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微微
(广东食品药品职业学院 国际交流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0)
威廉·福克纳(1897—1962)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中南方文学的奠基者,他一生创作了15部长篇、近百部短篇关于南方文化的小说,其中多数小说都是以福克纳虚构的美国一个南部小城市——约克纳帕塔法为背景展开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可以说是美国南方历史的一部史诗,这些作品使得福克纳成为美国意识流小说的先驱,其中《寓言》获得了普利策小说奖并第二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1949年,福克纳因“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结合福克纳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发现他为什么对南方文化情有独钟。福克纳在美国南方出生和成长,年轻时候就喜欢去附近的广场听老人讲述南方古老的传说故事。在这一过程中,福克纳深深爱上了南方社会和文化,同时意识到南方社会正处于一个关键的转型时期。旧的南方文化不断遭到破坏,而新的南方文化尚未形成,因此福克纳选择通过作品批判南方文化中的糟粕并宣扬自己心中坚韧的爱,这也是福克纳诸多小说中无论黑人还是白人抑或清教徒都始终保留一种高尚品质的根本原因。《掠夺者》是福克纳创作的最后一本小说,小说通过回忆叙述了一个11岁孩子四天的成长故事。这部小说是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中的最后一部,作者在作品中用喜剧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南方传统文化价值的珍视之情[2]。
1.福克纳小说南方精神的形成背景
南方精神的形成是地理环境与历史环境共同影响的结果。从地理环境角度来看,所谓的美国南方包括西西比州、阿拉巴马州、密苏里州、马里兰州、弗吉尼亚州等15个州。一方面,这些地区自16世纪以来先后经历了西班牙、法国、英国的殖民,多民族文化的共存使其在长期发展中逐步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其它地区的独特文化;另一方面,在殖民者的强迫下,南方地区一直以种植业为主,再加上蓄奴制的盛行,使得美国南方成为了一个现代与野蛮并存的地区。
从历史环境角度来看,在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南方基本形成了三个阶层:胜利的北方白人、战败的南方白人黑人和获得自由的黑人。胜利的北方白人以胜利者姿态投入到南方重建工作中,获得自由的黑人也始终以相当克制的心态面对南方战败的白人黑人。但面对逐渐绚丽多彩的新南方,大多数南方人心中有着无尽的心酸和悲哀,这是南方社会矛盾尖锐的根本原因[3]。种族冲突、先进的工业制度与落后的种植园制度之间的冲突、南方传统观念与北方生活理念的冲突等并存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美国南方精神。这也是福克纳小说中南方精神形成的基本背景[4]。
2.福克纳小说南方精神形成的原因
理论上来说,多种社会矛盾的并存将会极大增加社会的不稳定性,但美国南方在诸多的社会矛盾中形成了一种精神,主要是由以下几方面因素造成的:首先是南方文艺复兴的影响。大约在南北战争前后,美国南方小说开始兴起,诸多作家开始以一种客观心态来看待和评估南北方之间的差别与矛盾。这些小说的兴起在某种程度上为南方民众奠定了稳固的心理基础,使得战争结束之后并没有因复杂的心理造成社会动荡;其次是宗教思想的影响。随着西方殖民地的扩张,大量渴望摆脱宗教迫害的清教徒移居美国南方,这使得绝大多数南方人信奉加尔文主义的基本教义,而加尔文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信奉宿命论和原罪,禁止任何娱乐主义和享受行为,认为人不是宇宙的中心,上帝控制着一切,人的全部精力都要用来顺从上帝。在这一宗教思想的影响下,美国南方民众实际上就是清教思想控制下的产物。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美国南方社会出现了两极分化:要么默认战争结果,选择适应新的生存环境;要么对南方文化历史进行反思。这种反思直接促成了南方精神的形成[5]。
1.《掠夺者》中的战士精神
人类不能是安全的寄生虫,这种寄生虫的象征是懦夫。人类应该像战士一样,面对世界上的不安全感。这种战士精神是南方精神的首要特征,是美国南方社会由于多年战争和自由斗争而产生的一种荣誉和勇气。福克纳的治疗史,就是“确认我们否认过去的”的历史。福克纳小说中常常出现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实际上是一个贫民窟,“提醒我们要发展”。 然而,过去的不只是历史。过去是南方人的身份,现在是南方人的挑战。因此,南方的尚武精神意味着跳出南方过去的时间和实现商业社会现实生活价值的勇气,这是南方精神的第一表征。“生存等于运动,变化,不变的变化,等于进化”,这是福克纳对未来的一种乐观思考。在《掠夺者》这部小说中,汽车和马是有效促进人向前运动的仪器,二者的并存反映了美国南部在1905年所处的社会转型期。在小说中,汽车被认为是一个新时代的象征,因此小说中出现了“为了消灭年轻的银行家家族的统治,卢修斯的爷爷决定要买一辆汽车”的情节。虽然他拒绝承认他毕生服务的工业机器时代的到来,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拥有一种“我国广袤无垠的未来,基本单元的经济繁荣将是一个大量生产的小隔间含有四个车轮和发动机”的想法。卢修斯爷爷的思想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体现了南方尚武精神已经跳出了南方的过去时间,真正实现了商业社会的现实生活价值。
《掠夺者》中的诸多人物或多或少体现出一种自由精神、战士精神,例如以汽车为诱饵引诱卢修斯偷盗祖父的汽车去大城市孟菲斯的布恩看似不符合南方人的特征,但在小说情节中我们可以发现布恩也具有一种追求自由、勇于反抗的战士精神。比如在卢修斯爷爷买下汽车之后,布恩便整天围绕汽车转悠,还带领身边所有人认识和接受汽车。可以说布恩是杰斐逊小镇上第一个打破南方人沉溺于过去的人,也成为第一个敢于面对现实和塑造现代生活的“武士”。后来布恩以汽车为诱饵,引诱卢修斯偷盗祖父的汽车前往大城市,也反映了布恩内心那种不甘于顺从自然的抗争精神。在旅途中,布恩与泥沼的抗争经历反映了他已经从南方神话所赋予的“伊甸园”脱离出来,打破了南方人一直以来的安全感并以坚定的信念勇敢地生活在现实中。虽然布恩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但其是美国南方精神中战士精神的最好代表。他固然有着儿童一般的心态,做事不可靠,但他那种对现实的适应能力和在现实面前的抗争精神使他成为一个现代“武士”[6]。
除却布恩与卢修斯的爷爷之外,小说中的主人公卢修斯、司机霍根贝克、黑佣耐德等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战士精神。主人公卢修斯虽然只有11岁,但生活中他的一举一动都充分体现了南方战士精神。当听到奥蒂斯津津有味地给他讲述其“杰作”时,他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甚至抓在刀刃上也浑然不知。他不是在同一个小孩打架,而是在同邪恶斗争,这种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斗争的精神正是美国开荒时期牛仔精神的集中体现。司机霍根贝克为了一个承诺,寻找到风尘女子科莉并最终同其结婚的经历反映了南方人的一诺千金精神。耐德在小说中形象并不突出,而且有点负面色彩,但是仔细阅读小说后我们可以发现耐德这一形象也是颇具意味的,他的行为与他的成长环境、个体身份以及南方精神环境是完全吻合的。他偷着用汽车换一匹马是为了帮助另一个黑佣,反映了当时南方黑人之间的互助精神;他最终用这匹马参加比赛,赢回了汽车,则反映了耐德同样具有忠诚的战士精神。
2.《掠夺者》中的骑士精神
上文已述,美国南方社会先后受到西班牙、法国、英国的殖民,从而使得南方精神中或多或少地具有欧洲的骑士精神。在《掠夺者》中,这种骑士精神得到了一定的体现。欲要明白福克纳《掠夺者》中的骑士精神,首先要弄明白骑士精神的本质。中世纪欧洲关于骑士精神的理解是名誉、礼仪、谦卑、坚毅、忠诚、骄傲等,而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欧洲对骑士精神的理解也有所变化。16—18世纪,欧洲关于骑士精神的认知逐渐转移到“通过反抗来维护人类的尊严和精神”,从这个角度解读《掠夺者》中的南方精神毫无疑问更加合适。具体而言,《掠夺者》中的骑士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骑士对金钱异化的反抗。纵观《掠夺者》中的诸多人物,最能够体现骑士精神的毫无疑问是小说的主人公卢修斯。对于南方社会而言,南北战争的失败毫无疑问是极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后,受北方工业经济的影响,南方的传统在短短几十年间迅速消失,许多南方人沉溺于物质的丰富中,从而导致南方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疏远。卢修斯的成长环境和年龄注定了他是一个潜在的“骑士”。在小说中,卢修斯为了保护南方白人女性的名声与奥蒂斯争斗,反映出小小的卢修斯心中始终潜藏着传统的为自由和人权而反抗的骑士精神。福克纳之所以在《掠夺者》中大书特书南方骑士精神,根本原因就在于其人生经历使得他发现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个别南方人已经无法在南方精神与现代物质文明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小说中奥蒂斯虽然暴露了Binford(一个妓院的老板),但是由于Binford给予奥蒂斯大量钱财和赌马的秘密,奥蒂斯对Binford这位代表社会“恶”的一面的妓院老板始终视而不见。与此相对应的是卢修斯和他的同伴们,在奥蒂斯、卢修斯和耐德送马去火车站的过程中,奥蒂斯一直在强调赚钱,而卢修斯与耐德更加重视能否赎回自己的汽车。在这一情节中,卢修斯对金钱的无视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理想中的骑士对金钱社会的反抗。马克思说过,“物质利益将会导致人类社会的剥削和异化”。在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初期阶段,因金钱而异化的现象更加严重。例如《掠夺者》中的奥蒂斯为了钱偷黑佣的金牙、勒索耐德的马匹等,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奥蒂斯的明面身份是为保护人们而存在的警察。巨大的反差深刻表明了在贪婪和利己主义基础上人类的异化,而卢修斯对金钱的无视反映了骑士对金钱异化的反抗。
其次是骑士对“掠夺者”的反抗。小说的名字是“掠夺者”,但纵观小说我们似乎很难发现“掠夺者”的痕迹。在福克纳看来,“掠夺者”并不是一个具体可见的形象,而是一种社会现象。例如,卢修斯与布恩为了一位妓女而作出反抗,其反抗的对象就是“掠夺者”的外在表现之一[7]。在卢修斯和布恩看来,保护女人是一名骑士的本能表现,南方的荣誉精神更决定了他们必须在面对暴力侮辱时作出反应。从本质上来说,“掠夺者”大致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对孩子天真本性的剥夺,正如小说中卢修斯离家出走四天之后逐渐成熟,意味着社会经历剥夺了一个11岁孩子纯真的天性;另一种则是人类文明对自然的掠夺,就如小说中南方城市在北方工业文明冲击下逐渐失去了传统的美好精神,朝着金钱异化的方向发展。
3.《掠夺者》中的家族精神
作为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列小说的最后一部,《掠夺者》本身就是一部家族小说。而在美国,家族观念最强的地区就是南方地区,由此可见南方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家族精神。对此,伊丽莎白·克尔曾说:“家族是最能表现南方文化的机构”。福克纳本人在谈及南方开拓史时也曾提到:“南方的开拓史也是一部回忆史,它能够让人们回溯到那些只能够从亲属哪里获得帮助的日子”[8]。一直以来,美国南方小说很多都是以家族为核心展开的。有别于传统的家族小说,《掠夺者》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从传统家族小说题材中跳脱出来,从家族走向社会,实现了家族小说质的突破。例如在小说开始,对卢修斯爷爷的描述属于传统家族小说的一部分,反映了传统的南方家族精神;但随着卢修斯的离家出走,南方家族小说也出现了巨大变化,即从以家族为核心转变为以社会为核心,描写卢修斯在离家出走四天内对社会、对人性的认识。
美国南方家族精神的本质是什么?笔者在对福克纳相关作品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得出以下结论:美国南方家族精神大致包括主人与忠仆之间的和谐、面对现实的勇于抗争、主动探索与适应新环境等内容。在《掠夺者》中,这些精神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小说中,主人公卢修斯与他的司机霍根贝克和黑佣耐德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完全脱离美国南方传统家族的本质,两者之间虽然有着巨大的地位反差,但在生活中始终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小说中有卢修斯帮助司机霍根贝克找到妓女科莉等情节,也有黑佣耐德为了一位黑人用汽车换一匹马却没有受到卢修斯惩罚等情节。由此可见,福克纳本人对南方家族精神的理解是一种和谐的精神,而不是强迫的压制精神。再比如,小说中布恩在面对一个新事物——汽车时的行为充分反映了美国南方家族对陌生事物虽然持抗拒心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拒绝新事物。在布恩的引导下,小镇上的居民完全适应并接受了汽车,卢修斯的爷爷也开始意识到汽车终将替代马。这些情节反映出南方家族本身是适应能力较强的家族,这种精神是南方家族能够屹立的关键所在[9]。
福克纳出生在美国南方,南方的社会历史为他提供了创作素材。经过数年尝试,福克纳找到了自己创作的出发点,即南方的社会现实和历史。马克斯威尔·盖斯默在《危机中的作家们》中说,“威廉·福克纳不仅代表了南方腹地,而且是南方腹地的化身;没有任何其他美国作家可与之相比。” 福克纳以约克纳帕塔法县为背景创作的15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优秀短篇小说为读者再现了一部美国南方编年史。从移民时期开始,美国南方人就已经埋下苦果,那就是罪恶的不把黑奴当人的蓄奴制度。庄园主巧取豪夺、骄奢淫逸,庄园奴隶主蹂躏家奴、道德沦丧、制造谋杀,给后代蒙上了沉重阴影,也使后代摆脱不了悲惨的报应。美国南方是福克纳成长的地方,他既深深依恋旧南方,又对旧南方惨无人道的传统里包含的弊端感到深恶痛绝。福克纳并不是憎恨美国南方,正如他通过昆丁之口在《押沙龙,押沙龙!》里所说:“我不恨南方,在铁灰色的新英格兰的夜幕下,空气清冷,气喘吁吁。我不恨,我不恨!我不恨南方!我不恨南方”[10]。福克纳对北方新兴的资产阶级是深恶痛绝的,因为北方毁灭了南方传统的文明,破坏了南方的环境。福克纳笔下的许多人物都对旧南方充满感情,这些人用传统的道德习俗看待现实中的南方,总是难以适从。可以说,福克纳的最后一部作品《掠夺者》是一曲关于美国南方社会的挽歌。
[1]威廉·福克纳.掠夺者[M].王颖,杨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47.
[2]李文俊.福克纳评传[M].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7.
[3]云天英.威廉·福克纳作品的后现代叙事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15.
[4]董丽娟.狂欢化视域中的威廉·福克纳小说[D].天津:南开大学,2009.
[5]张湄玲.论福克纳小说主题的南方化色彩[D].昆明:云南大学,2010.
[6]朱玲玲.成长小说视角下的《掠夺者》[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3(8):39-40.
[7]盛宁.20世纪美国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05.
[8]Shuo CAO, Xu CAO. Female Characters’ Productivity in William Faulkner’s Novels[J].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2011(3):79-83.
[9]Cristina Denisa ARSENE-ONU. Language and the Status of the Real in William Faulkner’s Light in August: A Historio-cultural Study[J].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uropean Landmarks of Identity,2010(10):171-175.
[10]Noorbakhsh Hooti,Omrani Vahid. Language and the Status of the Real in William Faulkner’s Light in August: A Historio-cultural Study[J].Canadian Social Science,2011(2):21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