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志敏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 安徽 黄山 245041)
托妮·莫里森是唯一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非裔女作家,她一直致力于美国非裔黑人历史的书写。《秀拉》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15—1965年间,期间正处于一战结束前后至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和第二次妇女解放运动高潮时期。小说主要通过对伊娃、秀拉、奈尔三位黑人女性不同人生轨迹的描写,揭示出女性生活中经历的各种创伤。同时通过她们不同的应对创伤的方式,小说人物展现出不同的人生结局。这部小说不仅体现出莫里森对处于边缘地带的黑人女性群体遭遇创伤的关注,同时结合时代背景暗示黑人女性只有团结起来,依附族群力量,打破传统枷锁,才能活出真正自我。本文结合卡鲁斯的创伤理论以及赫曼的创伤修复方法对小说人物命运进行分析及梳理,整理出黑人女性修复创伤、走出阴霾的方式。
创伤(trauma)一词最早源于医学术语,它指的是身体由于外部力量遭受的一定程度的物理性损伤。随着后来词意的扩大,它更多的指向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创伤研究主要是对歇斯底里症分析。弗洛伊德认为当惊吓时的刺激感穿透了我们大脑中的“保护系统”,就会产生创伤。他分析了创伤性的后果就是一种强迫性的重复性会不断地浮现,从而造成神经症。创伤经历需要讲述,文学作品恰恰是见证和记录创伤记忆的最好形式。研究创伤的典型代表凯西·卡鲁斯在《沉默的经验》一书中定义创伤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1]赫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提到创伤可以通过重现记忆、向别人讲述的方式进行修复,并且提出创伤复原的三个阶段:建立安全感、恢复记忆,对过去进行哀悼和解脱、建立与他人的社会关系。当受创者经历这三个阶段,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创伤进行修复[2]。
《秀拉》是一部描写女性成长和友情的小说。在黑人女性成长的过程中,伤痛一直伴随人们生活的始终。甚至对于那些生活在“底部”的人们来说,一些创伤性事件带来的影响并非终止于受创者,它还会波及到处于这种环境中的其他人。伊娃、秀拉、奈尔都是“底部”生活的代表,她们身处不同的生活轨迹,却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与命运抗争,并努力成为各自生活中的强者。
非裔女作家笔下的母亲,她们深受种族、文化、性别歧视,生活中总是充满磨难,然而她们往往刚毅而又坚强、充满智慧。
伊娃的婚姻是不幸的。结束五年痛苦婚姻的时候,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孩子才五岁。当时家里只剩下一美元六十五美分、五个鸡蛋、三颗甜菜。孩子们全在咳嗽,嗷嗷待哺,她整夜守护。一家人靠着街坊邻居的救济过活。后来,在把孩子们托付给萨格斯太太的十八个月后,她拄着双拐,带着一个钱包和一条腿回来。有人说伊娃把腿放到火车轮底下轧碎了,然后要人家赔偿。也有人说,她把那条腿卖到医院,整整卖了一万美元。虽然母性的光辉在此刻彰显,然而由绝望情绪衍生出来的永久的身体创伤让人心碎。
三年后前夫波依波依的探访勾起了伊娃不悦的回忆。他没有过问伊娃的腿,也没有询问孩子们的现状,留下的只是临别时刺耳的笑声,这让伊娃心底的愤怒油然而生。从那以后,伊娃再有没有走出卧室。卡洛斯认为悲伤经历的再次重现会带来创伤。费弗尔等认为这种创伤模式会引起大量的感知觉和认知上的歪曲,有扩散(泛化)到其他精神范畴中的倾向(比如泛化的焦虑)。[3]莫里森描述伊娃此后需要借助对波依波依的恨意来强化、保护自己,从中获取安全感。
婚姻的创伤和生活的压力让伊娃有着异化的家庭观。在男性缺失的家庭中,伊娃热衷与其他男人调情,但不与他们确立关系。当她看到儿子“李子”从战场回来后颓废不堪,惶惶不得终日时,她带着眷恋和不舍点燃报纸使“李子”葬身火海。女儿汉娜至死都不能理解伊娃的行为,并认定伊娃不爱自己的孩子,纵火烧死“李子”是及其不负责任的表现。在莫里森其他小说中,弑婴情节也有出现。《宠儿》中黑人母亲赛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以后不再受到奴役,愤然将孩子杀死。伊娃寄于儿子厚望,不忍心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认定死亡是对儿子最好的解脱。如果外界认为母亲弑儿是违背道德良知的,那么在当时的社会境遇下,高度的责任感和自尊心让一位母亲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着对儿女的庇护和温情。这恰恰也是处于弱势的黑人女性的呐喊以及她们对抗不公社会的一种方式。
当伊娃看到自己的女儿汉娜掉到院子里,她拖着一条腿毫不犹豫地跳下窗户护住汉娜。可汉娜终究还是离她而去,伊娃不得不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当外孙女秀拉阔别家乡回来,没有对伊娃无微不至的关怀,反倒是毅然决然地将她送进养老院度过余生。伊娃的晚年境遇让人唏嘘。然而当奈尔在养老院偶遇饱经风霜的伊娃,她就像一位指点迷津的圣人,她的一番话解开了奈尔多年的谜团,让奈尔正视过去,重新认识了自我。伊娃一生坎坷,身心备受创伤。然而这位智慧的长者,像一把大伞庇护着族人,她的母亲形象再次得到了升华。
秀拉生活在一个大家庭。祖母伊娃早年与祖父离婚,独自抚养三个孩子,有着傲岸倔强的性格。母亲汉娜始终质疑伊娃对他们兄妹的爱,无法理解“李子”的死亡,心灵上的创伤致使她无法认知现实的世界,最终唯有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离人世间的苦难。秀拉十二岁的时候,无意当中听到汉娜说:“我爱秀拉,但我不喜欢她。”[4]这无疑给年幼的秀拉沉重的一击。对于秀拉而言,这个现实过于残酷。正是生活在这种男性缺失、亲情淡漠的家庭氛围中,秀拉一直表现得与众不同。当汉娜跳下楼时,秀拉仿佛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采取施救措施。尽管有人说秀拉在那种情况下,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而伊娃坚持认为秀拉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秀拉最终坚决地把伊娃送进养老院,并且与她彻底地脱离干系。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心理上的创伤会一直存在于人的潜意识里。秀拉对于伊娃的绝情源自于遭受创伤的家庭模式,因此也造就了她的无情。这种隐形的心灵创伤一直折磨着秀拉,让她看起来冷酷无情,但反过来也间接地影响着生活在秀拉身边的人。
创伤的影响会在亲属关系中自上而下的传递,同时具有延宕性。祖母与母亲对待情感的态度也深深影响着秀拉。伊娃和汉娜都对男人情有独钟,会在家里与男人调情,在此环境中长大的秀拉自然也不例外。秀拉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考虑组建正式的家庭。她通过与别人的性爱来得到瞬间的麻痹和满足。在与男人发生关系后,再把他们像橘子皮一样抛弃,以此紧紧地握住主动权。就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她孤独地追求着自我,感受着自我的存在,当然也遭受到族人的唾弃。
当她与奈尔的丈夫裘德发生关系后,在她看来的无关紧要埋葬了她与奈尔多年的友情。然而秀拉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反而对于奈尔的疏远伤心不已。随性的生活方式再次让秀拉遭受失去挚友之痛。
当奈尔最后一次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秀拉,两人推心置腹地聊天:
奈尔:你不能全靠自己。你是个女人,还是个黑种女人。
秀拉:你说我是个女人,还是个黑女人。男人还不是一样?……这个国家里的每个黑种女人在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奈尔:做什么?
秀拉:等死罢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区别在于她们是像树桩一样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红杉那样倒下。我确实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5]
秀拉以自己独特的思维和生活方式颠覆了黑人传统文化。在当时男权社会制度下,她是典型的反叛者。她活得绚丽、自我,以蔑视一切的姿态我行我素,以此来印证她生存的轨迹。当秀拉最后问奈尔:“到底谁才是好的。你怎么知道是你?”[6]我们不难看出,在秀拉的精神世界里,道德标准、行为准则没有界限和标尺。她短暂的一生都在遵从着内心的想法和感受,身体的放纵带来灵魂的自由让她感受着自我存在的价值。她用放荡不羁的行为以此掩盖心底绝望的忧伤,但她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最后秀拉的死讯传遍梅德林时,人们如释重负的态度更加衬托出秀拉的悲剧人生。
奈尔从小生活在干净、整洁的家庭环境中。优雅迷人、举止得体的母亲海伦娜一直让小奈尔引以为豪。在一次跟随妈妈去南方看望外祖母的旅途中,海伦娜由于上错车厢,不得不对白种列车员假意媚笑,因此也遭受到两个黑人士兵仇恨的目光。一路上,母女二人只得使用黑人专用厕所或者在野外解决。外祖母罗谢尔对于长途跋涉的海伦娜和奈尔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冷淡。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了奈尔,强烈的自尊涌上心头。这一幕发生在1920年。当时美国蓄奴制虽然早已结束,但是种族歧视和隔离现象依然严重。遭受此番经历的奈尔深深感受到外部世界的恶意。女性群体的弱势、黑人内部的冷漠给小奈尔带来了一定的心灵创伤。这番经历开始让她成长,并且萌发了自我意识。旅途结束之后,她对着镜子说:“我就是我。我不是奈尔。我就是我。我。”[7]于是,不顾母亲的阻拦和秀拉做了朋友。
在与秀拉玩耍的过程中,她们失手致使“小鸡”溺亡,奈尔一直和好友保守着秘密。奈尔对朋友的守信使得秀拉和奈尔的友情得以进一步升华。成年后秀拉外出求学,而传统的奈尔视婚姻和家庭为一切,早早地与裘德结婚。在夫权制的影响下,她以裘德为生活中心,甘愿成为他的附属,在梅德林小镇过着安静的生活,直到十年后秀拉的再次出现。
奈尔深知秀拉对男人的钟爱,可是当她无意间撞见秀拉和裘德在一起鬼混,她彻底被眼前的场景所刺痛,那一刻的奈尔无法呼吸。传统善良的奈尔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做出这样违背道德的事情。同样,裘德的多情也将她推进了万复不劫的深渊。当创伤事件与重要关系的背叛有关时,对幸存者的信心和社会感所造成的伤害特别严重。在遭受好友的背叛和丈夫的抛弃双重创伤之下,奈尔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很长一段时间痛苦的不能自拔。
历史带给黑人女性的创伤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除,创伤的烙印一直存在。托妮·莫里森一直致力于黑人女性的创伤书写,试图帮助她们找到缓解创伤、走出生活阴霾的途径。朱迪斯·赫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提到的创伤修复的三个阶段:创伤后重建安全感、恢复记忆,对过去进行哀悼和解脱、重新建立与他人的社会关系。
秀拉从小生活在缺乏父爱、嘈杂的大家庭当中,很难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婚恋观。自从听到母亲汉娜说不爱她后,她的依靠就已经没了,她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就开始坍塌。她的安全感荡然无存,无所适从、无依无靠,一个人在冰冷的世间游走。正如莫里森所说:“她没有一个中心,一个可以围绕其生长的点。”[8]
当她沉默于“小鸡”死亡事件时,她明显已经否认了自我。也许秀拉自己也不清楚未来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很显然她与周围的事物格格不入。她外出游学十年,归来与奈尔共续友情之缘。奈尔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伴侣,可惜她们的友情在秀拉与裘德有染后决裂。秀拉再次走进了精神的盲区。失去了奈尔,秀拉的世界又多了一层阴暗和桎梏,她的苦闷和忧伤更加得不到消解。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一个终身伴侣,因为不想成为男人的附属物。在当时所处的男权社会中,她认为“我所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抛下了他们的孩子”。在她体验式的人生中,性爱表达着愤怒、孤独和忧伤。她从每次的性生活中获得短暂情感的发泄和释放。当她把孤老的祖母送进养老院,与最好朋友的丈夫苟且时,这些行为都已经在公然挑衅大众社会的伦理。她违背了传统信条,与人们渐行渐远。
秀拉的一生短暂而孤寂。她心底的创伤无法弥补和复原。她始终站在传统道德的对立面,被大家所唾弃,最终的结局注定是死亡。与其说秀拉是一位挑战传统的叛逆者,不如说她是一位伤痕累累的受创者。她的创口无法愈合,因为她孤立无援。她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脱离了族人和社区,抛弃了本可以汲取养分的民族之根。所以,她就是一位孤独的舞者,最终只能以悲剧的形式谢幕。
奈尔与秀拉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从小接受的就是传统教育,早早地嫁做人妇,按部就班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直到秀拉和裘德的非正常关系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在爱情和友情双重背叛之下,奈尔清醒地意识到生活还得继续。在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承担起家庭所有的重任,直到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为自已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安全感,不再依附于任何人。
一些受创者在创伤事件发生之后,极力避免与之相关的人物以及相似的环境。奈尔最初也是如此。在奈尔发现秀拉与裘德发生关系之后,愤恨、不解与伤感让她果断地割断了与秀拉的任何联系。但是后来听说秀拉病重,她还是毅然前往,直面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在秀拉的死讯传遍梅德林时,除了奈尔,没有人来收尸以及参加她的葬礼。秀拉是奈尔婚姻的插足者,奈尔是无辜的受创者。当受创者真正面对创伤,这也就意味着创伤修复的开始。
在奈尔的孩子们不需要她照顾后,她逐渐走出自我封闭的小世界。她开始信奉基督教,热衷于教堂活动。她总是习惯步行下山去阳光谷与老人们聊天。在一次机缘巧合中,她遇见了伊娃。虽然伊娃的话语听上去有些语无伦次、杂乱无章,但还是不偏不倚地唤醒了奈尔的回忆。尽管奈尔当场矢口否认当年“小鸡”溺亡事件与自己有关,但走出阳光谷的她还是还原了“小鸡”溺亡事件的细节以及自我剖析了当年的感受。奈尔终于可以撕开伤疤,勇敢地回忆当年的往事。她回忆起了与秀拉的种种。这次经历让她恢复了相关记忆,正视创伤事件。这是创伤复原的必经阶段。在返回的路上,她来到秀拉墓前诵读秀拉一家姓氏“匹斯”时,内心平静无比,哀悼代表着她对秀拉的怨恨已经放下,从此束缚的心灵得到了解脱。当她与夏得拉克擦肩而过,往日的情景再现时,奈尔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直在意并且想念的人是秀拉,不禁感慨:“我们是在一起的女孩。”[9]于是放声大哭起来。眼泪的流淌代表了奈尔内心苦楚地缓解以及负面情绪地宣泄。这也意味着奈尔完成了创伤修复,走出过去的阴霾,迎接崭新的自我,获得了重生。
托妮·莫里森赋予了秀拉特立独行的潜质,一生放荡不羁,最终以悲剧谢幕。伊娃命运多舛,倔强而又温情,最终在养老院里度过余生。奈尔墨守成规,在人情世故中自然成长,最后获得新生。汉娜百思不得其解,郁郁寡欢,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部专注于描写黑人女性的小说,由于命运不同,遭受的创伤不同,让人读起来意味深长。秀拉就仿佛是驻扎在人们心底的精灵,让人觉得她既邪恶又真实,既可恨又值得怜悯。奈尔的重生与当时背景下的民权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的如火如荼不谋而合。莫里森用重生的奈尔昭示着黑人敢于冲破枷锁,为自己的人生奋起抗争。同时也呼吁着人们回归到黑人族群,用集体的力量修复创伤,让人人平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