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文学的“山顶”:英雄的时代嬗变
——王棵小说《山顶》的深层解读

2018-03-28 17:19莉,周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军旅山顶英雄

王 莉,周 航

(1.河源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河源 517000;2.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说王棵是新世纪以来军旅文学的“主力军”,这个定位大概不错,其有目共睹的创作实绩足以见证。2003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王棵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短篇小说《队列图》,迅即被《新华文摘》转载,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至今,王棵已相继在《解放军文艺》《作品》《十月》《山花》《芒种》《人民文学》《芙蓉》《文学界》《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芳草》《江南》《长城》《作家》《小说月报》《北京文学》等国内名刊上发表100余万字小说,大量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还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奖”等众多奖项,可谓发展势头迅猛,一时风生水起,也难怪评论界冠之以军旅文学“主力军”“70后代表作家”的称号。王棵有过20年从军经历,军旅生活积累丰厚,自学、自省和创新意识强烈,文字叙述能力也非同寻常。他善于从日常生活平凡之处、普通底层人物身上寻找突破口,令小说内涵的表达平淡中见奇特。读王棵绝大多数小说,初入不见喧哗,再读颇见机心,读毕往往令人拍案叫绝。王棵小说在整体格调上,正如青年批评家傅逸尘所言:“王棵对现实题材的书写有沉郁、厚重的味道”[1],这是一个大致准确的判断。不过,王棵小说中的变数,又常常令读者大吃一惊,这种叙事之“变”在他的《山顶》中有很好的体现。

一、《山顶》的艺术体现

《人民文学》2016年第8期发表了王棵的中篇《山顶》,同年《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全文转载。这部小说采取的是渐进式抖包袱的叙事手法,开头有些平淡如水、不温不火,而显得漫不经心。在平稳的叙事进程中,作者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对几个人物和整体故事的牵线和各种铺垫,直至小说中间段才开始发生戏剧性的急转直下,预热后的渐入佳境,让小说的意蕴在最终实现了“山顶”式的升华。从小说的艺术性来看,王棵主要在人物性格和情节设置两个方面下足了功夫。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结合了心理活动的细腻描写来表现人物的鲜明性格,使人物显得复杂、可信而又蕴藏故事结局中人物性格突变的必然性;人物在文字中站立并鲜活起来,其生命力的延续则完全建立在对日常生活)最为真实的细节描写上,而细节的真实又大大丰富了这个中篇的可读性和文学性,这正可视为小说是否成功的关键所在。因为对细节的精心打磨,其中不厌其烦的耐力和从容,恰恰充分体现了一个小说家在文字和叙述上的功力。从平淡如水的开头,到中后期纠缠不休的人物心理和现实行为上的较劲,再到最后因一人生命的终止而完成另一个人心灵的蜕变,整个阅读给人的感受就是:作者除了要巧妙地完成一次以军营为背景的、现实中真实而正常的心灵蜕变之外,也在充满野心地完成一次军旅文学“山顶”式的攀登。

作者在小说叙述篇幅进展至三分之一时,才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这一背景由王干事代表政治处来三队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做出交代的:“由于这一年国际上发生了苏联解体事件,不同社会体制国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时期,希望各部队纯洁人员思想,加强人员管控。”也就是说,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1991年底。实际上,这一背景的交代,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小说在开头以镜头定格和推移转换的形式,让主人公邢南方和许小珉粉墨登场,通过部队的日常生活,包括许小珉与战士们的亲密、邢南方初来乍到的局促,很快先入为主地定型了主人公截然不同的性格。而作者对主人公不厌其烦地做出性格的定型,在小说叙事技巧上,恰恰是对读者完成了一次狡黠的、正确的“误导”,只有这样,故事结局中两个主人公行为上的错位才会产生某种“突变”之效,从而给读者带来人性的沉思和心灵的震撼。士兵列队迎接新任队副邢南方,指导员许小珉指桑骂槐指责邢南方毛巾不合军容,炊事班两只大缸被偷,邢南方无意间说出洗发水变少(被怀疑别人盗用),猪圈清洁,菜地搭大棚,许小珉让邱吉儿和朱军当邢南方面对质,邢南方受屈负气出走,王干事传达上级精神,许小珉对邢南方不在场的掩饰以及侧面打听,邢南方自省后的归来,以上情节在极短时间内一一道来,一幅真实的军队生活图景由此展开。至此,作者完成了故事中人物形象塑造必要的铺垫、故事氛围的渲染,以及埋下了故事发生的线索和发展的内在逻辑的合理性。作者在相当长篇幅内不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其意有可能在书写军旅生活的某种恒常性;直至王干事来传达上级精神,我们才明白这篇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与此同时,作者才真正开始了军旅生活中突发性和特殊性的书写。也就是说,作者这篇叙事遵循的是从“人”到“军人”,最后又回归到“人”的内在精神轨迹。也正是从这条巧妙布局的轨迹中,我们才辨识出王棵这篇小说英雄、死亡与时代性嬗变的主体特征。

掩卷而思,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都有着明显的人格缺陷,但在最后都获得精神上的升华,这点不仅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充分潜藏在小说文本本身的意义之中。两个主人公本质都不坏,一个根正苗红,一个才艺出众,但各自内心的狭隘和行为上的偏颇导致了现实生活中各种矛盾和猜疑的发生,而这又正好汇成推动小说叙事的内在动力。话说回来,这又是符合生活逻辑的,并非作者刻意为之,而是尽可能还原现实生活和复杂人性的真实性。两个主人公生活中的矛盾和冲撞最终迸射出一道人性的光辉,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就是在最后都凝聚成一股震撼人心的正能量。邢南方的英勇牺牲和许小珉为人处事态度的激变,都分明显示出这股力量的生成及其之后的延伸。从而,小说完成了一次令人信服的圆满叙事。

小说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总的来说,主要讲述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军营里两个基层军官之间的矛盾相处,官兵、军民关系以及特定时期敌我斗争的演绎。然而,由军人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军旅文学,如果离开了英雄和死亡的内涵,则很可能是不完整的。在某个时代背景之下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和发生的死亡事件,往往会搭起军旅文学悲壮和崇高内涵的框架。在这一点上,王棵走的还是老路。但在老路上能走出新意,能让读者看到一派新异风景,这又是王棵的军旅小说的过人之处。

许小珉出身于军人世家,爷爷是老红军,父亲参加过珍宝岛之战,从小到大,他耳濡目染接受的是纯正的军事思想教育、危机教育。按理说,根正苗红的许小珉更适合当英雄,正如小说中提到,“当年,他入伍的时候,是想到西南片的部队去的。因为那阵子南线有战事,他想去前线建功立业”。所以,许小珉是怀揣着一个纯正的英雄梦,只是由于父母的横加阻拦,才分到离家乡很近的部队。作者在处理这样一个和平年代的基层军官时,却将其刻画成一个不苟言笑、心思缜密、世故老到、深谙人际关系、城府极深的世俗形象。这在暗中给我们提出了另一个可能存在的英雄遭腰斩的背景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讲,许小珉军人性格和追求的变异有着深刻的上辈和社会的原因。故而,小说中一再出现他对自己人生所作的规划,即从基层做起,以最快速度做上更高一级的军官而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将军梦想——以后,他要每一次升职都提前一年到两年,直到成为团里、师里、军里同级别干部中最年轻的干部,许小珉现在心里暗自树立着这样的自我职业规划。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为人处世小心谨慎,善于观颜察色和揣测领导意图,尤其擅长搞好官兵关系和军民关系。许小珉和老兵们之间简短的对白,套不上普通官兵间的任何常规对白模式,倒像是一个含辛茹苦带大一大群孩子的娘,在跟孩子们拉瓜扯闲。在这点上,邢南方远远不及,邢南方极为羡慕许小珉和老兵们的亲密,而且这种关系也成为邢南方内心努力的方向。他甚至觉得许小珉跟老兵们之间弥漫的那种放松感,是最完美的官兵关系的体现。由于这种“羡慕”使邢南方更加努力地做事,并希望与许小珉、与士兵融洽相处。但事与愿违的是,许小珉认定了作为一名基层连队的准管理人员,邢南方身上藏有天然的缺陷,所以他不仅冷眼旁观,处处使绊,而且还暗中打听邢南方的过往,以尽早排挤掉他为快。许小珉的很多行为,让单纯和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邢南方产生了反感,作者借他之口,又道出许小珉与士兵亲和之外的另一面:他总是不忘记寻找任何时机、在任何人面前替自己树立威信。平心而论,直到小说结束,如果没有邢南方的牺牲,许小珉极有可能成长为一个时代的伪英雄,这或许是小说能够提供给我们的另一层深意。

然而,许小珉性格的复杂一如他的为人处世。他在走向伪英雄目标的历程中,又是睿智、警敏和胸有大局观的一个人物。小说第五节渐入佳境,第七、八节最为精彩。也正是从第五节开始,作者对许小珉的性格刻画才开始发生转变,才开始翻过负面形象的那一页,一个机敏和胸怀大局的许小珉才开始出现在读者面前。邢南方发现失缸,许小珉在处理失缸事件时,面对狡黠的村长,为了不破坏军民关系,理智得超出常人,有理有节而极有分寸。此后,“连环套”般的精彩接踵而至,邢南方的“无可救药”,自以为是、固步自封、低智、低能、无知、肤浅越来越明显,许小珉的机智英明也展露无遗。村里出了流氓,许小珉坚信邢南方的人品并设计抓住流氓孙季蛟。抓住流氓后,他坚信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认定盗缸和耍流氓是破坏军民关系,其中还必有更大阴谋,直到最后“敌对势力”的现形和邢南方的牺牲,我们才彻底佩服许小珉的能力过人。这个时候,一个可能的伪英雄才逐渐开始过渡为一个真英雄。小说运用了交错性的几起几伏、欲扬先抑的手法,尤其在这几节。作者开头不遗余力地描述许小珉的狭隘和邢南方的弱势,让我们对许小珉甚至产生了厌恶之情和对邢南方充满同情。但到了这几节,却让许小珉不断英明起来,而让邢南方显得幼稚。许小珉的英明又夹杂着对邢南方的藐视,使他的精神不至于过快地升华,如此处理,还将使他从高处跌到低谷,邢南方不成熟的单纯,到最后的英勇牺牲,又使他从低处陡升至“山顶”。如此交错的高低互换,就像叙事中暗藏的一股激流,汹涌地激荡着读者的心灵。无疑,邢南方是个英雄,但对于性格显得更为复杂和立体的许小珉来说,他后来的表现,可说也称得上英雄,至少是个准英雄。

二、《山顶》的“英雄”内涵

“英雄”这个字眼,在我们数十年来的文学中有些令人审美疲劳了。曾经千人一面的“高大全”,让我们无数次见识过“英雄传奇”对文学产生的破坏力。这不奇怪,“革命历史小说”“自然是服从整体的历史哲学编入叙事的行伍”[2],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绿林好汉的的乌托邦,也自然会有滋生的土壤和存在的合理性。然而,我们应该理解与“英雄”相关的含义,才会感受到一些小说中英雄内涵的嬗变。大概我们对西方英雄史诗是较为熟悉和推崇的,来自希腊语的“英雄”一般是半神半人的,是神和凡人的后代,很多都是宙斯在人间的私生子,他们具有超人勇气和力量,比如阿喀琉斯。不过,老黑格尔在论述“英雄时代”时,用到的词语多有“道德”“严肃”“高尚”“独立”“专断”“意志”,等等,他认为现代人对英雄的理解应该“个人所作所为”,而不是英雄“自己与那整体处于实体性的统一”(作者注:“整体”指伦理、道德和法律意义上的国家)[3]。魏时刘劭在《人物志》的《英雄》篇中言:“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实际上,英而不雄和雄而不英一直都有区别,而且也难以合一。也就是说,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英雄实际上都难以达到完美。在这点上,王棵在小说里也是如此处理人物的。英雄不仅不完美,且过于世俗化,甚至是缺陷太明显了。如果我们先抛开两个主人公的缺陷,却惊奇地发现,真正的英雄是出自人之本性的,这包括邢南方面对敌人枪口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而许小珉的性格蜕变,也恰恰受到邢南方发乎本性的行为的冲击。从而,他之前的私心及其偏见才得以净化,邢南方的英雄形象才与他性格蜕变之后的言行合二为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王棵这部军旅小说对英雄的塑造,恰是通过邢南方和许小珉二人来共同完成的。

至此,不妨再作设想,如果邢南方没牺牲,许小珉又将如何?这部小说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格局或变数?我们可以这么假设,也不能这么假设,如此内在逻辑的摇摆性恰恰能够生发出某道叙事的张力,让读者欲罢不能并陷入沉思。其中张力射出的顶针与死亡美学不无关系,而且蕴藏着伦理和宗教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在一开始,或者说作者在构思意图中,是必须要有人去死的,唯有死,才会让“死亡”成就其意义的生成和叙事力量的爆发。但是,如果死亡仅仅是死亡,又毫无意义可言,必须要死得有价值,死亡在小说中才有存在的必要。这种价值就是某种道德性力量之下的新生、再生或造就,否则,我们将无从谈论叙事中死亡所带来的一切。由此,这种“生”“死”才能够在邢南方和许小珉之间演绎与循环。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邢南方的死,才带来许小珉人性升华意义上“山顶”的生。当然,作者并非止于许小珉个人意义上的“生”,而是将其置于一个时代整体精神上的“生”,于是才有了小说末尾部分对新兵入伍动机不纯或“有偏差”的成功化解。这一点从许小珉口中道出了一切:“这帮孩子的入伍动机到底为何,只要不是消极的,就都没有问题。既然他们最终选择来到了军营,就做好了成为一名真正军人的思想准备。我们当队干的,莫如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而且,他有“不那么正常的冲动”,“他想找找看,这些孩子中间,有没有人长得特别像邢南方,又有没有人,长得特别像他自己。”小说其实想告诉读者,任何一批新兵当中,都会有像邢南方和许小珉这类人的存在,无论他们是“好”还是“坏”,都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那么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邢南方的死会让许小珉蜕变如斯?我们不妨先撇开传统意义上实现革命理想和为人民英勇献身一类的旧说,而完全可以从宗教伦理的美学深度层面来做些简单的剖析。从许小珉最终攀上“山顶”来看,其实与邢南方的“殉道”不无关系,这委实与宗教上的“殉道”和“死亡的偶像化”相关,从小说文本的内部关系来看,也的确如此。邢南方如果没牺牲的话,他与许小珉之间若即若离若温若火的关系仍然会持续下去,那么小说也必将陷入一个死循环的周期。因为,邢南方另类意义上的、不自觉的殉道,他也就被动地成为了“上帝”,而上帝是要唤醒新生命的,或者说是自身的“复活”。中国话语不可能出现这种宗教式的复活,只能通过另一种方式,那么许小珉就会成为邢南方和自己的合体,也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个“复活”的人。否则,我们无法解释许小珉性格和心灵的突变或嬗变,也无法理解小说最终“山顶”式的升华。正如有论者所言:“基督身上发生的事,也发生在所有的人身上,因为他是人。新人被创造了。”[4]68许小珉也正是这个被创造出来的“新人”,也是德国伦理学家朋霍费尔所说的“死亡的偶像化”。

时代是需要永恒的东西的。在一个生活毫无价值的时代里,又谈何新人、新世界、新社会呢?于是,对死亡的狂热信仰,又必将拧成一个又一个特殊时代里的英雄情结。善恶、爱恨、欢乐痛苦,有时在小说中将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要将一些突变或死亡化为永恒,而死亡恰恰具有如此功能,耶稣之死和复活就演变为一个千年不变的定律。而且,它还逐渐衍生为中西方都赏识的一种美学,并深深地烙进文学和艺术的一次次修为中。其中道理,朋霍费尔一语道破玄机:“复活的基督自身中怀有新的人性,怀有上帝对新人的最辉煌的肯定。人类虽然还生活在旧生命中,但已经超越了旧生命。人类虽然还生活在死亡的世界中,但已经超越了死亡。”[4]69从而,“死亡的偶像化”,就成为王棵这篇小说内在的规律了,这个规律也可以用来解释以往中国革命历史小说中比比出现的英雄形象的塑造。只是,我们过多看到的是意识形态化的东西,而忽视了这种文学现象的内在因由和美学规律。

三、《山顶》的现实主义品质

好在王棵的这篇小说并没有简单图解意识形态,也没有一味追求时代主潮式的颂歌,而是尽可能还原现实和人性的复杂性与生活的偶然性,这确实是王棵在构思这篇小说时的高明之处。还有值得提出来的一点是,王棵这篇小说又是现实主义的,可谓紧紧扣住了时代之脉。时代性的呈现大概是每个作家的追求,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与我们贴得很近,读起来真实可信,从而不会产生隔膜感。

每个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反映时代历史脉络的方式。就王棵来说,他小说中的时代性,是将他最熟悉的军旅生活楔嵌于近几十年社会巨大的历史变迁之中来表现。具体来说,小说将“教导三队的部队”置于“一个叫孙家沟的村子”的旁边,这既符合实际生活的原貌,也有利于作者巧妙地将军旅叙事与时代变迁结合起来。因为,相对而言军营是半封闭式的,它与外界的接触相对较少,而孙家沟却能敏感而清晰地粘贴上时代的变化。而这种封闭与开放的结合,又与小说中人性的变化有着某种内在和隐秘的关联。反映时代的脉络,不仅是这部小说真实可信的一个有力支撑点,还是小说叙事逻辑演进的关键。然而,作者在表现这种脉络的时候,并非显在的时间顺序罗列,而是精心地将其编织进叙事的既定框架中,其中时间的跳跃性和若隐若现的时代背景的交代,又能让我们感受到作者的精心布局及其产生的某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小说起笔就是“这幢苏式结构的营房”,这个标志性的符号实际上瞬间就把我们带入上世纪某个时代的尾声部位,也可说为小说的叙事张举开了一个典型的叙事环境。既然作者不想明摆着交代时间线索,那么他必然在建构小说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体系。比如想交代许小珉的入伍时间,就有了“那阵子南线有战事,他想去前线建功立业”;想交代故事发展的现在时间,于是就有了“由于这一年国际上发生了苏联解体事件,不同社会体制国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想侧面说明新兵入伍“是为了锻炼锻炼”动机的时代变化和孙季蛟的被收买,就有了“否则他前几年干吗随着全国那股淘金潮去海南打工去了”这一类时间或时代背景的交代。小说通篇的时间交代都是按照如此方式来进行的。这种方式当然暗藏了作者的心机,然而这又不仅仅是为了变换花样来交代时间,或者说有意淡化时间,而是作者意欲恒常性地表现军营以及人性的图景之余,又意欲凝聚这些时间背后对小说叙事进展必不可少的助推力。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作者在侧面交代这些时间的时候,读者不用多花心思,每当读到类似的叙述即已心知肚明。如此一来,在自然而然的叙事进程中,时代性即已展露无遗。

当然,王棵小说的时代性并非“自然主义”的,其中又蕴含了主观上的批判,或者说时代的反思。如果细加剖析,小说中的反思是多方面的。我们可以说,这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也找准了一个作家在社会中应处的位置。许小珉为何成为小说开头时的模样?这与以他父母为代表的前辈和历史不无关系。“许小珉出身于军人世家,爷爷是老红军,父亲参加过珍宝岛之战,从小到大,他耳濡目染接受的是纯正的军事思想教育,危机教育。”这使得许小珉当初是充满革命理想的。南线有战事时,他入伍想去前线建功立业,然而“父母横加阻拦,他才在父亲的操办下分到了这个离家乡很近的部队”。自然,他在部队定会顺风顺水,于是许小珉能够成为同辈中最年轻的干部,他的“自我职业规划”才会一步步膨胀起来。小说在叙述这些之时,并非跳出来直接批判裙带关系、人际关系和特权思想一类不良现象的泛滥,而是一开始就让读者领略到一个令人生厌的“许小珉”形象。在成功让我们讨厌许小珉和同情邢南方的时候,读者又很自然地让我们看到部队里的上下级,以及村长、孙季蛟、新兵家长、新兵等一系列人物的言行。例子无需多举。就像有论者所言及“介入现实的姿态”中的“生活细节流”[5],王棵这篇小说中的现实性以及对现实的反思,正是不动声色而精心地将其置于“生活细节流”之中来进行叙事的。其中叙述看似平淡,其实饱含批判和反思的意味,读起来委实能让读者咀嚼再三。他的这种写法和可能产生的阅读效果,是否也是以创作实践展现出来的对以往军旅文学的一种行为反思呢?

王棵擅长于书写现实题材,尤擅长于写作军旅现实题材,这从他已发表的大量军旅小说中足以证明。他笔力的沉郁与厚重别具一格,文风和叙述自然流畅,往往能让读者从中有所发现、有所感悟。可以毫不声张地说,他为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军旅文学贡献了浓墨重彩的诸多篇章,大大丰富了中国当代军旅文学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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