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语境中的儿童书写
——析萧红在重庆创作的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

2018-03-28 20:38杨欢
关键词:萧红抗战书写

杨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沙坪坝401331)

抗战文学具有流动性和区域性特点,且每个区域的文学创作题材和风格各有其不同特点。其中,在大后方文学版图中就有颇多作家创作的优秀抗战文艺著作,譬如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作家萧红,虽然仅在重庆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她的印迹不仅留在了市区的米花街、歌乐山、北碚等地,还深刻地烙印在远郊的江津白沙地区。她笔下的重庆和重庆人形象也给重庆抗战历史和文学研究留下了珍贵资源。笔者通过研究发现:全面抗战初期,萧红在陪都重庆创作了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分别是:《孩子的讲演》《莲花池》和《山下》。且这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后都收录在1940年出版的小说集《旷野的呼喊》中。据丁言昭、萧耘、方凌辑录,萧军补充订正的《萧红已出版著作目次年表》中记录:“《孩子的讲演》一九三八年十月作、《莲花池》一九三九年五月作于嘉陵江、《山下》一九三九年七月作。”[1]这三篇小说不仅在背景中展现出各自的区域性抗战语境,还巧妙地投入了属于萧红特色的儿童话语书写。以下即将萧红这三篇儿童题材的短篇小说作为文本基础,并通过抗战背景与儿童书写的写作缘起、不同区域中战时儿童形象的塑造、个人经验与时代环境的汇聚与融合三个方面来进行分析。

一、抗战背景与儿童书写的写作缘起

这三篇儿童题材的短篇小说,虽然描写的是不同的区域背景,但都在抗战语境中渗入了儿童书写,形成抗战背景与儿童题材的双重描绘,并且在描写方面显得十分细腻悲切。这主要体现在小说以儿童为中心描述悲惨的事情,在此过程中用细腻的勾勒和生活化的描述呈现出儿童所经历过的、感受到的抗战历史背景,每篇小说均以悲剧结尾。因此,“抗战”与“儿童”两个要素就在这三篇小说中达到紧密结合。那么这种抗战背景与儿童书写的写作缘起如何?为何会形成这两种因素的结合性创作?可以尝试从抗战时期的萧红与重庆、儿童话语的发生与深化两方面对这种写作缘起进行分析。

(一)抗战时期的萧红与重庆

要分析小说中的抗战语境,首先得对抗战时期的萧红与重庆做一个回顾与整理。据具体史料可知,自1937年11月20日起国民政府迁往重庆。随着抗战的深入,1940年正式明确重庆成为战时首都。而国内外局势方面,从1938年2月18日到1943年8月23日期间,日本对重庆采取了持续不断的轰炸措施。在这过程中,“个人的命运被置于国家的命运之下,大半个中国的儿女都背井离乡,辗转迁移”[2]。因此抗战时期作为陪都的重庆不仅是众多英勇战士的抗战土壤,还是大批优秀作家的流浪辗转之地,萧红就是这批流亡作家的其中之一。1938年4月,萧红和端木蕻良在武汉参加了一些中华全国抗敌协会的活动后先后来到重庆。关于萧红在重庆度过的一年多动荡不安的生活踪迹,我们主要可以梳理为以下几个阶段:

1938年9月中旬,萧红到了重庆,被端木安排在范士荣家暂住。在这段时间里,萧红带着漂泊的身心书写了《孩子的演讲》和《朦胧的期待》。

大约住了一个多月后,为迎接11月份的预产期乘船前往江津白沙(江津是县城,白沙是该县下辖的一个小镇。虽然都濒临长江,但两地却相距四十多公里)[3]投靠青年作家白朗、罗峰夫妇。在此经历了儿子的出生与夭折,也在苦痛之间留下了几篇不朽的作品,成为重庆抗战文艺中的珍贵著作。

至1938年12月初,萧红终乘船返渝,与日本友人池田和新结识的绿川英子暂住在市内米花街(今渝中区八一路)一号巷内的小胡同里,继续提笔写作。两个多月后同端木离开。

1939年3月上旬,端木为萧红在歌乐山云顶寺旅馆租到了住处。一直到5月份,萧红才迁至端木所在的北碚嘉陵江边复旦大学所办文摘杂志宿舍暂住。待端木在复旦新闻系被聘任为教授后,正式搬到靠近学校的黄桷镇秉庄定居下来。在此期间,形成了萧红的一个创作旺盛期,先后完成了《牙粉医病法》《滑竿》《莲花池》《旷野的呼唤》《朦胧的期待》《山下》等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

1940年,经历了重庆大轰炸的艰难生活后的萧红和端木蕻良离开重庆,于1月17日飞抵香港启德机场。

根据以上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在重庆生活期间的萧红虽然经历了战火和丧子的伤痛,但并未放弃创作,甚至还形成了一个创作高潮期。而特有的地理区域——重庆,不仅赋予了萧红独特的生存体验,也为萧红回忆创作《孩子的讲演》,体验创作《莲花池》和《山下》这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提供了创作环境。由此,萧红通过自身的抗战生存经历在重庆创作了这三篇小说,并且将自身战争经验转化为抗战语境的书写,使得小说中既有不同区域的抗战文化体现,又有从抗战角度出发对大环境的渲染与描绘。

(二)儿童书写的发生与深化

那么抗战背景又是如何与儿童书写联系起来的?回溯文学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五四”以来,“儿童”视角和“儿童”题材类的书写样式发展起来,被许多作家青睐。萧红虽然并不是一个专门书写儿童题材的文学作家,却创作了“十一篇儿童题材的文学作品”[4]。这些作品或多或少以儿童视角、儿童题材行文,并且在塑造儿童形象方面颇显新意。1933年萧红在《大同报》上刊登了《弃儿》,叙写自己生子、送子的悲惨经历。之后1934年到1940年期间,又先后创作了《蹲在洋车上》《小六》《孩子的讲演》《莲花池》《山下》《呼兰河传》等小说和散文作品。

具体来说,这类儿童书写的呈现在其不同阶段的文学作品中有着不断深化和区域化的特点。针对这一点,我们可以将萧红到重庆这一事件作为分界来具体分析这种儿童书写的发生和深化。整体回顾萧红的前期作品,发现其或是运用儿童视角还原真实的童年生活,通过回忆童年生活深入灵魂深处,譬如《生死场》中的儿童视角;或是融入成人经历,以儿童为主人公,展开对生命的审视、对时代的追问,譬如《弃儿》中的辛酸描绘。而到了重庆之后,萧红将不同区域性的体验融进了创作中,不仅深化了作品中的儿童书写,同时也赋予儿童形象更多地域性和时代性特点。例如其在重庆创作的《孩子的讲演》《莲花池》和《山下》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就是萧红在全面抗战时期流浪过程中所作,这三篇小说都烙印着不同地域时空的因子。既有对山西生活的清晰回忆,在重庆生活的体验与经历,又有在战争中强化的生命意识投射。在这些抗战语境下的儿童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萧红将她身上寂寞与自由并存的童年经历,以及成年后流浪辗转不同区域的生活体验,并且在持续创作中构成了作品中儿童书写的发生与深化。投射出作家对于时代环境的呈现与反思,以及对于儿童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和同情。最终在此基础上,将“抗战”背景与“儿童”书写结合起来,并在这三篇小说中描绘出了不同区域中的战时儿童形象。

二、从追忆到体验:不同区域中的战时儿童形象塑造

在抗战的八年当中,各地学者、作家聚集于大后方重庆,使得“新文学在重庆盘踞了八年”[5]。特别是1938年8月到1943年12月期间,“甚至形成了重庆陪都文学的勃兴阶段”[6]。在此期间,重庆陪都文学显示出两大文学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从抗战初期对于战争风云的特别关注逐渐转向对战时生活的全面关心”[7]119,第二个特征是抗战初期“从短篇小说实现中篇小说的大量涌现”[7]119。来到重庆的萧红创作了许多短篇小说和散文,并且在这些作品中投入了对战时生活的描绘,成为抗战文艺当中不可忽视的一块重地。值得重视的一点是,萧红在这种创作中融入了不同区域的描绘和女性作家的写作特色,在追忆与体验中塑造了不同区域中独特的战时儿童形象。

《孩子的讲演》中描绘的地点为山西,但却是萧红于重庆时所作。我们从现实背景出发将时间空间点向前推算可知:1938年1月底,萧红“离鄂到山西临汾”[8]79。直到1938年2月底,日军开始轰炸临汾,“这群战地服务团的青年们到此不到一个月就又整装就道,民族革命大学也全体牵至延安”[8]79,这之后,萧红分别去了西安、武汉两地,直到1938年9月中旬才来到重庆。由此可以证明:来重庆之前在山西“战地服务团”的经历,确实为萧红创作《孩子的讲演》提供了现实背景基础,是萧红初到重庆时回忆山西生活所作。同时,根据文本内容的描绘,我们也可以发现小说中孩子身上所带有的战时山西特色,用简短的篇幅,勾勒出一个颇具特点的山西战时儿童形象。而后两部小说,《莲花池》和《山下》,都是以萧红在重庆居住地周围为背景。据考察,《莲花池》是1939年3月上旬萧红在歌乐山云顶寺旅馆居住时所作。云顶寺(又称长安寺)附近有一个小型的莲花池,可证其为萧红创作提供了一定的灵感。至于《山下》,则是1939年7月萧红居于复旦大学黄桷镇时所作。虽然这三篇小说在萧红整体的文学史上影响不够大,但却是重庆抗战历史和抗战文学史上极其珍贵的资料。以下即通过山西的回忆《孩子的讲演》和重庆的体验《荷花池》与《山下》两部分,对不同区域下的战时儿童形象进行具体的分析,并探寻萧红从“追忆”到“体验”的小说背景创作。

(一)山西的回忆:《孩子的讲演》

《孩子的讲演》是萧红于重庆回忆山西生活而创作的小说作品。以全民抗日的山西作为背景,试图偏离主流抗战文学,书写自己的特色。并且选择结合自己的山西经历,从抗战侧面生活塑造出一个在抗战世界中被迫长大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儿童形象。

1.抗战世界中过速生长

小说的主人公王根,九岁时离开父母,在山西战地服务团既当勤务员又当宣传员。父亲让他回家的时候,他却以超越儿童年纪的话语回应道“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9]538。小小年纪便选择在革命队伍里锻炼自己,所以进入到团体生活之后,更是一心积极宣传抗日。不仅“会唱莲花落、会演讲,甚至面对五六百人的听众,也能自信地侃侃而谈”[10]22。但这次的欢迎会,是王根记事以来第一次在这样多人的面前讲演,他勇敢、独立、坚强的小大人姿态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所以不仅讲演时紧张和怀疑自己,讲演结束后的一个礼拜之内,他也时常梦到自己正在讲演,并且在梦中“他想逃走,可是总逃走不了”[9]360。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在父母的庇佑下自然生长,但抗战世界加速了他的成长。因此这种“过速生长”便在王根身上建构了一对矛盾——儿童个性气质与组织化、残酷化抗战世界的格格不入。譬如文本最后为我们点明的小王根身上的这种矛盾性:“虽然他只有九岁,但因为他做了服务团的勤务,所以他就把自己也变作大人。”[9]360在这里,萧红就明确指出了小王根的儿童个性气质在与抗战服务斗争的博弈中的失利原因。指出了儿童个性与抗战世界的格格不入之下形成的一种不自觉形成的早熟状态。而这种长期故作勇敢的早熟状态的结果就是让王根这样的孩子只有在梦中才能叫一声 “妈妈”。甚至妈妈这个词也成了“他们往日自己做孩子时候的呼喊”[9]360。所以无论是小王根,还是以小王根为代表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孩子们,他们都在抗战初期的大背景中,用快速变为大人的方式武装自己,独自面对抗战世界中的残酷现实。最终展现出儿童个性气质与理性化抗战世界格格不入的矛盾状态。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萧红用她独特的描绘塑造了小王根这样一个在抗战世界中过速生长的儿童形象。不仅展现了西北战地服务区中投身于抗战宣传和斗争的孩子群像。还在她简短而细腻的文字之中,描绘了孩子在抗战世界中的手足无措与孤立无援。

2.革命话语中自我怀疑

文本中的王根,除了展现山西战地服务团儿童在抗战世界中的过速生长形象,还明显表现出了革命话语中的自我怀疑。

首先从文本来看,萧红在小说一开始就描绘了正统的革命话语形态,即小王根讲演前的讲演者们,都在痛诉着“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但“那些过于庄严的脸孔,在一个欢迎会是不大相宜”[9]357,直到小王根讲演时,才突破这种传统讲演形式,以自身经历深深地感染了听众。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突破,而是由于自身年龄和陈旧思维的限制对自己的讲演内容充满了怀疑。具体来看文本中反复地表现这种自我怀疑:从王根刚登上台时,就听到了周围哄哄的笑声,于是他立刻把自己检点了一下,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啦?”[9]357,到后来,当人们被小王根的讲演所打动,四边传来猛烈的鼓掌声之时,小王根却心慌了起来,他想“他的讲演还没有完,人们为什么鼓掌?或者是说错了!”[9]358。接下来,小王根甚至还急得哭了起来,导致之后的一个礼拜都笼罩在害怕和想要逃跑的情绪中。这些描写,都体现出小王根在整体革命话语中的一种不安与怀疑,也正是这些怀疑,让他“不能理解这笑是人们对他多大的爱悦”[9]359,而是将这些爱悦误当作了嘲笑和耻辱。那么为什么萧红要在这个儿童的身上灌注这种特征?我们可以尝试从小说背景与现实背景的层面来进行思考。

小说背景设置在1938年山西的某座城里。联系到1938年萧红在山西的经历可知:从“七七事变”到1938年的抗战初期,整个国统区革命文学话语的基调十分昂扬激愤。内容上,以抗日救国为主导。功用上,文学宣传功用掩盖其他方面的功用。而萧红,在个人创作与主流文学风格的疏离性表现,证明她观察到了部分充斥着高昂口号和空洞内容的抗战文学的尴尬处境。这样的尴尬,正如同她在《孩子的讲演》中所呈现出的一个接一个平庸俗套的让人乏味的讲演。所以她尝试做一些新的思考,试着关注平民百姓、妇孺老弱和少女儿童。关注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阴影下人物的战时生活图,以此拉近与读者的阅读距离。所以说《孩子的讲演》也可以说是萧红将自己对于山西抗战生活环境的经历、对抗战文学的独特思考及自己的创作心态都寄托在了孩子王根的身上。小王根讲演的内容与方式,正如同萧红自身对于这样的抗战文学环境的告白。因此,小王根在革命讲演中的自我怀疑背后,也是萧红本人从女性视角在主流化抗战文学中做的尝试与努力。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从文学地位来看,萧红是左翼文学中少数的女性之一。而周围环境对于这样一个年纪偏小的女性作家来说,自然是充满了不信任与不屑,甚至“伴侣会常常和友人一起贬低她的作品”[11]。正因她在写作过程中长期体会着革命阵营中男权主义对女性的压迫与伤害,所以也展现出随波逐流与坚持自我的挣扎,这种不充分的自信,让她选择用稚嫩的孩子来讲述抗战,同时也诉诸自己在革命话语中的反思与成长。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孩子的讲演》是萧红在重庆回忆了自己所经历的山西抗战经历和所处的革命文学语境而进行的创作。虽然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只是和抗战沾边,平淡又“缺少内容”。但其短小的叙述中仍然可以看到“萧红植入了许多她独有的生命密码,这些密码在文字间闪烁,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她内心深处动荡不已的波澜光影,以及一些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烙印”[10]。在这些人性的关注中,从抗战生活侧面塑造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在抗战世界中过速成长并带着自我怀疑的山西战地服务团儿童形象。

(二)重庆体验:《荷花池》与《山下》

追忆创作了《孩子的讲演》之后,萧红更深层次地触及重庆生活,在看到陪都儿童的生活与生存状态之后写下了《荷花池》与《山下》两篇抗战文艺作品。以大后方抗战作为背景,触及孩童题材,从抗战生活侧面塑造出两个在抗战世界艰难生存的幼童和幼女形象。以下主要结合文本内容,从强大的侵入者与羸弱的幼童的矛盾中来分析《莲花池》中的小豆形象,从有钱的下江人与困窘的小姑娘的矛盾中来分析《山下》中的林姑娘形象。

1.强大的侵入者与羸弱的幼童

《莲花池》中的背景是日军轰炸重庆时期,萧红在小说中用想象日军已经入城的场面,描绘了一个悲惨而懦弱孩子的生命和他的梦。

具体来看小豆这一形象,这是一个失去了自由和孩童行动力的羸弱病童,自幼丧父,母亲又改嫁,只能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昏暗狭窄的破屋子里。白天一直蹲在窗口,“虽然他不愿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里不可”[9]331,因为一推开门去,就会遭到其他孩子用棍子,用拳头,用脚的毒打。而那些孩子“简直是一些小虎,简直是些疯狗,完全没有孩子样,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9]332。所以他“再不敢离开他的窗口了”[9]332。即使那飘渺的小花一直在吸引着他,他也从未敢脚踏实地去看过一次。

亲情的缺失、邻家孩子的欺负、强大势力的入侵等外部因素,最终造成了小豆精神的麻木、自由意识的不断消亡,甚至最后生命的逝去。即使身兼母职的老人为自己的孙子付出了自己全部努力,还是没能让孩子正常成长起来。由此可见在战争背景下强大的入侵者对平民生活的影响,以及对儿童的残害与扼杀。让羸弱小豆不仅受到残酷的世界中如“黑沉沉的影子”般可怖的同龄者的欺负,还被强大的侵入者“一脚踢到一丈多远的墙根上去”[9]349,最终丢了性命。即使小豆在外部力量的入侵中实现了踏出家门看莲花池的愿望,但一切却只是死亡之前的幻象罢了。

最后无论是爷爷的渴望,还是小豆子卑微的愿望,最终都不敌军国主义的压迫,以小豆死在日本军营里作了收束。其实萧红对于战争背景下儿童命运的描绘从不盲目乐观,而是一直有着自己独到而深沉的思考。这篇小说也是萧红“在一片热血奔腾的革命大历史书写中的越轨之作”。尽管“爱国的她支持革命大义,可她还是保全了自己的创作自由”[10]18。通过强大的入侵者与羸弱的儿童之间的矛盾,小说明确揭示出对于生活被战争和强大势力入侵之后的羸弱儿童来说,就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的残酷现实,同时也指出爷爷以当汉奸将小豆的“活”建立在其他国人的“死”上的行为,最终也会受到惩罚的真相。

2.有钱的下江人与困窘的小姑娘

《山下》一文则更具重庆特色,从重庆本地人和外来下江人之间的关系入手,描述一个11岁的小姑娘从帮助“下江人”以获得报酬到失去工作的成长经历,以及其在此过程中心理的变化。并从这个小姑娘的喜怒哀乐中投射出战争带给孩子和普通百姓的心理变动。

具体来看林姑娘这一形象。在下江人到来之前,11岁的林姑娘自小和母亲一起生长在嘉陵江边上的东阳镇,生活虽然困窘,但也简单快活,就连“她的微笑也十分甜蜜,时常充满着温暖和爱抚”[9]303。但这种简单的生活因为下江人战时避难来到重庆而发生了变化,一群下江人开始进入到了东阳镇人的生活当中。在当地人的眼里,这些“传说中的下江人”(四川以东的,他们皆谓之下江)就是金钱的化身。而在众人的羡慕和嫉妒中,小说的主人公林姑娘恰好得到了为一个从江浙流浪到重庆来的下江人老板打工的机会。虽然做的都是些轻松活,得到的报酬也不及成人男工,但好歹总算可勉强维持她和母亲的生活。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就这样承担了家庭的全部开支,而家中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极大改善:之前吃饭没有盐巴、不常见米粒,基本主食是麦粑。做工后晚饭和中饭,吃的都是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豌豆汤等现成的食物,还常常剩下许多饭菜,就连母亲也是吃她的饭。之前悠闲自在的生活也在做工之后逐渐改变了,她“慌慌张张的,脚步走得比从前快”[9]309。生病时也一直惦记着做工。这些改变,对于一个处在战时的儿童来说仿佛已是逃离了困窘的战争世界的生活状态。所以这个时候的林姑娘俨然已成了家中主人,骄傲地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实现。

其实这种幸福的生活也可以看作是有钱的下江人与困窘的小姑娘之间达成了一种平衡共存状态。但是战时生活极其复杂多变,生活状态的改变也可能带来欲望的暗生。譬如在工钱的增减问题上,林姑娘的母亲就和老板产生了冲突和矛盾,导致老板解雇了林姑娘。而不能再去先生家做工的林姑娘大病了一场后,一下子变得更加成熟起来。成天脸色苍白,神情忧郁,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小女孩本应有的活泼和天真。最后,抗战生活的动乱和成人世界的复杂还是让一个勤劳无忧的儿童成长为忧郁的“小大人”。

相较于前两篇小说,《山下》更加注重抗战背景中生活与人性的描绘,是萧红从抗战侧面进行人性描绘的一个勇敢尝试,并以此反映出战时重庆本地儿童的生存状态。在这篇小说中,萧红从下江人和本地人关系入手,展现战时背景下“不同区域文化冲突、磨合、融合的过程”[12]。既对战时老百姓中“发国难财”的“劣根性”进行了温和批判,又暴露出这种劣根性对于儿童造成的深重伤害。

这两篇在重庆创作的儿童题材短篇小说采用的抗战语境中的儿童书写方式,不仅为我们呈现了两个在重庆抗战大背景下艰难存活的战时儿童形象,展现了她(他)们的生活与生存状态,还表现了战争带给儿童的深重影响和伤害。

三、萧红特色:个人经验与时代环境的结合

笔者以萧红在陪都重庆创作的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孩子的讲演》《莲花池》和《山下》作为研究文本,尝试找到三篇小说的区别与联系,并在战时儿童范围内思考三篇小说儿童形象的各自特点。内容上,从抗战背景与儿童书写的写作缘起、不同区域中战时儿童形象的塑造、个人经验与时代环境的汇聚与融合三方面进行分析,发现萧红不仅在小说背景中展现出了不同的区域性抗战语境,还结合个人经验与时代环境巧妙地投入了属于萧红个人特色的儿童话语书写。从追忆到体验的创作与书写,展现出不同区域中的战时儿童形象,也看到了萧红用儿童代表的人性与生存母题在抗战背景中走出一条新路,让作家个人情感与文本之间紧密相连,拨开主流之路,深入到人性层面。这三篇儿童题材短篇小说,虽然稍逊于萧红其他小说作品,但仍然在萧红的儿童书写中写下了珍贵的一笔,为重庆的抗战文学留下了珍贵的历史和文学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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