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泉,山东省东营市人,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山西文学》《青年文学》《延河》《长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等刊物。曾获全国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山东文学年度散文奖。出版诗集《郭立泉诗集》。
别提草桥沟,一提草桥沟,我就心动。
草桥沟为什么叫草桥沟,我也不知道。问我爷爷,爷爷没说出来。问利津县史志办的鲁北,他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感觉最好的解释应该是草桥沟的西面是草洼子村,东面是我们前桥村,两村各取一字而得名,这是一种最合理而诗意的解释。
利津县共有排水河七条,草桥沟是其中之一,雨季时排水,旱了政府会从王庄引黄闸提出水来,等流到草桥沟,我们村就能用上水了。《利津县志》上关于草桥沟的条目是这样叙述的:草桥沟,全长六十多里,起自北岭乡,流经付窝乡、陈庄镇、汀河、罗镇乡,经过河口区,流入渤海。
留在记忆中的草桥沟一直是流水汤汤。秋后水不大时,我和冬来还有他妹妹花枝曾经拦上坝子下帘子捉鱼。到了晚上,我和花枝趴在沟堰上,聆听一种美妙无比的声音,你听,扑棱扑棱,鱼在帘子上活蹦乱跳了;吱吱唧唧,俩地猴子配对了。其实,我更愿意和冬来的妹妹花枝在一起玩儿。
这里是爷爷领着我们来的。爷爷好领着我们去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说越偏的地方、草越厚的地方好东西就越多,你看这些蘑菇,一下雨打雷就震出来了,你看这些老鸹枕头,还有这些野茄子,可好吃哩。我和花枝先把篮子里的猪菜剜满了,然后欢快地摘着老鸹枕头。突然草丛里飞起一只没尾巴鹌鹑,吓得花枝啊了一声。我叫道,爷爷,鹌鹑!还有鸟蛋!花枝看了看窝里的四只鹌鹑蛋,又仰头看了看空中盘旋的鹌鹑说,它叫得真可怜。爷爷对我说,它孵一窝孩子不容易啊。走,孩子们,咱到别处去吧,河子西不能少了这些鸟叫。
晚上,我们就吃上了河子西的炖蘑菇。晚饭后,我和花枝又来到草桥沟边上逮瞎碰(一种昆虫)。白天我们刚刚在这里剜过猪菜,知道哪里的荆条多,瞎碰喜欢趴在荆条棵上。不一会,瓶子里的瞎碰就满了,够鸡美美地吃上一顿了。
我和花枝躺在沟坡上,听着草桥沟的水哗哗地流着。
“哥,你说这沟的上头是哪里呀?”
“不知道啊,好像从老鹄岭流来的吧。”
“你说这沟的下头是哪里呀?”
“不知道啊,好像流到薄家窑去了吧。”
“那你说今年的瞎碰咋这么多呀?”
“不知道啊,可能是去年瞎碰下的籽儿多吧。”
“啥也不知道,你可真是个瞎碰啊!咯咯咯……”花枝好听的笑声传到沟里,惊得鱼儿跳出了水面。
往回走时,要经过一片坟地,走过一河子东边的玉米地时,坟地里的磷火一闪一闪的,像是野鬼在眨着眼睛游荡。“哥,鬼呀!”花枝一下子抓紧了我的胳膊,头直往我怀里拱。我也吓得心咚咚地跳,头皮子直发麻。但我是男孩子,保护女孩是我的责任。我说别怕,有哥呢。它来到近前,咱就用瓶子砸它,鬼怕恶人。然后我朝着坟地大声喊:“你不敢来!”花枝也跟着我喊:“你不敢来!”鬼肯定是真害怕了,到底也没过来。过了那片坟地,花枝拉着我往家飞跑起来。
那天的阳光,猫着腰进了我家的木门。
跟着阳光进来的,是花枝。我背着书包就跟着花枝出去上学。每天上学叫上我,是我娘和她娘说好的。那时我太操蛋,上学常常去不到半路就拐到草桥沟玩去了。草桥沟可比学校好多了。不过有花枝监督着,我孬好还能赶到学校。一出门,花枝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烙饼,还热。我三口两口就塞到肚子里去了。因为我刚看到一只蝼蛄钻到窝里去了,这个蝼蛄窝是个新的,我没见过。我蹲下来找了棵节节草钓蝼蛄夹子。花枝催了我两遍,便生气地说:“我走了,耽误上课,看老师咋收拾你吧。”
我还能管住自己,把钓上来的蝼蛄装进瓶子,撒腿往学校跑去,书包扑腾扑腾拍着我的腚。
到了汪二河桥上,我又站住了。狗子正截着花枝不让走。花枝说,哥,他欺负我。我二话不说冲上去和狗子干起来。感觉鼻子上挨了一拳,一股热东西流了出來。我俩从桥这头扭打到桥那头,我不知道咋的摔了一跤,狗子骑到了我的身上。我手里正好摸到了一块半头砖,那块半头砖一下子就抡到了狗子的头上。血从狗子的眼角流了下来,狗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干架我有的是经验,我知道只要他哭了,也就等于放弃了抵抗,投降了。但狗子的号哭把他娘引来了,他娘疯了样地追我。我边跑边说,死婆子,护犊子。我的书包跑丢了,也顾不得拾,说啥不能让她撵上,不然她那疯样子会把我撕了。
中午放学回家,我刚拿起干粮想吃,就听到外面狗子他娘连哭带闹,说俺家狗子眼差点瞎了,欺负我们家里没人啊。我想往外跑,一把被我娘薅住了,一顿擀面轴子密集地落在我的屁股上,屁股肿了好几天。
花枝提着我的书包来叫我上学时,摸了摸我肿得像发面一样的屁股,哭了。
草桥沟里的水,一般是夏天最多。和一条沟最好的接触,就是在它里面洗澡。我的童年时光穿着水的衬衫。一片片的芦苇在沟底摇曳,有风清凉地吹来,水草幽幽,蛙鸣阵阵,鸟的身影掠过苇尖,窜向沟坡。
我和花枝又跟着爷爷来到草桥沟边。花枝奇怪地问,爷爷,苇子叶儿中间为啥都有一道印,像被哪个人掐了一下呀。爷爷说,还真是掐的,谁掐的呢?不是人掐的,是神仙掐的。知道何仙姑吗?就是八仙过海里那个女神仙,她来过咱这里。神仙也要撒尿啊,她躲在芦苇地里,一边撒尿一边掐着身边的苇叶玩,叶子还没掐断呢,好事的铁拐李突然一瘸一拐地来了。何仙姑又羞又急,慌忙提上裤子就跑了。从此,黄河口一带的苇子每片叶子上都留下了何仙姑指甲的掐痕。
花枝扯下一片苇叶仔细瞅着,连连说,真的吗?真神啊!我说,大惊小怪的。然后在沟里大声唱着爷爷教的歌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割了芦苇盖新房,盖了新房娶新娘。
远处水边,两只美丽的大鸟在那里欢鸣。爷爷说那是丹顶鹤。丹顶鹤配对,都是一对一的,人还有离婚的,丹顶鹤从不离婚,生了孩子它俩一起养。要是老了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活了,会从高处一头扎下来,折颈而死,书上叫殉情。
花枝听着爷爷说丹顶鹤的爱情故事,眼睫毛上挂着泪珠。我也很伤心,我不光是为了丹顶鹤,而是看到花枝流泪,心里疼得慌。那个青葱的季节,我和花枝站在水边,听着大苇莺的吟唱。芦苇清瘦的身姿摇亮悸动的天空,宽密的苇叶小心地托着晶亮的露珠在风里飞,苇梢上笼着一片诗意的雾霞,悠悠的芦花氤氲着生命的芳香,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从芦苇深处漫过来……
啊,草桥沟那片美丽的芦苇丛,芦苇丛中那些童年的秘密。
夜有点深了。我躺在苫子上乘凉。爷爷给我讲天上那些事儿,讲孙猴子,讲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讲牛郎织女,又讲到吴刚。爷爷说,月亮里有个俊闺女叫嫦娥,整天坐在桂花树下纺线。我仰头看月亮,看了半天也没看见。爷爷说你使劲看,我就使劲看,影影绰绰的,看不出纺车转。爷爷说,你好好上学,将来就能到月亮上去,能和狗子他爸爸一样,吃皇粮、拿工资、当工人,还能娶个嫦娥那么俊的媳妇。我说有花枝俊吗?爷爷说和花枝一样俊。我说那我还是娶花枝吧。爷爷说,那咱就娶花枝吧。
秋汛来了,草桥沟里的水几乎满了槽,水面陡然加宽,浑浊的水流汹涌而下。胆小的孩子不敢下水了。但草桥沟对岸,草洼子村后面的老鹄枕头诱惑着我们几个“狗也嫌”,冬来第一个跳下水,我和小娃也跟着凫了过去。沙岗上的老鹄枕头很厚,老鸹枕头棵子不大,结的果子很像枕头,青嫩可口。我先采了一把装进口袋,留给花枝吃,然后又摘了几个,嘎嘣嘎嘣吃起来。一只兔子突然惊跳起来,也吓了我们一跳:“兔子,兔子!嗷掐,嗷掐!逮住它!”我们齐喊起来,留在东岸的花枝她们也一起喊起来,一直喊到兔子跳出我们童年的视线。
花枝的个子好像雨后草桥沟的玉米,一下子蹿了起来。但娶花枝给我当媳妇这事儿,成功的希望却有点像草桥沟里的水,越来越小。先是爷爷没守信用,没等我上初中,爷爷就埋到草桥沟边上了。关键是我上初二时,花枝他爹也生了病,家里既没钱治病又没人干活,花枝退学了。狗子也退学了。花枝她爹的病花起钱来,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为讨钱治病,花枝她娘一趟趟去狗子家借钱。狗子娘说,只要花枝跟了狗子,狗子家的钱就都是花枝的了。
花枝好像和她娘说,俺不愿意。她娘说你不愿意的事多了,有本事你先弄了钱来给你爹治病。
花枝趁赶集时到学校找我,说狗子他娘已打发人到她家提亲。她还说狗子锄地时常锄过了地堑,锄着锄着,就锄到她家地里去了。花枝说,哥,俺不愿意。说这话时她摇着我的胳膊,胸前那两只饱满的兔子一跳一跳的。我说,我有啥办法?不愿意你就别跟他嘛。花枝的泪水淌成了河,高声说了句,哥,你个窝囊废!一扭身走了。
星期天,我回家锄地,锄着锄着也锄到花枝家的玉米地里了。我一锄捹下了地头上的一棵白菜说,狗子,多少好白菜都让猪拱了。我看到狗子眼眉上的疤跳了跳,然后我俩又滚做一团,把小时候的游戏又复习了一遍。狗子的镰刀把在我头上来了一下,我举起右手一挡,接着听到了一声骨头的脆响。我爬起来,左手托着右手臂,疼得嘴角咧到了耳朵根。狗子愣了一下说,扯平了。
我甩了甩头,好像看到太阳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
我的胳膊用绷带吊了三个月。花枝她爹死后出殡时,我吊着胳膊还去看发丧了。乡亲们说,花枝这姑娘真孝顺啊,你看她爹死了她哭得那个痛啊。
我中考冲刺时,花枝和狗子定婚了。我和花枝也断了联系,只听说她去学缝纫去了。我考上了高中,读书、干活、锄地、打药,在草桥沟堰上搭了个窝棚看坡。秋天的夜里,马灯忠贞的光芒望着我,一本路遥的《人生》静静地趴在我的头边。我听到热泪滴到干草上的声音,一只夜游的刺猬诧异地望着我,搞不清我为啥会脆弱成这样。
秋风从窝棚外的秫秸上刮过。沟里的水汤汤地流着,我的忧伤是一条河——
草桥沟多寂寞,我的心就多寂寞;
草桥沟多喧哗,我的心就多喧哗。
我上高二时,狗子接他爸爸的班,去黑山煤矿当了工人。后来我外出求学,狗子和花枝啥时候结的婚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他们全家搬到了千里之外。
草桥沟里的水流走了太多难以言说的秘密,我知道,它不会不留恋两岸的美景,也不会不留恋它窝藏过的鱼、冲刷过的草。我们在这里洗澡,摸鱼,拾庄稼,翻地瓜。沟水流走了鱼儿,流走了苦难的日子,流到了天的尽头、水的尽头。水无法停下脚步,水追逐的恋人,永远在远方。
草橋沟,我生命中的应许之地。我的蓝天白云,我的鸟语花香,我的缀着露珠的黎明,我的托着晚霞的黄昏,我青春的一切,都在这里集结。春之鲜花,秋之朗月,夏之爽雨,冬之白雪,依循物候次第而来。我的庄稼们,小麦、芝麻、谷子,在我的责任田里一一就位。沙岗上的谷子在偷偷地抽穗。高老三地里的玉米一如我的恋人,身披霞光,青翠欲滴。高粱撑开葱绿的翅膀,在平原上高挑着自己的美丽,花生、地瓜是理所当然的宠儿,被优先安置在沟岸上。萝卜、白菜暗红的种子正在寻找自己的栖身之所。
我走向草桥沟,蚂蚱们蹦来蹦去,麻雀们东张西望,黄鹂的叫声让人心旌摇荡。我喜欢在每一种谷物前逗留一会儿,享受这种欢迎仪式。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暑假遇见狗子。我回家,狗子也回家探亲。三肴两菜一杯酒,喝着喝着,狗子就哭了,喋喋不休地说着。狗子的煤矿倒闭了,他开起了出租车。两个孩子,一个窝在轮椅上的爸爸,五十来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出租车,说这辆烂夏利,就是我这些年最贵的家当。狗子问,你咋不问问花枝?我干了一杯酒,啥也没说。狗子眼角的疤又跳了一下,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圈,说没了,两个都切了。三十六岁那年就查出病来了。我眼睛模糊了,朦胧中又出现了那两只青春的兔子,一蹦一蹦的。
唉,我的花枝,我的草桥沟,我的水做的前桥村啊!
草桥沟里的水越来越少,我感受到人生的无可奈何。水里的鱼影、如鼓的蛙鸣越来越少,大地上的麦子、天空中的麻雀越来越少,五谷杂粮的香味越来越少,村路上青春的笑声越来越少,我能有啥办法去阻止这种变化呢?我又到哪里去寻找时光流逝中跟我走散的爷爷、花枝,还有那些走散的庄稼?
当我的目光移向黄河口的时候,你别叫出草桥沟的名字,免得叫出我一串泪珠来。我花枝招展的故乡,是我生命的DNA。我生于斯长于斯,我高祖我曾祖我祖父,埋骨俱用草桥土。我馨香的怀旧,我深切的忧伤,只能被草桥沟边上的这片土地认领啊。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