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红灵
(大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大理 671003)
《民之父母》见于《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抄写在14枚竹简上,竹简保存良好,每简书写31到35字不等,全文共397字,其中重文三,合文六。[1]全文大意是子夏向孔子请教“何如可谓‘民之父母’”,孔子答以“必达于礼乐之源,以至五至,以行三无”。[2]因此,整理者濮茅左先生根据内容将其命名为《民之父母》。
《民之父母》的重要性在于它的内容体现了与以往传世文献不同的早期儒家思想,包括儒家对“民之父母”的要求,“五至三无”的政治理想,并可以从中讨论儒家政治思想在先秦无法实施的原因等等。
《民之父母》开头子夏便引用《诗经·大雅·泂酌》“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来问孔子“何谓民之父母”。要想说清怎样做民之父母,首先要明白什么是“恺悌君子”。记录孔子言行的典籍《论语》中共提到过107次“君子”,主要指两种人:一是有道德的人,另一种是地位高的人。上古社会有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礼制,[3]只有贵族才有可能接受教化、学习道德,所以可为民之父母者应指有道德的贵族。身为道德典范的君子是孔子思想体系中非常重要的概念,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多次来到卫国,这与“卫多君子”密不可分。
郭沫若云金文“‘民’作一左目形,而有刃物以刺之,”古“人”、“民”、“盲”通训,都是君子教化的对象。“恺悌君子,民之父母”说的就是君子用教化治理民众。孔子认为这样的君子要为民之父母,最关键的就是能否“达于礼乐之源,以至‘五至’、以行‘三无’”。那么“礼乐之源”是什么,他们与君子的“恺悌”又有何联系呢?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乐都不仅仅是玉帛钟鼓这些实物,而应是无处不在的“仁”的外在表现形式,君子的“恺悌”作为一种品质也是在时时事事体现着内在的“仁”,是至“五至”行“三无”的前提。恺悌君子秉持“仁”的品质,以“五至”为基础,“三无”为具体措施,“五起”为理想,一步步践行孔子“民之父母”政治思想。作为主体,君子的道德直接影响着正己正民的效果。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处于核心的位置,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仁者,爱人”,显然“仁”的理念是应用于人类社会之中的,作为内在有“仁”的君子,要为民之父母,也就是要用爱的方式去教化治理民众。[4]这种思想发展到孟子时,社会环境更加恶劣,诸侯纷争更加残酷,因此使之演化而成了“仁政”。
总之,“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是引起《民之父母》全篇讨论的起点,为全文奠定了一个前提:实现孔子的政治理想的主体是君子,君子是执掌国家政权的统治阶级。君子的核心品质是“达于礼乐之源”——仁,这里的“仁”是在承认阶级基础上的“仁”,礼乐也是用来维护秩序的制度。
“五至”、“三无”、“五起”是孔子政治理想的概括,讨论清楚这三方面的内涵是探究以孔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家政治理想及其失败原因的门径。
《民之父母》的顺序及内容优于传世文献《礼记·孔子闲居》和《孔子家语·论礼》。原因之一,《民之父母》更加符合早期儒家思想。第一,符合“待物而后作”的哲学观念。查检其他儒家文献中关于礼乐的理论,比如《礼记·乐记》一开篇就说道“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看来音乐等一系列人心活动即思想意识是需要“待物而后作”的。《民之父母》的“五至”由“物至”到“志至”就符合上文中提到的“待物而后作”的思路,顺理成章。所以可以把四时、万物理解为孔子“天道”观的外在表现的话,那么,《民之父母》中“五至”以“物至”为始就符合早期儒家“待物而后作”的逻辑体系。第二,《民之父母》中“五至”充分体现了孔子思想中由天道到人性再到人伦的思路。首先实现“物至”,即完全了解天地万物之理,领悟天道,这是孔子思想的逻辑起点,只有依据天道而行社会才是最理想和谐的社会。君子由天道而生发人性“志至”,就是要体察人民的好恶之情,《礼记》郑玄注“凡言至者,至于民也。志,谓恩意也。言君恩意于民”。[5]那么,由人性再来制定人伦,即礼乐规范,而哀乐相生,由“乐”延伸到“哀”,以成“五至”,君子据此正己正民。
原因之二,本篇文体是政论文。传世文献《礼记·孔子闲居》和《孔子家语·论礼》中的“志至”到“诗至”不如《民之父母》的“物至”到“志至”更贴合“民之父母”的政治主题。本文全篇都紧紧围绕“民之父母”这一政治问题展开,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开篇子夏询问何为“民之父母”,孔子回答中要达到的条件之一是“四方有败,必先知之”,这显然是执政者应当考虑的事情。第二,孔子用《诗经》来形象地解释“三无”时引用“成王不敢康,宿夜基命宥密”等此类模范君主的例子,“君子以正”、“政者,正也”说的就是君主的模范作用。第三,孔子希望达到“五起”时说道“施及四国、上下和同、以畜万邦”的效果,这俨然也属政治理想的范畴。因此,在《民之父母》为政论性质毋庸置疑的前提下,简本“物至”较传世文献《礼记·孔子闲居》和《孔子家语·论礼》“志至”更合适。
首先,在层次上,它撇去天道、人性等等绪论之后,直达礼乐制度。“三无”的特点在于它的抽象性,即《民之父母》中错简的那28个字“奚耳听之,可得而闻也;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视也;而得既塞于四海矣”,这容易让人觉得与儒家历来的理论不合,并且在《论语》中也可以找到形容有声之乐、有体之礼、有服之丧的内容,如颜渊问仁,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批评宰我不服“三年之丧”。颜渊问为邦,子曰:“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这也都是孔子礼乐丧外化的表现,所以“三无”思想很可能不是孔子的主流思想,[6]或者是后来儒家思想发展的结果。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民之父母》应是战国中晚期的作品,稍后出现了儒家另一位代表人——孟子。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天道论,演变成“修身”与“养气”,更偏重于“心性”的培养。如“程子曰:‘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7]可见“三无”是对“五至”的发展,也体现着孟子对孔子的发展。
以呼应篇头的“四方有败,必先知之”,可见全篇结构十分严密。但是“五起”内部的逻辑关系并不清晰,只是一个比较宏观的理想,并没有具体的目标,这也许就是早期儒家政治理想自身的缺陷所在。
“五至”、“三无”、“五起”三部分是《民之父母》的精髓,讲述了君子如何通天道、达人性、制礼乐,并修养心性志气,最终达到超然圣德的政治理想。[8]但从中可以看出,即使文章论述层层深入,结构整齐,却不可否认其成篇不是一蹴而就的,应是一步步随儒家的发展而来,包含了早期儒家政治哲学的总体成果。
仕途上的孔子可谓一生不遇,只有在五十一岁到五十六岁时有过短暂的辉煌,十四年周游列国,直至晚年归鲁,亦不再求仕。因此,说他是一位政治家是不恰当的。而孔子政治生涯的坎坷与他和时代不相一致的政治理想密切相关。《民之父母》是一篇表达孔子政治理想的文献,也许能从中寻求到答案。
孔子在《礼运》中描述了大道之行的“大同”社会和今天为大家熟知的“小康”社会,两者的区别在于“大同”之“同”是平等,是无阶级的,他要求天下为公,这样的社会无关乎礼乐制度;而“小康”却是要以礼乐制度为纲的阶级社会。不难看出,“大同”才是孔子最高的政治理想,而“小康”则是最现实的政治理想。《民之父母》最后子夏问孔子“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犹有五起焉。”“五起”也就是实行“五至三无”后要达到的社会效果。在“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中已经可以判断出孔子在这篇文章中想要实现的是有阶级的“小康社会”,但在“五起”中可以找到一些比较敏感的词语——纯德同明、上下和同。前文已经提到,“同”在这里是平等的象征,而“同明”与“和同”都应是“大同”无阶级社会的特征,可是,既有“上下”之别,又何来“和同”之效呢。孔子核心思想之一“礼乐”制度的阶级性与他最高理想“大同”的无阶级性始终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换句话说,孔子是要在一个阶级社会寻找到一位超然圣德的君子,来实现一个近似无阶级之分的理想,何其不易,何其矛盾!
孔子的一生,处于旧社会正在瓦解,新社会还未形成的阶段。他出身于没落贵族,对周文化有着执着的喜好,并知其不可而为之,行之而不悔。而这时的贵族,对上要求破坏礼制,僭越礼法,对下却坚持礼乐制度以此来巩固新生阶级的地位。因此他们有时也需要孔子站出来维护周礼,但大多时候新生社会并没有给孔子的道德留下生存余地,他们真正要的是无原则的竞争和迅速成长的国家实力。可孔子并不能适应这样的要求,再来看《民之父母》中他对民之父母的标准:一、“成王不敢康,宿夜基命宥密”,现实却恰恰相反,在孔子三十五岁那年,鲁昭公就是因为与季平子斗鸡事件矛盾激化而率师出击,最终出奔齐国并客死他乡。二、“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封建君王对庶民的救济是非常有限的,有时就是根本对立的,当孔子随昭公适齐后,齐景公问政,子曰“政在节财”。现实却是春秋晚期,国家赋税繁重,盗贼横行,只能严厉刑罚,造成“国之诸市,履贱踊贵”的奇怪现象,可见执政者正与孔子理想背道而驰。三、“无体之礼,日就月将”。当孔子还在向往用循序渐进的教化来维护礼法之时,叔向在晋国已经铸起了刑鼎,人民没有了畏惧贵族的理由,没落的贵族已经走到了无业可守的边缘。国家的强盛需要的不再是礼乐,而是耕战。是否顺应时代发展趋势、是否满足统治者需求是衡量一套治国理论能否付诸实行的关键条件,而这与孔子的政治理想显然是不相符的。面对社会现实,孔子自己也说着“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即使天下无道,他还是选择积极出仕,因此也要面对很多不解与嘲讽,陈蔡绝粮时的狼狈,被笑是丧家狗时的无奈。所以,《民之父母》这样的政治理想只能是作为教育家的孔子讲给他的学生,却不可能真正成为统治者的治国政策。
孔子政治生涯的失败,一方面源于理论自身的矛盾,另一方面在于不符合时代的需求,但这两个原因之下孔子依然“知其不可而为之”。
综上,通过对它的研究,纠正了两千多年以来《礼记·孔子闲居》和《孔子家语·论礼》中诸如错简等众多因流传讹误而造成的缺陷,并且也充分认识到了如“五至”等思想的多样性。[9]《民之父母》中既包含了孔子的政治哲学,同时加入了之后如孟子在内的其他儒家思想,充分体现了早期儒家天道——人性——人伦——礼乐制度和“养气”说的理论。另外,剖析《民之父母》,结合时代特征,发现孔子政治理想破灭是主客观双重原因造成的,并且其理论自身的矛盾不可忽视。总之,这篇文献对重新认识孔子及早期儒家思想都有重要的价值。
参考文献:
[1]季旭昇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二)读本[M].台北:台湾万卷楼股份有限公司,2003:25.
[2]刘信芳.上博藏竹书试读[J].学术界,2003,(1):94-97.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238.
[4]李家浩.战国竹简《民之父母》中的“才辩”[J].北京大学学报,2004,(2):96-99.
[5][清]朱彬撰.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2010:751.
[6]徐少华.楚竹书《民之父母》思想源流探论[J].中国哲学史,2005,(4):71-77.
[7][宋]朱熹撰.四书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99.
[8]何琳仪.第二批沪简选释[J].学术界,2003,(1):85-93.
[9]廖明春,张岩.从上博简《民之父母》“五至”说论《孔子家语·论礼》的真伪[J].湖南大学学报,2005,(5):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