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树
日子被揉进美好的阳光里,温和地带走了稚嫩的土丘,带走了正欲滴进粗瓷水缸里的歌唱的水滴,也带走了那飘荡在老日子里的情结。
早些年,黄土丘还小,它就是个水灵的孩子。它湿润的身体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透出一股独特的生命和自然的气息来。尽管它只生寸草,并不美丽,却总有办法留住踏上它的人们的脚步。
它是个狡黠的孩子。
它深深的黄土总能幻化成娇气的孩子软软的小手,尽管看起来十分的软弱无力,但能死死地拽住行人的脚步,以渴求更久一些的陪伴。那時老人还住在黄土丘上,整日拿着一口瓷缸,接水管里漏出来的水,以灌溉黄土丘上的几根毛毛菜,水滴进缸的声音日日不断,而那缸也总是不满。有了老人,黄土丘仍觉得不够,还是拉着走上它的每一个人。陷进泥里的人起先总是气恼,沾了一脚黏黏的黄土,不仅碍眼还很难走。后来,等人发现无论如何自己每走一步都会陷进泥土里时,他反而自在了。黄土丘似乎觉得自己留住了一个陪伴者而高兴了,就会稍稍放松,让那人的路变得好走一些。
黄土丘会在自己身上挖一个坑,涵一方雨水,养一塘蝌蚪,以此来吸引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它喜欢听小孩子们偶然发现一塘蝌蚪时惊喜而幸福的叫声,那样的尖锐、那样的充满感情、那样的富有生命力的人最原始的叫声,好像音乐一样,我也爱听。它为了留住同伴,让那水坑边的土即使湿得要命也不会使孩子们陷进土里出不来。用不着担心鞋子脏了,孩子们可以在水坑边捉上一下午的蝌蚪,那密密麻麻的蝌蚪哟。
在暖融的阳光里,黄土丘在长大,老人在老去,他们不知道阳光是日子幻化成的。阳光每天每天都在剥去黄土丘稚嫩的皮囊……老人也不会想到,两三年后,当挖掘机叫嚣着开进黄土丘时,他不得不带着笨重的瓷缸惶恐地离去。纵使黄土丘再怎么以它的倔强挽留,也留不住一个只得离去的伴侣。
没了滴水乐声的黄土丘沉寂不语。
黄土丘成熟的那一天,是我见过的最阴沉的一天。那座威严的灰色工厂终于建成了,重重地压在黄土丘身上,将它的小确幸统统压进了更深的泥土里面。黄土丘湿润的身躯干成轻盈的灵魂,随风飘散的时候碎在了家家户户的窗檐和栏杆上。无人责怪,大家只是无言地拭去了四处的尘。成长总令人遗憾,谁又能责备被日子带走的孩子般的黄土丘呢?我站在窗边,在最后一阵施工声终于消逝在黄土丘的悲哀中时,我清晰地听到了从很远的城的另一边传来的空灵的滴水声,那年响彻在黄土丘上的滴水声。
滴水声在缸里回荡,水滴早已迫不及待开始歌唱。还是那个老人,他拿粗瓷大缸接水。老人如今住在小区里,小区紧靠乡下又毗邻高速公路。他拿一口大缸,不过接的是日夜不关紧的水龙头里的水。缸是农村里腌咸菜用的粗瓷大缸,是我儿时往里塞炮仗也炸不碎的大缸,是水滴演奏的乐器。老人干净的小院里,漆黑发亮的大缸在一堆塑料桶之间犹为显眼。他已无菜可浇灌,可他为何整天整天开着水龙头?莫不是在浇灌谁那干涸的心?
我依然记得在那个逼近高速公路的小区里,彻夜呼啸着汽车的叫嚣声,唯有那滴水入缸的声音格外清晰,它撕开汽车可怖的吼声,一滴一滴滴进我心里。它守着老人多年前的日子,那伴随在黄土丘身边的老日子。老人一直攥着早该逃走的日子的尾巴不舍放手,尽管就待在他的院子里,塑料桶也将吞没大缸。可滴水声不会被吞没,它如同梦般夜夜萦绕在老人身旁。可是,老人终有一天会被日子带走。待他走的那一天,水龙头会被关上,大缸会被砸碎,滴水声也将和他一起,长眠在深深的黄土下面啊!
四周一片安静。风带不来黄土丘的悲泣,带不来缥缈空灵的水声。好在还有人背着竹筐走过,布鞋摩擦着地上的碎石,我目送着他远去,只可惜夕阳无法像画里一样拉长他的影子,他口中的小曲儿也不能越过工厂飘向更远的田野。唯有我,望着他的背影,走向一天的终结。
日子融在阳光里一次次掠过脸庞写满悲戚的人的头顶,这样的温柔,一年能有几回,一生更得几回?我看着日子剥掉从前自然美好的外表,把它们撕成碎片横陈在水泥路、柏油路上。日子啊!该向哪里寻找那年的黄土丘和滴水声?它们被踏碎在你匆匆的脚步里,被蒸发在你燥人的温度里。你走了,我该去哪里安放自己无地安放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