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莉
听说北京芳草地国际学校的张龙老师要把爱尔兰作家约翰·伯恩的《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和中国作家曹文轩的《青铜葵花》放在一起做比较阅读的时候,不止我一人有疑惑:完全可以进行其他的组合,譬如把《青铜葵花》和曹文轩的另一部作品放在一起,进行一个作家的主题阅读;或者把《青铜葵花》和另一部表现水乡少年的小说放在一起;或者把《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和某部战争背景的少年小说做比较阅读……至少,它们的相同或相似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现在把《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和《青铜葵花》这样两部乍一看有太多不同之处的作品放在一起,如何进行比较阅读呢?带着这些疑问,笔者对两部作品进行了细读,并对张老师的课堂教学进行了审视。
1.相同的元素:童年、孤独与友爱。
两部作品,都写到了主人公的孤独,并且不约而同地用了“眺望”这个动词。《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中的布鲁诺,孤独地从窗口眺望,眺望并好奇于铁丝网那边的世界;《青铜葵花》中的葵花,眺望着大河那边大麦地的世界。布鲁诺和葵花,都是因为父亲的动迁,来到了一个新地方,都感受到一个不同于以往世界的孤独。
他们也都无一例外地收获了一个同伴的情谊。布鲁诺终于有了一个朋友,那就是铁丝网那边的希姆尔,他们常常见面。但是,布鲁诺不能告诉别人这个朋友的存在,甚至对姐姐也只能说,希姆尔是他想象中的朋友。葵花和青铜成了兄妹,青铜爱护葵花,葵花理解青铜,他们生活在一个穷困但有爱的家庭里。
两部作品的结局都并不圆满,布鲁诺和希姆尔握着小手,生命终结在了毒气室里;葵花离开大麦地,要去城里生活,青铜冲着葵花离去的背影,终于再次发声了……
两部作品都写到了童年的困苦,但是两部作品的内容与基调又大不相同。
2.不同的作品基调与阅读感受。
(1)笼罩着绝望与不安的《穿条纹衣服的男孩》。
之所以用“笼罩”二字,一是作品中一个个隔绝的空间,从布鲁诺的家、布鲁诺父亲的书房到铁丝网那边、毒气室,都笼罩着死气。二是整部作品在作家低沉又有所节制的叙述里,始终笼罩着绝望与不安。
作品中写道,新家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上,布鲁诺“只能感觉到空旷与寒冷,就好像身处于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一个不毛之地”。他每天从窗口眺望,望着铁丝网的那边。刚开始,他以为铁丝网的那边是乡下,是农场,但是最终发现那里有“成百上千的人,那些小男孩、大男孩、父亲们、祖父们、叔叔们,那些形影孤单,好像没有任何亲人的人”,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条纹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条纹帽子。
再看布鲁诺的家,有士兵把守,而父亲的房间“禁止入内,毫无例外”,到处是严苛与冷漠。文中不止一次写到布鲁诺的冷与不安。在这样的环境里,布鲁诺有时很想号啕大哭,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疯掉的,而他的母亲似乎有了酗酒的倾向,姐姐收起了洋娃娃,整天摆弄作战地图。据说,同名电影公映时,定级为12岁以下儿童需在成人陪同下观看。作品中没有直接血腥的杀戮,但是,笼罩的气氛是阴郁、灰暗、压抑、没有希望的,对读者或者观众造成了心理冲击或者说心理压迫。在张龙执教的比较阅读课堂上,有学生说“《青铜葵花》整体基调比较优美,虽然也有悲伤的时候,但也是比较感人的,而《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整体都是惊心动魄的”。纵使作者在尾声部分说,《穿条纹衣服的男孩》这样的故事在现代不会再发生了,纵使大家知道这是虚构的小说,但是由儿童的视角和儿童的生命来写这场杀戮,更显残酷与悲痛。
(2)流淌着爱与诗意的《青铜葵花》。
《青铜葵花》中的葵花,孤独地眺望远方;青铜,则孤独地长在自己的世界里。两个孤独的孩子成了兄妹,跨越“哑”的障碍,从心里懂得对方的喜怒哀乐。
作者在讲述葵花的孤独时,用了优美诗意的语言,“葵花很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只鸟的孤独”。葵花常常和一朵金黄的野菊花说话,与一只落在树上的乌鸦说话。“一天的时间里,她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对大麦地村的眺望上”,大麦地那边的炊烟、牛鸣狗叫、欢乐的号子声,所有一切对葵花来说,都有无可阻挡的魅力,使她着迷。
其实,作者不仅仅在写葵花这个人物时,在写其他人物时,在写那条大河、那片灿烂的葵花时,在写父亲落水身亡、青铜卖芦花鞋、葵花只身坐船去捡拾银杏果时……所有这些都饱含着作者对人情人性的美好祈愿,葵花的不幸童年,因此也多了些温暖与明亮。大河那边的大麦地人,和大河这边的“五七干校”的城里人,起初是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互相眺望着,慢慢地,他们走到了一起。
在张龙和学生的共读交流中,有学生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些不同:“其实《青铜葵花》讲的是美丽的痛苦,而《穿条纹衣服的男孩》讲的是用最纯真的眼睛去看最残酷的世界。”
这样两部既有相同又有不同的作品,孩子们还会读出什么、比较出什么来呢?张老师请学生用之前学过的比较阅读的方法,来分析这两本书。从分享交流来看,学生对信息的提取,特别是直接信息的提取都明确清晰,譬如都谈到这两本书的作者不同、故事背景不同、故事结局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而来到了故事发生的地方。
笔者发现,在共读交流中,学生出现思想碰撞的地方,通常是具有暗示意义、象征色彩的地方,或是需要对两本书进行统整评价的时候。
1.象征——存在于两部作品中。
在整本书的阅读中,书名常常是读者最先关注的重要信息。面对这两本书,学生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生:我想说一个不同点。《青铜葵花》的书名是主人公的名字,而《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书名不是主人公的名字。
师: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青铜葵花》这部作品的书名就是主人公,分别是青铜和葵花,那你说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是不是主人公?
生:不是一号主人公,是二号主人公。
师:他说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是二号人物希姆尔。这是他的想法,有没有不同想法?
生:我觉得不对,因为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也是主人公,希姆尔在这本书中占了很大内容。
师:你还没说到点上。看了这本书的同学都知道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指的就是希姆尔,是吗?
生:最后布鲁诺也换上了条纹衣服,他们俩一起死了,所以一、二号主人公都是穿条纹衣服的男孩。
师:太好了!这就是一个最主要的发现,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仅仅指的是希姆尔吗?
生:不是,还有布鲁诺。
师:是啊,因为布鲁诺在最后也穿上了条纹衣服。穿上条纹衣服意味着什么?
生:说明他从现在开始也是集中营的一员。
师:对啊!穿上条纹衣服就意味着他走上了死亡之路,这也正是作者将题目定为“穿条纹衣服的男孩”的最关键原因。明白了吗?
生:明白了。
师:你抛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这很了不起!
我们看到,学生对《穿条纹衣服的男孩》这一书名所指的人物有不同意见。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到底指的是谁?如果不看尾声部分,只看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们很容易地认为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就是希姆尔的指称。随着故事的推进,布鲁诺就要离开out-with(意思是“一起出去”,但是在小说中是布鲁诺对奥斯维辛的误读)的前夕,决定穿上和希姆尔一样的条纹衣服,去铁丝网那边看看,帮希姆尔寻找父亲,也做一次一直渴望的小小的探险。结果,却再也没有从铁丝网那边出来,再也不可能“一起出去”。钻过那条铁丝网,穿上同样具有符号标志的条纹衣服,布鲁诺被裹挟在众多穿条纹衣服的大人小孩中间,被以父亲为代表的一方残酷地戕害了……条纹衣服、铁丝网、Out-with(奥斯维辛),通过作家基于灾难记忆的虚构小说,再次被感知、被反思。
其实,在曹文轩的作品《青铜葵花》中,青铜葵花也不仅仅是主人公的名字,还是葵花父亲特别钟爱的雕塑作品与精神气质。在葵花父亲的眼中与心中,向日葵是有着敏锐感觉的,是有生命与意志的,“一副天真、一副稚气,又是一副固执、坚贞不二的样子”,“这种含着阳光气息的香味,使人感到温暖,使人陶醉,并使人精神振奋”。而青铜则“永远闪耀着清冷而古朴的光泽,给人无限的深意”,是雕塑呈现葵花的最好的材料,“暖调的葵花与冷调的青铜结合在一起,简直气韵无穷”。应该说,作家不仅写了青铜与葵花的故事,还通过这个故事表达着他的美学追求,他对生命与美的认识。
关于两部作品中的象征,张龙在不同班级教学时,学生的发现不尽相同。譬如还有的班级学生提到了作品中的“障碍”:在《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中,两个男孩始终被铁丝网隔着;在《青铜葵花》中,青铜是个哑巴,无法用嘴说出自己的心声,有交流的障碍。一个是有形的铁丝网障碍,几乎看不到尽头,而且很高,比房子还要高;一个是无形的语言障碍,不会说话不能交流的青铜很长时间以来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葵花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张龙进一步引导学生展开讨论并形成共识:作者在创作的时候,通过设置这样的“障碍”,造成矛盾冲突,形成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2.写作者与阅读者基于文本的沟通。
我们常说,阅读课堂存在着多重对话:教师与文本、学生与文本、教师与学生、学生与学生。在张龙执教的这堂比较阅读课上,作者与读者也是通过文本逐渐达成了某种沟通。
生:相对于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我觉得青铜与葵花的故事还是挺美好的。
师:他说到了一个相对论,虽然《青铜葵花》的结局是分开了,是有点儿淡淡的忧伤,但是相对于《穿条纹衣服的男孩》来说,这个童年的生活却是美好的,是不是?
生:我觉得战争非常残酷,而且布鲁诺的爸爸有可能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作者告诉大家,战争非常残酷,要避免战争发生。
师:还有吗?对于你自己来说,你有什么收获?
生:有些人的童年是残缺的,可我们很幸运。我们的童年是美好的,所以我们要珍惜自己的童年,不要让童年流失,等以后老了再回忆起来,嘴里都会发甜的。
在《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之《最后的故事》结尾部分,约翰·伯恩写道:“这就是布鲁诺和他家人故事的结局。当然,所有的这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样的事情不会再重演。”面对这样一个题材和这样的伤痛结局,始终保持某种节制的作者,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与其说这是给读者一个慰藉,使读者从忧惧的历史记忆与阅读感受中暂时跳脱出来,不如说这也是作者的一个期许,希望这样的历史悲剧不再重演。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文本作为沟通行为,是具有社会性的。作者写作是希望读者分享他们所表达的意义,从而成为互相理解的群体中的一分子”。我们看到,在师生共读的班级读书会上,张龙也努力将故事中的“童年”与阅读中的孩子们的“童年”对接,从苦难童年的比较中,反思当下的童年。
曹文轩从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儿童文学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到后来一直强调“儿童文学是给孩子生命打底子的”,他一如既往地通过写作“建屋”,为自己更为阅读者。在《青铜葵花》的代后记《美丽的痛苦》中,曹文轩指出:“它是对苦难与痛苦的确定,也是对苦难与痛苦的诠释。……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苦难的历史,而且这个历史还将继续延伸下去。我们需要的是面对苦难时的那种处变不惊的优雅风度。”
当张龙提供了两段音乐,请学生选择文本配乐朗读时,他们的讨论是这样的——
生:我觉得第二段音乐应该配《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因为整段音乐都是比较悲伤的,特别配《穿条纹衣服的男孩》的结局。
师:也就是说,她听到了很悲伤的大提琴演奏,那可能特别悲怆,触动了她的内心,让她感受到了结局的悲惨。谁还有补充?
生:我觉得第一段音乐比较适合《青铜葵花》,因为它悲伤的调子里面还是有一点点活泼,一点点快活,《青铜葵花》的结尾还是比较欢快的,只不过有一点点悲伤而已。
师:好,还有想说的吗?
生:我觉得第二段音乐在放的时候,有一种死亡的感觉。
学生在讨论选择哪段音乐的时候,也是在表达他们对作品的理解与认同。在其后的配乐朗读中,关于感动的片段,有学生选择了《青铜葵花》中青铜望着离去的白轮船,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那部分,还有的学生选择葵花为了省自家的灯油,经常到别人家去做作业,后来青铜抓来萤火虫做成了一盏盏灯的部分。在学生真挚深情的朗读中,读者与作者与人物不知不觉地就融为一体了。
1.从长文短教深学到整本书共读。
张龙开始做整本书共读之前,一直聚焦于长文短教深学的实践研究,提出了长课文的一些教学策略,譬如以主干引领枝叶的整体化策略,主干作为纵向线索,枝叶作为横向展开;主干先于枝叶,枝叶不可省略等;还有,过程的饱满化策略,以及节选篇到整本书的阅读等。
通过研究几个类型的长文,如何以“短教”带动“深学”,为整本书的共读、班级读书会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在阅读教学中,我们现在常常看到的,除了教材中的课文(精读和略读课文),还有群文阅读教学,以及越来越受到关注的整本书阅读。无论是从儿童的阅读兴趣,还是从儿童阅读能力的培养角度来看,整本书都有单篇课文无法比拟的优势与特点,而从语文课程改革的角度来看,“多读书,好读书,读好书,读整本的书”也在课标中被强调,接下来,就是教师的实践探索以及深度思考了。
2.“童年”主题的课程设计。
张龙在执教《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和《青铜葵花》的比较阅读时,不是孤立地就这两本书,而是放在六年级“童年”主题的课程设计里。
课程设计分为几个板块,首先是“童年”的课内阅读,张龙将《凡卡》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组合在一起进行比较阅读:通过比较,梳理两个作品的不同点、相同点,深化对人物命运的理解;关注对比写法,加深阅读体验;体会比较阅读的好处,初步建立文章间的关联,培养学生的比较思维能力。其次是带动整本书的“童年”比较阅读,即《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和《青铜葵花》,运用比较的方法阅读两部小说,感受情节凸显人物,环境衬托人物;通过比较,深化对“童年”主题的理解。最后是“追忆我的小学生活”,进行“童年”的微写作。我们看到,张老师能够立足教材,进行资源调用,具有自觉的课程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