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朋,笔名维摩,20世纪70年代末生于山西,长于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作协秘书长。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体裁均有涉猎,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化月刊》《小说月刊》《鸭绿江》《黄河文学》等。
唐素素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瞎子。
老唐头闻讯后连声说好,这孩子成了,我就是明天咽了气,也能放心地走了。他老伴儿听得直翻白眼,恨不得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口水啐他一脸,可无奈人已衰老,满口牙齿皆非原装,嘴唇边上肌肉松弛、皱纹横生,失去了啐人的力气。她憋了半天,只是憋出来几声干咳,咳完以后她望了望坐在窗口失魂落魄的素素,摇摇头,拎起篮子,晃晃悠悠地出门买菜去了。
老太太下楼时跟年轻人打了个擦身,年轻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是素素的妈妈吧。老太太听到这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禁不住浑身筛起了鸡皮疙瘩。楼梯狭窄,光线昏暗,声音稍大些就簌簌掉灰,年轻人拍拍头上的灰尘,期待着老太太肯定的答复。老太太仰视了一下,猜测是素素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个同学周成,可她实在看不清他的相貌。按说这样的楼道里是需要明灯的,可没人改造线路,电费还需要几户分摊,为了省下那仨核桃俩枣的费用,白天就只好掐了电源。邻居们靠多年形成的阶梯感也能应付自如,只是遇上陌生人,就要费些猜疑。老太太想通了心里也就有了数,看来中午一定是要加俩好菜了。她说,你去吧,素素在家。
周成答应了一声,迅捷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周成进门时素素正跟老唐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盲棋,周成蹑手蹑脚地放轻了步子,把手上的水果饮料轻轻堆在了桌子上,正要找凳子坐下,素素却拍了拍床边,说你来这儿坐吧。
周成一下子僵住了,屁股悬在空中,不知道该落还是不该落。
老唐头咧嘴一乐,说愣着干吗?
周成受宠若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坐在床边,问她手术时间定了没。
素素说定了,你放心吧。
周成说,宋明给我打来电话,问你的情况,我如实说了。
素素说,其实当瞎子挺好,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周成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接话。老唐头把话头抢过去,说,当一回过过瘾就行了,别死皮赖脸地折腾人。素素撒娇说,爸,这才几天,你就烦我了。老唐头说没错,赶紧嫁了人我省心。
老唐头这皮糙肉厚的话落在周成耳朵里,却像是飘飘仙乐般让人陶醉。他急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唐素素又开了口,中午别走了,就在这里吃饭吧,陪我爸喝两杯。
周成的“好”字还未出口,老唐头就撅着屁股钻进了床下,摸出了一瓶酒来。
这事儿说来话长。
老唐头已经得了俩小子,到了年近半百,老蚌生珠,忽又得了素素。倆儿子虽然都已自立门户,听了这消息也窘得不行,老唐头却我行我素,招摇过市,喜不自胜。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正紧,他就把素素送回乡下二弟家养着。乡下也查得严,就转移到山里的亲戚家,隔三岔五的,他就和老伴儿带些油粮肉蛋进山去探望,临走还不忘留些现金,嘱咐几句。这样颠沛流离了好几年,直到该上学的年龄,唐素素才被接回自己家里,一口山里的蛮音,用了小半年才改过来。老街坊们见了,都冲老唐头挑大拇指,夸他腰身壮、胆气豪,老枪也能立新功。老唐头听了,哈哈笑着,说谁让咱家地肥呢,随便撒把种儿就能长成庄稼。老街坊们哄的一声笑开了,说笑完老唐头就邀请几个老哥们去家里喝酒。每到此时,他老伴儿脸上总会掠过一丝尴尬。这也难怪,女人嘛,哪怕活到一百岁还是女人,面对这种事情,不可能像男人那么豁达。
唐素素自小机灵,心思细密,很讨老唐头喜欢。只有一点让老唐头不太满意,就是她那双眼睛大了些,不像是唐家的人。笑的时候还好,眯起来如同横卧的弯月,玲珑可人;可一旦哭起来,就如同搅动了两池深邃的湖水,寒鸦惊散,芦苇横斜,波光缭乱,看上去让人心疼得很。仅仅是眼睛不如意也就罢了,谁料到这丫头的脾气也随了眼神,看见什么就要什么,拂了她的意,非得大闹一场不可。还在怀里那会儿,老唐头夫妇进山里看她,她伸手让抱,老唐头刚接过来,她就把老唐头衬衣兜里的钢笔扯了出去。那支笔是老唐头当青工时的初恋女友送的。几十年来,连老伴儿都不敢轻易去碰,哪知这孩子捏在手里,张嘴就咬。众所周知,所谓钢笔,只有笔尖是钢制的,其他部位基本都是塑料件,经不起这么折腾。老唐头当下发了急,丢下孩子去争,孩子死死捏着寸步不让。老唐头手上用了点力,眼看钢笔就要到手,素素却把手一松,呜哇一下放声大哭。老伴儿把老唐头朝后一推,连忙抱起素素哄了起来,谁知她越哄素素闹得越凶。老唐躲在墙根儿眼睁睁瞅着,只听得素素哭声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瘦弱的胸脯鼓起来又塌下去,塌下去再鼓起来,每一次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到后来竟然一声长嘶,哭得背过了气去。老唐头傻了眼,老伴儿吓得给素素摩胸捶背掐人中,过了好一阵儿,孩子嘤咛一声,总算醒了过来。饶是如此,还继续趴在老太太怀里抽抽搭搭,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老唐头实在没了辙,只好又把钢笔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素素手里,素素这才破涕为笑,开始为所欲为。老唐头也想开啦,啥玩意儿也没孩子重要,想开了自然心平气和。他看着素素把那“初恋”拆得七零八碎,咧着浸满蓝墨水的小嘴哈哈大笑,自己也吭吭笑了起来。
老唐头说这孩子眼大不聚光,看不长远,话音落地没多久,唐素素就近视了。唐素素近视是因为看棋谱熬的。她刚懂事那会儿,老唐头宠着她,说我得把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教给素素。老伴儿哧一声说,什么本事,不就是巴掌大的地盘上争胜负嘛?老唐头说你别小看这巴掌大的地盘,里面藏着千军万马呢。老伴儿说你别夸你那千军万马,这么多年也就挣了几把搪瓷茶缸。这话一点儿不假,那几把搪瓷茶缸还是簇新的,宝贝样摆在唐家的搪瓷茶盘里,这样的用具早就被远远抛在了时代后面,陈设的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老唐头敝帚自珍,老伴儿也心有灵犀地每天擦拭,就像伺候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要是哪个冒失鬼动了这些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茶缸,定会招来老唐头一顿数落。唐家的两个儿子小时候因此没少挨训,长大后就赌气没接老唐头的衣钵,幸好有了素素。刚从山里接回来那两天,素素晚上哭闹,老伴儿怎么哄都哄不住,老唐头从棋篓里摸出几枚棋子,往她手里一塞,素素马上就咂咂嘴安然入睡了。老唐头得意地说,你看咋样,我闺女天生就有这慧根。老伴儿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拉倒吧,她心尖儿热,棋子凉,安神,赶紧睡觉去。话虽这样说,老唐头教素素下棋,老伴儿却从来没有拦过,这也算变相的支持。有一回老伴儿去儿子家,嘱咐他照顾自个儿和素素。老唐头满口答应,谁知下午他被几个老哥们儿拐走,忘记了接素素放学,喝酒喝到深夜才回去。家里亮着灯,素素一个人坐在棋盘边打谱,瘦小的身影沉浸在黑白世界的攻防两端,昏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了浅浅的金边,如同少年时油灯下的自己。许是酒精上头的缘故,老唐头看到此景竟然眼圈发酸,连忙把手里的饭菜给她递了过去。唐素素原本聚精会神,等老唐头煎了鸡蛋从厨房里出来,她竟然握着没啃完的烧饼在沙发上睡着了。从那以后,老唐头就把那几把搪瓷茶缸一股脑儿都给了素素。她拿它们喝茶、泡面、煮鸡蛋,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就连磕碰掉瓷老唐头也从不心疼。
那时国营大厂效益滑坡,如同断了钢缆的电梯样飞速下跌,电梯外灯红酒绿电梯内人心惶惶。先是减员增效,下岗工人一批接一批,效益却始终没能增上去。接下来破产兼并,最后连地皮都卖掉了,只剩下几十栋苏式居民楼。因为拆迁补偿问题谈不拢,木木呆呆地杵在那里,与周围的一派繁华格格不入。厂子办的中小学,教学质量直线下降,有点能耐的都调到了别的学校。唐素素本来学习成绩就是中游,中考时不出意外地落在了重点线外面。摆在眼前就两条路:上普通高中,混个毕业证,考大学肯定是没谱的事儿了。上厂技校,学一门手艺,在大厂云集的九都也能混碗饭吃,只是这碗饭过于辛苦,后半生多半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老太太原本是一片风轻云淡、随遇而安的样子,人嘛,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她和老唐头都是工人,平平淡淡的不也这样过来了?老唐头却不这样想,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大厂红火,生老病死、上学就业都给你一手包办,只要够资格,涨工资、分房子也有的是机会,可现在市场经济商品社会了,什么都讲究效率,旧机床一样的厂子运转不动,眼睁睁看着都垮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国营”俩字早已绝迹多年,如同老唐头那几把搪瓷茶缸一样成了文物。工厂里机器跟人抢岗位,抢得工资都发不全,挣一分钱要掰两半花,过去的那些福利想都不敢再想。唐素素还小,改变命运只能靠上大学拿文凭一条路,要是这时候松了劲儿,将来就很难摆脱困境了。
听了这话,唐素素也着了急。
周末,老唐头把俩儿子叫到家里,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九都大曲。据说连这家当年红遍全省的酒厂也早就破产重组过了,这一批产品是当年质量最好的,获过省里的大奖,比现在的产品要醇厚许多。前几天老唐头刚在老哥儿们家喝过,只一杯,便是满口生津,齿颊留香,他立刻想起来自己家里似乎还有一瓶存货,原本想邀请老哥儿们过年时再细吹细打地品鉴一回,此刻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啦。老唐头鬼鬼祟祟地把酒从床底下摸出来的时候,外层裹着的油纸已经发黄变脆,纸屑与灰尘扑簌簌掉落一地。素素眼尖,连忙跟在后面把磨得发亮的水泥地板打扫干净。老伴儿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满满当当地摆在窗前的圆桌上,倒挤得人有些局促了。头顶的吊扇也已老迈,身影迟缓,嗓音嘶哑,还在竭力为小屋里引来清风。酒过三巡,老大就开始满嘴跑火车。老大媳妇听得抬不起头来,一边吮着空空的筷子,一边唉声叹氣。老大说,爸,你这也太跟不上形势了,过两天我给你买台空调,改善改善生活条件。老唐头说行,就冲你这孝心,咱爷俩走一个。老大端起杯来,和老唐头一饮而尽。老大得了头功,老二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老二媳妇伸手没拉住他,他站起身就给老唐头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他说,爸,咱家这黑白电视也超期服役啦,赶明儿我给你换个彩色的。老唐头听得眉飞色舞,眼前平坦宽阔的金光大道晃得他眼花,他刺溜一下把杯子咂得涓滴不剩,摆摆手说,你妈和我用不着空调电视机,还是折现吧。
老大和老二面面相觑,不明就里。老二媳妇原本正与一根油汪汪的鸡爪子在进行殊死搏斗,此刻战斗戛然而止,鸡爪子失去了反抗目标,捏着兰花指直撅撅杵在她嘴里。嘴里的口水之前已经汪洋恣肆,此刻没有来得及收束干净,顺着油汪汪的兰花指滴落下来,敲得桌子微微颤抖。这颤抖让老大媳妇如梦方醒,她连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然后目光在众人的脸上环顾了一周,小声问道,家里出啥事儿了?
老唐头从盘子里揪出另一根鸡爪子,递到老大媳妇的碗里,然后又自顾自地斟上酒说,你妹要上学,借读费少不了啊。
嘶哑的蝉声从绿色的纱窗外长驱而入,把整间屋子推进了沉默的深渊,头上的吊扇还在无休无止地旋转,就像奔忙的人生永远离不开原点,到头来大多数努力却只是绕着原点徒劳。唐素素霍地站起身给两个哥哥添上酒,又把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来递到两人手里,然后后退一步鞠了个躬,脆生生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哥二哥。
这一下有点措手不及,实话讲,老唐头真没有安排这样的节目,可临到了事儿头上,唐素素总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她还是学生,能做的只有这个。可她并不明白,有时候发自内心的举动,在别人眼里却显得无比矫情。
她大哥和二哥万万没想到,回家吃饭还能遇上这么好的文艺演出,还能抖出这么精彩的包袱。两人实在不甘心喝这杯酒,可当着老唐头的面,也不好再把酒杯放回桌上去,就这样尴尬地端着,一时没了主意。唐素素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两位哥哥的意思,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被一支冰冷的羽箭洞穿算不上什么好事。她克制着胸膛里的滚滚浪涛,冷冷说了一句,遇见乞丐还给一块钱呢,就不愿意帮帮自己的一奶同胞?
素素,你啥时候吃过咱妈的奶?
闭嘴。老太太把筷子往桌上啪地重重一放,说素素,去把厨房里那盆鸡蛋汤端来,让他们喝了赶紧滚蛋。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酒桌上的话都还不如夏天里的一阵雨,雨过去以后还能湿湿地皮,留点儿凉风,话说完就无影无踪了,既看不见,也抓不着。空调和彩电自然没有送来,折现更是不可能。离开学又近了,唐素素偷偷哭了几回,眼睛就渐渐肿了起来。原本就很大的近视眼此时变得更加空洞,架上眼镜以后老气横秋,全然没了少年蓬勃的样子。老唐头传给她的棋谱都整整齐齐地摞在桌上,再也没有翻过。那天素素执黑先行,开局占尽主动,谁知随后昏招迭出,未到中盘,素素就投子认了输。老唐头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把棋盘一推,扭屁股出了门。
中午老唐头没回来,素素担心老头想不开,暗自责怪自己,要是早上下棋用点心,也不至于惹老头生气。此刻已经过了饭点,谁知道他有没有挨饿,素素说我得出去找找。老太太拦住她说,你爸有他的事儿,你在家等着。
素素就收拢了心思,捧着棋谱坐在棋盘边等着。楼顶上明晃晃的太阳收束了火焰,往街对面密密匝匝树林样的高楼后一落,蝉声嗡的就长了,绿色的纱窗里又有了风。老太太的身影在两三平方米的小厨房忙碌不休,炸花生、拍黄瓜、煎带鱼、拌豆腐,又把酒盅摆上,然后对素素说,坐这儿等。素素站起来,还没走到桌子边上,蓝布绲边的竹门帘一闪,老唐头就进屋了。老太太撩起围裙擦擦手,问,妥了?妥了。
唐素素还小,那顿饭吃得糊涂。老唐头却是真真喝醉了,晚上呼噜声起得老高,弄得街坊四邻都没睡好。早上在院门口买油条的时候,街坊们都打趣他,晚上没少锄地吧?
老唐头嘿嘿一笑说,老了,锄不动了。
没锄?没锄你打呼噜那么使劲。
是睡觉姿势没摆好。
那可得赶紧改啊,打呼噜也要讲文明。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开学后,老唐头就把素素送到了市重点九都三中。三中离家不远,可还得住校,又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费用。老唐头说你不用操心,都是已经给你预备下的。素素这时才回过味儿来,埋怨他不应该去求两位哥哥,既然他们绝情,您也没必要用热脸去贴冷屁股,这么大岁数了看人脸色,该有多难。老唐头摆摆手说,你爸老了,脸面不值钱,你将来能考个大学,分配个好工作,比什么都强。
唐素素不是读书那块料,三年下来,仅仅考了个九都师专。倒是下棋没有耽搁,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年,她一路考到了业余5段,大学时又进了一级,算起来也相当于省冠军水平。老唐头心里五味杂陈,喜的是素素下棋上终于有些模样了,忧的是大专文凭已经在社会上失去了竞争力,三年后还得为就业犯愁。唐素素心明眼亮,知道老头操心的是什么事儿,本打算刻苦用功,毕业后升本考研,谁知事与愿违,十几年寒窗苦读下来,只得了一张大专毕业证,万千的辛苦全都打了水漂。唐素素又跟六年前一样在棋盘边失魂落魄,只是这次少年长成了大姑娘,光阴已经一去不回头了。
那天没下棋,老唐头只是闷闷地与她对坐了一会儿,扭着屁股出了门。
和上次一样,老唐头中午没有回家,老太太晚上照例做了四样菜,把酒摆上,等着他。落日西斜,楼宇森林里灯火渐起,老唐头踏着夜色与蝉声进了门,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暑气,老太太问,妥了?妥了。
终究还是吃了这碗饭,老唐头补充说。唐素素不明就里,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着望着他。老唐头一口气喝掉了三杯酒,小屋里立刻酒香萦绕。素素还要给他满上,他摇摇手止住她说,爸岁数大了,只能喝这么多。
素素想起多年前街坊们与老唐头在油条摊子前的那番对话,不禁双颊如火。
老唐头说,市棋院缺人手,你先去帮忙,将来有机会入了编,也能抱一个事业单位的铁饭碗。
素素不作聲。
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邻居家空调的滴水声连绵不绝,从纱窗外清晰地渗透进来,似乎也携带了更多的溽热。夏天的温度与城市的繁华成正比,这些年连耐热的老人们都有些不堪忍受了。老唐头摇动蒲扇,嘴里费力地嚼着一颗花生来。他的一半牙齿已经不堪重负,这样脆硬的食物只能用舌尖搬运到另一边细细研磨,这样的动作使得嘴角渗出一丝白沫,他边吃边用毛巾擦拭着。
素素说,爸,你有事儿瞒着我。
声音不大,却叮当一下敲在老唐头心上,如同锤头敲打一颗钉子,精准有力。老头儿抬眼望了望老太太,老太太也正在望他,两下相望,一脸茫然。
素素又说,爸,你有事儿瞒着我。
老唐头说,你都知道啦?
素素点点头。
老唐头说,是老大还是老二?
素素说,是二哥。
老唐头说,什么时候的事?
素素说,就前几天,我想问问当初上学借了他多少钱,他说我上学哪里用咱家出钱。我再问,他就不肯多说了。
老唐头叹了口气。这口气太深,太用力,以至于从胸腔里涌出来后,整个人就塌下去半截子。他用毛巾擦嘴的时候,纱窗外突如其来的夜风撞进了怀里,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车间值班时,李工慌慌张张推门进来时一样。
当时李工已经是年轻的技术科长,可他还自认是老唐头的徒弟。毕业分配后的头三个月,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仅上班跟着老唐头在车间熟悉工作,就连三餐都在老唐头家吃。有时喝醉了,就在老唐头家打地铺。可李工毕竟是李工,名牌大学毕业,前程远大,在车间锻炼没多久,就一路提拔,炙手可热。据说他跟干休所里某位高干的小女儿正在谈恋爱,婚期定在秋天。
车间值班其实就是防盗,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活儿可干,老唐头刚把收音机关掉,李工就进来了。李工推开门时手里抱着一个包裹,虽然夜风习习,他的额头依然溪流不断,“的确良”的白衬衣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脊梁上,贴身的白背心清晰可见,他说师傅,我拾了个孩子。老唐头丢下手里的茶缸,接过来一看,孩子瘦得如火柴样,正在沉沉地睡着,头发湿漉漉像是新生不久。老唐头说,在哪儿拾的?李工说在厂门口的花坛里,那儿没灯,人影也稀。老唐头说,没人你去那儿干啥?李工一下子就噎住了,眼神闪闪烁烁。老唐头说,你跟我说实话。李工扑通一下就跪在水泥地板上了,那声音就像卸车时把木料扔在地上一样。他说,师傅,这孩子我不能要,你救救他。老唐头缓缓退回藤条椅子里,垂着头犹豫不决。李工说,师傅,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娘和我就都完了。老唐头说,作孽呀,作孽。李工直撅撅跪在灯影里,如同断了电的机床,额头的小溪静悄悄地倾泻在地板上。就在老唐头说到第三个“作孽”的时候,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李工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拙手笨脚地解下挎包,掏出奶粉和奶瓶,拎了热水就往里浇。老唐头拦住他,泼掉茶缸里的茶叶渣滓,洗净了,把热水倒在里面晾上,摆摆手对李工说,你走吧。李工没说话,冲老唐头“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起身退了出去。
老唐头试了水温,调好奶粉,把橡胶奶头塞进孩子嘴里,细如蚊蚋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孩子吃饱后再次沉入睡梦,老唐头这才发现李工的挎包还放在桌上,显然是他故意留下的,里面有两包奶粉,五百块钱。
秋天,李工已经升为副厂长。婚礼时,老唐头两口子都没去,街坊们问起来,老唐头推说得了感冒不愿意出门,其实老太太明白,他是想让李工放心。时光一晃眼就跑出去老远,李工也早就从厂里调到了市里,距离远了,日子就更平淡了。
素素说,他还认我这个闺女?
老唐头没说话。
素素又说,管生不管养,还算人不?
老唐头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扔在了嘴里。
素素说,我今晚要到同学家住。
老唐头一语不发,眉头紧锁,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了腮帮子上,他努力用牙根磨着花生,嘴边渐渐渗出白沫,他扯过毛巾擦着,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饭菜。唐素素站起身一阵忙碌,背起包走进了夜色里。
唐素素再次回家已经是三天以后,回来后往床上一倒,空洞的大眼睛盯着屋顶呆呆出神。老太太在厨房里下了碗汤面条,切了一把葱花,煎了两个荷包蛋,倒了一大勺小磨香油,她端过来就着泪水吃了,投在老太太怀里大哭了一场。晚上,老唐头从外面散步回来,素素就已经收拾起了情绪,静静坐在棋盘前等着他,她说,爸,下棋吧。
那局棋老唐头被撵得透不过气来,素素一上手就布局高位,咄咄逼人,老唐头稳扎稳打巩固边角,妄图侵入中腹,谁知素素在左下角强行打入,彻底掏走实空。行至中盘老唐头就暗自盘算要输掉三四目,与其如此不如全力搏杀。素素冷静应对,不仅守住了自己的大龙,而且收官时打劫成功,大胜白棋七目半。
夏天的晨光总是来得突然,素素望望窗外,树影和楼房的轮廓清晰可辨,炸油条和卖豆腐脑的摊子已经开始忙碌。她回过头来看着老唐头说,这是我学棋以来,下得最好的一局了。
老唐头用三根指头捻着发青的棋子,大拇指在圆头上摩挲了一圈又一圈,终是把它丢进了藤条编的棋盒里,然后扶着腰站起来,连声叹气,爸老了,老了。
九都市不乏围棋人才,可优秀的大都已被选拔走,或是去了大城市。这与九都的经济实力也密切相关,浅水池终究是养不住蛟龙的,能留在这里的多半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业余棋手。在九都棋院,大家的段位跟唐素素差不多,都是业5或者业6,这其中以素素最为年轻,无论棋力还是精力,都在人生的巅峰时期。有人说素素加把劲,也许能晋级职业段位,老唐头听了,摇摇头说,超龄啦,能在九都混碗饭吃,已经是运气。
唐素素还真是参加过职业围棋定段赛的。那年她大一,本打算在学业上多下些功夫,将来依靠文凭立业成家,谁知遇上了宋明。宋明不是他们系的,认识宋明还多亏周成。唐素素到班里第一天,就有男生走过来问她,说你是不是唐素素。素素一愣,说你认识我?男生说我叫周成,少年宫学棋那会儿你赢过我。
唐素素立刻想起来那个输完棋哭鼻子的男生来。
那时候九都城里学棋的地方不多,少年宫就是最有名的了,很多孩子都是在那里受的启蒙。有一次少年宫组织比赛,周教练就给老唐头打了电话,说你家姑娘学棋也有些年头了,来我这里和孩子们过过手呗,赢了还有奖品。老唐头说奖不奖的倒无所谓,抢了你的冠军可别怨我。周教练哈哈一笑说,又不是春兰杯,不赢房子不赢地的,你就放心抢吧。周教练这一大度,唐素素就不再客气,一路过关斩将,决赛里和周成相遇了。
之前的比赛,都是孩子们在教室里面下棋,老唐头和周教练在外面抽烟。两人都是出了名的老烟枪,年轻时曾是老对手,凑到一起浓烟蔽日、言谈滚滚,说不完的鸡零狗碎,远远望去还以为是教室外面失了火。一下午时间,方圆两米以内痰渍横斜,黄色和白色的烟头密密麻麻如同地毯,柔软匀称地铺在脚下,散发出温和的灰烬气息。打扫卫生的阿姨偶尔路过,看到这张地毯以后差点背过气去,等她回过神来,就开始敲着院子里的槐树咒骂那些进进出出,把冰糕棍扔在地上的小屁孩儿。小屁孩儿们不敢辩解,因为辩解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咒骂,她一边骂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两个老烟枪,恨不得把他倆碎尸万段后扫进垃圾堆。周教练和老唐头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不动声色地继续吞云吐雾,直到当天的比赛结束。
等到决赛那天,这一幕终于演到了头。周成是周教练的儿子,唐素素是老唐头的心头肉,两人的决战是不能因为吸烟和扯闲话而错过的。周成先执黑子,布局有板有眼,胸有成竹,素素应对了几手,也都是常见的套路。下到中盘,两人局势难解难分,素素灵机一动,故意卖个破绽,摆出一个陷阱。周成起初还很谨慎,几次换手后终于克制不住,主动发起了进攻。周教练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气连连,偷眼观望老唐头时,那边一脸得意。小孩子的棋局大都是这样的,一个失误就会造就一连串的昏招,从而决定了输赢的走向,输了棋的周成心情本来就压抑,抬头看到周教练一脸铁青,禁不住放声大哭。唐素素得了大胜,不免有些扬扬自得,哭啥?下棋本来就有输有赢嘛。
这话就像棋谱似的,被周成牢牢记在了心里。周成说,唐素素,咱俩还真是有缘。素素说,小时候的事儿,你还记仇呢?周成说,我不记仇,我要记仇也不会让我爸去找你了。唐素素这才想起来,得了那次冠军以后,周教练来过老唐家几次,想让素素跟着他学棋。老唐头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当年你下不过我,现在你儿子下不过我闺女,凭什么让我闺女跟你学棋?
这话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周教练听完后气得两眼发黑,憋了半天撂出一句话,老唐头你顽固不化,非得耽误孩子不可。
老唐头递过去一支烟,拍拍周教练肩膀说,老周,其实我也没指望她将来吃这碗饭,上大学才是正路嘛。
听了这话,周教练再也没有上门。
周成算是接了周教练的衣钵,不仅下棋用功,同样热心围棋活动。他说素素,我听说历史系的宋明棋力不错,咱仨成立个围棋社吧。唐素素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没想到周成还真给弄成了。校团委不但支持他们,还帮助他们协调了一间教室,作为平时的活动场地,组织个比赛什么的,也都在那里举行,唐素素就是在那里认识宋明的。
此前,周成领着一帮围棋爱好者把海报贴得校园里到处都是,所以围棋社总是人满为患。周成常常跑外联,棋社值班的任务就交给了宋明。唐素素始终对这个围棋社不够热心,但禁不住周成一再劝说,终于决定去看一看,尽一点儿做主将的义务。那天她一进门,就看见宋明正在同时与五个人对弈。五盘棋一字排开,每个人都在棋盘前冥思苦想,只有宋明身影潇洒,落子如飞,即便对手都是初学者,这样的画面也足以打动任何观众了。唐素素作了自我介绍,大家就围过来起哄说两位主将来一局,让大家开开眼。有人收拾好了桌椅,摆好了棋具,宋明递了一个“请”的手势。唐素素落落大方地回了个“谢谢”,右手食指和中指就拈起了黑子。那局棋两人下得心照不宣,几乎是完全背了一遍棋谱。世间棋谱何止成百上千,只是她一上手,他就立刻找到了唯一的谱子去应对。这样的默契感实在太好,唐素素一瞬间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觉。
从此以后,围棋社里总少不了两人的身影。
那一年在周成的张罗下,三个人一起参加了全国职业围棋定段赛。虽然在校园里是当仁不让的高手,校际比赛里也是所向披靡,但在全国的尖子面前,他们也只能黯然失色了。周成落在了百名开外,宋明勉强挤进了七十名以内,可惜能入段的只有男子组的前二十名和女子组的前三,相比之下唐素素倒是发挥得不错,一路杀入了女子组的十强。回来的路上,周成很兴奋,说唐素素你可以再考两次,我觉得凭你的实力一定能够成为职业棋手。听了这话,唐素素心里扑棱棱地放飞了一群鸽子,感觉天地无比开阔,似乎自己跃身其中,也能尽情飞翔,只有宋明一直闷闷不乐,话也不多。
唐素素知道宋明好强,这次没考上,明年他就超龄了,从此以后就只能在业余棋手里面混混日子。而素素还有两次机会,如果真的侥幸定段成功,两下比较,他脸上肯定就挂不住了。那天晚上,唐素素在琴湖边柔软的夜风里问宋明,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再考了。宋明只是沉默,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素素就笑了笑,说那我就不考了。听了这话,宋明的眼睛在月色下微波荡漾般地闪了闪。
周成也听说了素素的决定,一脸痛惜,几次劝解无果,终于还是眼睁睁看着素素也超龄了。毕业那年,周成说现在学棋的孩子多了,他想自己在九都开一家棋馆,教孩子们下棋,陪考级定段的棋手练练招,虽挣不了什么大钱,但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他邀请素素加盟,素素听了,一直没有应声。
宋明知道素素是在等自己开口,只要他伸出手去,素素一定会跟他回南方的那座小城,可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甚至连走的时候都悄无声息。
一段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素素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把职业段位考下来。老唐头默不作声。素素说,爸,你是不相信我能考上?老唐头摇摇头说,我不是怀疑你的棋力,我是怀疑你的眼力。你也不是眼力不好,而是太好,眼力太好就省去了心力,省去了深思熟虑。
唐素素说,这难道不好吗?
老唐头说,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你太依赖它,必会反受其累。
比如说李工,就是你亲爸。你也知道的,现在他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他有自己的家庭,你去找他,你希望跟他抱头痛哭一场,从此以后父女相认冰释前嫌,可你忘了你这样就抢走了别人的爸爸,你这是要改变他的生活现状,这就如同让你改变自己的下棋习惯,你肯定是不乐意的,所以他也肯定不会见你。你看到了他这么绝情,就忘记了他已经多次帮你,他帮你就意味着他还认你,要知道他也完全可以选择不帮。
唐素素说,你咋知道我去找他了?
老唐头挥挥手示意她别打岔,继续说道,比如说那个宋明,你只看见了他跟你下棋的默契,你就忘记了他的自私狭隘,你一味让着他,结果他不辞而别。
比如你感觉状态很好时,下棋就不循常理,喜欢高位布局,好像进可取势,退可做实。遇上棋力不及你的,这下法纵横捭阖,潇洒率性,能获大胜,赢得酣畅淋漓;可一旦遇上棋力相当或是略胜于你的,人家就会趁你立足未稳,掏走你边角上的实地,把你驱赶进中腹去四面受敌,你的“势”失去了实地的支持,变得单薄无力,一旦被分割成首尾不能相顾,那这棋局必定崩盘。下棋这么多年,你赢起来长江大河,输起来一溃千里,总是感觉不够稳定。你爸我知道,你赢棋赢在眼活手快,输也输在手快眼活。
你细想想,你亲爸是你的势,看上去无限可能但只是有可能;我是你的实,圈住了我这块实地你才能有所依附,才能用得上那个势。宋明是你的势,周成是你的实,周成这小子对你死心塌地,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宋明跟你在下棋上有默契,顶多也只能交个朋友。
唐素素满脸绯红地打断他说,爸,谈恋爱这种事儿,怎么能脚踏两只船?
老唐头说,我也就是那么一比,总之你这手快眼活的毛病得改改。
唐素素赌气说,那还不如让我成了瞎子。
老唐头说,瞎了也好,眼亮不如心明。
老唐头这张乌鸦嘴,一说狠话就成真。
前几天,那个南方小城的棋手们到达了九都,要在这里参观学习,并且还要与九都棋院进行三场交流赛。唐素素因为头天受了凉,高烧未退,就没有参加棋院举行的欢迎宴会。老唐头跟她说完这个消息,问她能不能参加比赛。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觉得一颗沉睡很久的种子在心里破土发芽,眼看就要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她说参加,一定参加。老唐头说,第三场吧,这两天养养病。她说好,说完就陷入了沉睡。第三天一早,老唐头告诉她,前两场双方各胜一场,最终的胜负就看今天的战况了。素素感觉身上还是有些乏力,两只脚软绵绵的,踩不住地板。老太太給她搅了一碗鸡蛋面汤,她喝下去后总算喘匀了气息。
唐素素早早在棋盘边坐定,等待即将开始的比赛。门口的人群却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喊着领导来了,让让,让让。话音刚落,院长就陪着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金丝眼镜下安放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看上去跟唐素素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唐素素嗓子突然就哽住了,不由自主地离开座椅站了起来。男人走过来向她伸出右手,她连忙用冰凉的双手握住。男人的手厚实柔软,给她传递着绵绵不绝的温暖。他说,唐素素,我今天特意来看你的比赛,加油。
素素感觉眼角有些潮湿,语无伦次地应答着,也许每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都会这样吧。大家在温和的说笑中散开,各自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素素大脑一片空白,坐下去竟然发起呆来。发呆的时间真是既短暂又美好,唯有如此才能显得珍贵。等宋明在唐素素面前坐定,这珍贵也就一闪而逝了。短短几分钟之内经历这么多意外,唐素素的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她耳膜里嗡嗡作响,周身的血液流速加快,如同高速公路上失去控制的汽车,随时都可能撞上护栏。她很想问问宋明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结婚,工作顺不顺利,可裁判员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对局就在这一片慌乱中开始了。
指尖捏住棋子的那一刻,唐素素突然就镇定下来了,就像婴儿时拿到棋子就能安然入睡一样。她想起了当年和宋明下的那一局棋,她相信那种默契还在,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弈出心领神会的一手。
宋明愣了一下,她分明看到了他脸上片刻的迟疑,那迟疑转瞬即逝,却把白棋下在了她意料之外的位置。
是他忘记了,还是他另有所图?唐素素心里迸发出一连串问号,她遏制这这些问号的翻腾,还是按照当年的对局弈出一手。
这次宋明没有犹豫,落子如飞,稳固了自己的布局。
眼前的一切没来由地虚晃了一下,唐素素恍然觉得那一下虚晃似乎使墙壁和门窗都变得扭曲。她不敢再抬头,她知道自己是落花有意,眼前人却流水无情了。
于是她杀入中腹,强行取势。宋明则沉着应对,稳扎稳打。唐素素把自己最凌厉的杀招一并使了出来,四处出击,小小的棋盘上也飘出了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宋明却依然不动声色,坚守自己的实地,偶尔与黑棋纠缠,也是占尽便宜。行到中盘,盘面上白棋已经占优,唐素素孤注一掷,连捎带打,终于把一块白棋带入了绞杀,宋明随即陷入长考。
长考结束后,他就弈出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步棋。
唐素素眼前一黑,只好投子认输,可认输后她就没能站起来握手。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说是视网膜脱落,需要手术治疗,但恢复起来也不容乐观。现场一片慌乱,领导离开时也一脸尴尬。
老唐头那天并不在场,棋谱是周成在棋院抄了以后拿给他的。他看完以后就把它轻飘飘地放下了,他说不亏,买了个教训。这话背后的事儿别人都不知道,因为素素她亲爸之前跟老唐头说过,如果这次能取胜,素素就占据了有利条件,他就能想办法让素素进棋院的正式编制。他也没有说,这三天,《九都晚报》一直在关注这次比赛,对棋院的输赢聚讼纷纭。
这些事儿都没什么意思,与其提前告诉素素,还不如让她永远都不知道。
唐素素眼睛复明以后,休养了好长一阵子。那次输棋使她失去了进棋院事业编制的绝好机会,她也毫不介意。她亲爸通过老唐头告诉她,说以后再给她找机会,她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说周成的棋馆挺好,她在那里下棋从没有输过。有见过的人都说,唐素素下棋慢了很多,每次落子几乎都要耗尽时间,每次对局,无论对方是初学者还是高手,她都只是终局险胜,赢得不多不少,回回都是一目半。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