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柔佳,滕爱云
(天津大学,天津市 津南区 300350)
聂珍钊先生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即要求批评者“能够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而不是在远离历史现场的假自治环境中评价文学”[1]。他认为,“文学伦理学批评带有历史批评的特点,它的主要任务是利用自己的独特方法从历史的视角对文学中各种社会生活现象进行客观的伦理分析、归纳和总结,而不是简单地进行好坏和善恶评价”。因此,对《在路上》进行文学伦理学阐释,首先要做的是回到这部小说所描写的伦理语境,建构分析这部小说的伦理现场。
《在路上》讲述的是美国二战结束以后,20世纪中期的故事。基于作者杰克·凯鲁亚克自己横穿美国大陆的经历,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结构松散,情节性并不强,断断续续,描写了一群年轻人荒诞不经的生活经历,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青年的精神空虚和浑浑噩噩、颓废不堪的生活状态,被公认为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小说讲述了叙述者萨尔和迪安等人一起横穿美国的几次旅行,主人公们在小说里的生活空虚混乱,他们不愿意长期工作、花钱缺乏计划、私生活混乱、对伴侣不忠诚……可以说,很多行为都违反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但当我们把这部小说还原到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才会真正体会小说中人物所处的伦理选择和困境。
纵观当时的社会背景,一战后,美国从债务国变成了债权国,美国的经济飞速发展,出现了短暂的繁荣时代。但同时,繁荣的背后也埋下了不少的隐患——资产泡沫和市场繁荣给了人们对经济过于乐观的估计,在这一时期的美国人民将金钱作为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旧的贵族苦苦支撑,新兴的暴富者又妄图通过金钱打通阶级的壁垒,人们内心普遍空虚,“迷惘的一代”也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他们认为美国式的自由民主不过是吸引人们为战争卖命的幌子,不再相信所谓的民主和政令法条,但是又找不到新的精神支柱,因此迷茫。从“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战后的美国梦碎中可以窥见一斑。
战争之前,美国的青年认为战争是“神圣”的,象征着崇高与信仰。尽管一战对美国没有造成太大破坏,但是亲眼目睹了屠杀死亡尸横遍野的场景之后,人们心中“圣战”的形象毁灭了,许多青年人的精神生活陷入混乱与迷惘。经济上的虚假繁荣所埋下的隐患的最终后果是著名的美国1929至1933年的经济大萧条,罗斯福新政缓解了经济危机,显然,在这一过程中,“迷惘的一代”追求物欲的人生选择被现实所限制,当时的青年人也逐渐看出其中的弊端。经济大萧条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便爆发了。而“垮掉的一代”出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战争带来的昏暗阴影仍然笼罩在大众心头,物质经济蓬勃发展的同时,精神文明显得空白而落后,鲜有人敢于“用自己的声音歌唱”。在这样沉重的背景下,垮掉的一代诞生了。他们向传统价值观发起挑战,如他们的名字“垮掉”相反,他们充满热情、崇尚个性、追求自由、热爱冒险,以自己的“疯狂”来反抗主流体制。
“垮掉的一代”的主体构成都是中产阶级中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青年知识分子,但是他们所经历和体验的生活却不像大多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一般,按部就班的学习、工作、成家立业,维持体面的生活,唯物质主义。“好莱坞大道上的汽车风驰电掣,疯狂地尖叫;每分钟至少发生一桩小事故;大家都朝最远的一株棕榈树奔去——那前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沙漠。”这是“垮掉的一代”对发展迅速的物质都市的看法。
凯鲁亚克所描述的时代,是美国的“消费时代”,美国当时被称为“消费社会”。“它强调花销和占有物质,并不断破坏着强调节约、俭朴、自我约束和谴责冲动的传统价值体系。”消费社会的出现,瓦解了传统诸多道德规范,主流的价值标准重新建构。如李英莉在她的博士论文中所说:“凯鲁亚克通过对城市的叙事,展现了新的美国社会形态,这个美国是小镇价值观消逝以后出现的新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充斥着汽车、毒品和性,这些文化符号较为充分地展现了美国的消费社会景观和美国新的价值观,即流动性、变化性、符号性。以迪安为代表的人物不是主流社会的反叛者,而是凯鲁亚克塑造的一个美国新英雄[2]”。我们常常以传统价值观来批判萨尔等人的堕落,可如果把他们放到消费文化语境中去阐释,他们却是那个新世界的英雄。在当时的伦理现场中,他们述说的是新世界的价值观。问题在于虽然他们通过旅行不断追逐那个时代的文化,内在为摆脱传统束缚而充满激情,可在精神世界中他们却是痛苦不堪的。
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斯芬克斯因子”由两部分组成,人性因子(human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factor),在人的身上,这两种因子缺一不可,但是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3]。如果以此观念来观照《在路上》中的诸多人物,我们会发现他们的生活状态绝大部分是对兽性因子的呈现,他们沉迷于肉体的享乐当中,不断的释放本能自我。在小说的第七章和第八章里,描绘了迪安当时的生活,通过服用安非他明这样的药剂保证精神的亢奋状态,在这样的过程中和卡洛开诚布公地交流,企图借由这样的方式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同时,他又周旋在卡米尔和玛丽卢两个女性之间,虽然迪安当时在情感上已经做出了暂时的选择,却选择了一种消耗自我的,肉欲的方式维持三个人的关系。这一种纯肉体的、不控制的方式,是将兽性因子暂时控制住了人性因子。
在伦理选择上,他们迎合的是当时的消费享乐文化,斩断了传统伦理中所有的有关于个体责任的伦理关系。例如萨尔肩负着赡养家人长辈(姨妈)的责任,却选择了离开安逸稳定的生活,和迪安出去探险。而迪安和玛丽卢分分合合的婚姻关系更能够很好地诠释这种对个体伦理的斩断,迪安和玛丽卢的婚姻建立在纯粹荷尔蒙控制下的爱情里,两个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并不以责任为导向,而以感觉,是一种在厌倦时可以随时结束,在旧情复燃后又可以立刻重建的伦理关系。他们最初并不赞同婚姻是承担整个家庭责任这样的观点,他们以为他们找到了正确的路,可以寻找到所要的精神家园。
但看似正确的伦理选择却给人物带来了无尽痛楚,他们陷入了不同程度的伦理困境。首先是作为叙述者的萨尔,他在迪安的影响下开始了环美的探险,希望借助这样和传统伦理要求背道而驰的形式追寻自己心中的精神家园,找到这个时代的解药。但是,在一次次精彩刺激的旅程中,萨尔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也开始怀疑这样旅程的意义。“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目前过的这种混乱胡闹的生活,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个该死的夜晚走过的毫无意义的、梦魇似的道路。这一切都在既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的空虚之中。可悲的无知的形式”[3]。而迪安在经历了同玛丽卢和卡米尔情感纠葛之后,选择过了上一段时间相对稳定的普通人一般的生活,生育了孩子,住在了相对固定的地方,因为肆意纵情留下的痕迹让他不得不依照现实伦理关系负起相应的责任,然而他的衣箱却永远塞在床下,随时准备远走高飞。萨尔面临的困境是现实的伦理关系依然占据他认知体系的一部分,他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实际上是两种伦理关系认知对在他本人脑海中的博弈;而迪安的精神困境则源于现实广为接受的伦理关系对他本人天性的束缚和背离,一方面他的个人行为需要被一种伦理关系限定和审判,另一方面他在接受这种审判的同时精神需要逃脱这种审判。
作者通过兽性因子和伦理选择之间的冲突达成对当时伦理观的批判。最后,人物获得精神拯救。整部小说是以萨尔作为叙事者串联起来的,而萨尔这一路上的选择,就是一段精神救赎的历程。在故事的开头,“我(即萨尔)刚同妻子分手不久,害了一场大病刚刚恢复”,当时的心情“万念俱灰”。而迪安犹如“阳光的西部亲属”,有着“西部情调,西部风味,是来自平原的颂歌,某些早有预示、正在实现、含有新意的东西”。“我听到了新的召唤,看到了新的地平线”,于是“我”怀揣着希望上了路[4]。萨尔是在精神极度低落的时期遇见迪安,从而开始他“在路上”的旅程的,最开始萨尔旅行的出发点就是为自己的精神寻找解脱和出口,用来缓解婚姻失败带来的痛苦,而这样的痛苦实际上源自于萨尔本身对现实伦理关系的服从,这样的失败滋长了他的反叛,因而需要救赎。但是,在行进的过程中,另一种救赎也正在悄然发生。主人公在旅行过程中感觉到纯粹感官刺激的快乐,感受到因前路未知带来的惊喜,但同时也渐渐感受到这样的虚无。想要寻找的精神家园或许永远找不到,路在脚下,仍然需要用心一步一步走下去。结束了流浪生活的萨尔终于遇见了他“一直渴望”的姑娘,回归于他曾经试图逃离的根深蒂固的制度和习俗。而迪安依然以圣徒般的执著在美国大陆上穿梭。小说的结尾在一个令人无比伤感的画面中把迪安和萨尔之间——其实也是“垮掉的一代”和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推至高潮[5]。萨尔在旅途中获得了救赎,从为他带来救赎和感官刺激同时又有一定负面影响的“垮掉的一代”中走了出来,形成了相对成熟的思维模式,可是迪安却仍然没有停止内心对所谓自由的向往。萨尔完成了救赎,而陷入虚无的迪安也仍旧坚持着他心中的救赎之路。我们认为凯鲁亚克提出了一种“垮掉”的旅行模式,在这种模式下,“外部”旅程是精神成长或启蒙的“内部”旅程的催化剂[6]。
同时,小说的最后,萨尔一行人旅行来到了墨西哥,与之前每一次旅行必备的糟糕经历不同,这一次的旅行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滤镜,作者用了“天堂”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墨西哥。在墨西哥的酒吧里,萨尔对妓女产生了不可玷污的想法,面对兜售水晶的印第安小姑娘,迪安和萨尔都没有产生性的邪念,反而觉得看到了孩提时的圣母玛利亚、耶稣宽恕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明显能看出对一切满不在乎的书里,这样的情节的真诚不言自明。“垮掉的一代”社会边缘化的生活状态产生了他们身份迷失和身份认同的问题——他们来自白人中产阶级,却真心热爱着底层的黑人文化。在自然的环抱和黑人文化的交融中,他们反而更能产生神圣感和精神的依托,这是他们向社会发出的挑战。由此可见垮掉的一代对于物质的抛弃与他们与时代潮流的逆行。
社会转变下的伦理关系呈现出既试图脱离传统封建礼法束缚,又不能适当追求个人自由欲望的迷茫、扭曲和不成熟的形态,而这种种信任危机现象则根源于现代化进程中由扬弃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念所引发的一种无根状态[7]。
《在路上》的故事开始于美国二战刚刚结束,社会高速转型时期——整个美国社会的变革趋于平稳保守方向、物质条件的不断充裕和二战中仍旧未完全消散的大兵文化的冲击让新一代的美国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动荡。物质条件的不断丰足和战争的精神影响给道德秩序带来的强烈冲击,“垮掉的一代”试图用反叛的行为彰显自己的个性、表达当下社会盲目物质崇拜的不满。因此,对传统伦理观的挑战也就成为他们所谓的“反叛”中重要的一环。个体伦理与社会伦理产生冲突。譬如说萨尔在去洛杉矶的公车上对特雷一见钟情,两人度过了一段较为美好的时光,在这一过程里萨尔尝试着相对规律稳定的生活,并且试图承担起养育特雷和特雷儿子的责任,但最终特雷已婚的身份和萨尔内心对自由旅程的向往也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萨尔个人纯粹的爱与责任的道德伦理观以及他内心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同当时社会的婚姻道德伦理产生了较为强烈的冲突,因而在当时的社会伦理环境下,以萨尔、迪安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会被称为反叛者。
个人对于自由的盲目跟从、对世界的别样探索激发了欲望的肆意膨胀,金钱、权力渐渐取代传统道德,人性随之异化为欲望的承载物,在当时的社会出现了信任危机和“价值颠覆”的现代性恶变,不仅仅是在迷惘中成长的“垮掉的一代”们,同时也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因此,在社会转型的关键阶段,建立正常的伦理秩序,特别是矫正大部分青年人包括“垮掉的一代”的伦理观就显得尤为重要。新伦理秩序的建立,往往依靠社会人的自我反思与顿悟,以及社会现实的引导。
对于凯鲁亚克和他的人物而言,“路”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它是人生之路,求真之路,也是精神成长之路。所以,“在路上”象征着垮掉一代永无止境的追寻[8]。
在“垮掉的一代”成长过程中,大多数时间是通过负向的宣泄和类似超验主义的现实体验来完成对个人生命意义的探索,在这个庞大的旅程和放纵中,能收获的和所付出的往往不成正比,获得的理念与快感往往也转瞬即逝。比如迪安和卡洛的夜谈——他们通过服用一种中枢兴奋药安非他明来使精神保持极端兴奋,然后在完全坦诚的沟通中发掘、抑或是幻想人生的无限可能,但是这样的兴奋往往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药效过去后带来的空虚和疲惫需要迪安通过性交来维持。
因此,随着体验增多和时间的推移,大多数青年在自我放纵的过程中会产生空虚无度的情绪,身体也因长期不规律的生活受到影响,进而会逐渐产生反思和忏悔,追悔失落的时光和规律的生活。例如,《在路上》的叙述者萨尔虽然欣赏迪安,但是对迪安的认识并不是盲目和狂热的,萨尔实际上是较为清醒的,他逐渐明白每一次不顾一切的旅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而迪安的行为的不合理之处,他也有所认知。他的内心实际上是不断挣扎和矛盾的,在寻求放纵的快乐和囿于安稳生活的两个选择中不断摇摆。包括他在旅行过程中会想到定期给他的姑妈寄钱以维持生活。实际上到了书的后半部,萨尔的心路历程开始有了明显的转变,关于思念家乡、对前路迷茫、对自我的反省等字眼出现的频率大大提高。
最典型的就是第四部的第二章开头,萨尔情不自禁吟唱的小曲:
米苏拉有个家,
特拉基有个家,
奥珀卢瑟斯有个家,
其实都不是我真正的家。
老梅多拉有个家,
翁第德尼有个家,
奥加拉拉有个家,
我永远不会的家。
在书的接近尾声的地方,“家”的意象被重复使用,主人公对“家”的渴望却愈加增加,对前路的迷茫感也不断加重,实际上,在放纵到一定程度后的萨尔,向往的是安定平凡的,他曾经觉得毫无意义的生活。包括他在旅途中和特雷度过的一段相对安稳的生活,他工作养活特雷和她的儿子,用忠诚的态度对待这段感情等。萨尔这样的转变实际上代表了觉醒的青年人在《在路上》社会体系中伦理观的逐渐重塑,最终萨尔向往的生活仍旧是符合伦理道德准则,以自我约束和承担社会责任为基础的生活。而另一方面,作者留给余下那些一意孤行的人物诸如迪安的结局则是身体每况愈下、精神状况愈加不稳定、生活暴躁且穷困,即使仍在路上,旅伴越来越少,所能感受到的快感也逐渐减少。
反思、忏悔、伦理的自我约束会让生活归于平静,而一意孤行地借探索人生去放纵自我、无视伦理的约束则会让生活一地鸡毛,同为戏中人的杰克·凯鲁亚克借由这样的结局呼唤正常伦理秩序的重建,也呼吁青年人不要放弃道德伦理层面的自我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