这句话暗含的意思称:“If you want to learn singing, you must study…monumental examples of magnificent singing.”由此可见,该句是一个双重否定的结构,意义相当于“Every singing school studies the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其中monuments应理解为“里程碑史的作品”,而不是“石碑”。从以上译文可见,查良铮和余光中对这句诗的理解有误。事实上,两位译者的这句译文本身不太通顺,也可佐证该句的理解偏差。
由此可见,对字词和句法的理解会对意义的传达产生重大的影响。而对象征主义的作品来说,意象承载着内涵丰富而深刻的意义。因此,能否准确地再现原文的意象也影响着意义的传达。
四位译者中,余光中作为拥护中国传统文化的诗人,对诗歌的形式非常敏感和重视,在翻译同样拥护传统诗歌形式的叶芝的诗歌时,能在形式上做到高度契合。但在诗歌的语言风格和意义的传达上,余光中加入了太多自己的个人特色,不仅忽略了叶芝后期诗歌通俗简练的语言风格,而且在意义的传达上对原文有一些过度引申,因此在风格和意义的传达上是四位译者中离原文最远的。查良铮、袁可嘉、傅浩三位译者在形式上做得不如余光中那样完美,但在语言风格和意义上与原文较为接近。其中作为现代主义诗人的查良铮对现代主义的诗歌语言有更高的敏感度,他的译文虽在意义上有一点小错误,但整体而言与原文最为契合。
[1]查良铮.英国现代诗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2]余光中.英美现代诗选[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1.
[3]袁可嘉.英诗经典名家名译:叶芝诗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4]傅浩.叶芝评传[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