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震
(1.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2.安顺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安顺 561000)
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生而雄猜,阴狠嗜杀,自恃播州财富兵强,又累从征调,熟知川兵势弱,遂生虎踞全蜀之异志。叛乱前夕,杨应龙以杀人立威,小有睚眦,即行杀戮。其所辖五司七姓民众不堪其苦,遂向贵州抚按告变,称其欲叛,请求征剿。此后,围绕对杨应龙的惩治,明廷内外争论纷纭,黔蜀两省官员一主剿一主抚,更是纷争不断。四川布政司右参政王嘉谟称:“播有事以来,议者盈庭,其言如蓬虆藤葛然,此依彼附,期于牵缠。”[1]后序四川布政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佥事张文耀亦称:“夫平播之策,人人能言,即人人不能言,言抚者嫌于玩寇示弱,而言剿者苦于枵腹空弮,中牵外掣,讫无定画。”[1]序从学界研究状况看,对播州之役及播州改流的研究成果颇多,但对于杨应龙叛乱前夕,明廷内外围绕杨应龙的议处所产生的诸多纷争之研究尚未见专文论述。文章即对此作系统梳理,并据此对明后期土司治理的缺失进行探讨。
杨应龙初不法,其辖下五司七姓之民遭受残害颇深,遂联名向贵州抚按告变称杨应龙意欲反叛。贵州巡抚叶梦熊遂疏请征剿。此后,黔蜀两省及明廷内外围绕杨应龙的议处纷争不断,持续多年。万历二十二年(1594),明廷命兵部侍郎邢玠为贵州总督,前往处置。二十三年(1595),邢玠檄重庆知府王士琦诣綦江,促杨应龙前往松坎听勘,“案验,抵应龙斩,论赎,输四万金助采木,仍革职,以子朝栋代,次子可栋羁府追赎,黄元等斩重庆市,总督以闻”[2]8047。至此,围绕杨应龙的议处纷争暂告平息。在此阶段,各方纷争焦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对于贵州巡抚叶梦熊请剿杨应龙,兵科都给事中张希皋、给事中陈尚象认为事体重大,关乎两省利害,上疏“乞遣科臣公勘,或剿或贳,毋执成心”[3]4640。
对此,四川巡抚李尚思疏称“防御松潘宜调宣慰司土兵,令备协守”,意欲暂免勘问。四川巡按御史李化龙先是认为杨应龙无可勘之罪,上疏请求免勘。后又疏请“暂免勘问,俟征兵御虏之后再为议处。”贵州抚按对此不满。贵州巡抚叶梦熊上疏弹劾川东道副使朱运昌“容情故纵,不行会勘”,贵州巡按御史陈效则疏论杨应龙“怙凶阻勘之状”[4]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
章下部议,“部覆以应龙革职,仍戴罪立功,会勘改限,朱运昌罚俸”[4]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万历十九年(1591)二月,明廷“命川贵抚按会勘播州杨应龙,不遣科臣”[3]4645。此后,李化龙复奏请“特遣科臣公勘”。章下部覆,“以应龙未见抗命而不服会勘,四川按臣未尝庇应龙而执不会勘”,于是令“查勘还属之两省科臣”[4]万历十九年二月戊子。从明廷的部覆看,明显持袒护四川官员和意图安抚杨应龙的态度。
对于杨应龙不法,黔蜀两省抚按官员一主剿,一主抚,产生严重分歧,并为此纷争不断。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对黔蜀抚剿纷争感慨道:“臣等益以为疑,一土司也,在贵州方欲剿其党,在四川乃欲调其兵;一杨酋也,贵州方欲诛之以除害,在四川乃欲藉之以成功,何其意见相左之甚耶?”[5]614-615
1.贵州官员主剿。贵州巡抚叶梦熊疏论杨应龙凶恶诸事,巡按御史陈效则历数杨应龙十二大罪状。从其奏疏内容看,他们主张征剿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播州虽属四川,实为贵州肘腋,杨应龙不法祸及贵州。明代,播州在改流之前虽属四川,却距四川省城近三千里之遥,且其疆土亦深入贵州腹地。杨应龙“仇杀五司,僭立巡警,其焚杀陵轹之惨,僭逾凶悖之极,非止流毒于蜀之一隅,且骎骎然及于黔矣”[4]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壬子。又“假以擒拏逃奴为名,邻播一带县邑,岁被其毒”[1]14。这对四川来说无关痛痒,但对贵州来说却是肘腋之患。如四川巡按李化龙即上疏“土酋谋乱无迹,抚臣议剿未妥,乞赐行勘以安反侧以全亿万生灵事。备言杨应龙无可剿之罪,贵州抚臣未免有作恶之心”[5]615。因此,两省抚按各上疏自辩:“在四川则谓应龙无可剿之罪,在贵州则谓四川有私昵应龙之心。”[4]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张栋对四川官员这种秦越相视的做法指责道:“臣窃以为疑,彼酋所居,虽在贵州肘腋,实系四川幅员,其作奸犯科,情罪昭著至此,而四川抚按嘿无一言,何耶?”[5]614
二是播州受贵州节制,且负有协济贵州卫所粮饷之责。从隆庆二年(1568)开始,明廷即规定“湖广沅、靖、平溪等州卫,四川酉阳、播州、永宁三土司,照旧专属川湖统辖,仍听贵州节制调遣”[6]1858。且播州宣慰司及其辖下真州、黄平、草塘、白泥、余庆、重安、容山诸司均对贵州卫所粮饷负有协济之责。如此,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残害五司七姓既属贵州管辖范围,协济一项又关乎贵州切身利益,作为贵州抚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正如致仕归家的两浙转运使陆从平所言:“播州虽蜀地,而黔军门有兼制川东之敕,故亦属黔。”[3]4866后来任四川巡抚的谭希思亦对贵州主剿表示理解,他称:“土酋杨应龙,其所居之地则辖四川,其部内五长官司钱粮兵马则供贵州,其肆虐于部民,而所部之民日号泣于贵州,此贵州先任抚官王体复所以有此剿之议也。”[5]620-621
三是杨应龙待黔官傲慢。杨应龙对待黔蜀两省官员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是导致黔蜀官员产生剿抚分歧的一个重要原因。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记载,播州宣慰司“地坐贵竹(即贵州)而官系川中,故杨酋应龙伺川中上司则恭,见贵竹则倨,川议赏,贵议剿,非一日矣”[7]135-136。因此在明廷命黔蜀两抚臣会勘之时,杨应龙愿往四川而“不愿赴贵州”[2]6004,于是最后只得将其逮至重庆松坎对簿。
2.四川官员主抚。四川官员普遍不赞同贵州官员的征剿主张,《明史》称:“蜀人多言应龙强,未易轻举,(艾)穆亦不欲加兵,与梦熊异。”[2]6004其后任四川巡抚的李尚思,以及巡按御史李化龙亦主张招抚。从其奏疏内容看,其主抚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招抚以便征调播兵协助平乱。贵州抚按请剿杨应龙之时,正值四川松潘羌作乱。李尚思奏称:“防御松潘宜调宣慰司土兵,令备协守。”[4]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此后,万历二十年(1592),逮杨应龙至重庆对簿之时,论法当斩。恰逢日本丰臣秀吉大举入侵朝鲜,明廷广征天下兵士援朝,杨应龙因此奏辩,“且愿将五千兵征倭自赎”[2]8046。李化龙亦疏请“暂免勘问,俟征兵御虏之后再为议处”[4]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于是,明廷诏令释之,命其带兵从征自赎。
明廷亦有反对征调播兵从征者,如因山东乡试泄题归隐的礼部尚书于慎行即上疏奏称:“播夷不奉汉法,阴兵拒命,朝廷遣使即讯,数年不出,此何等情形也。乃欲调其甲士,出入中土,纵使有功,何以善后?……纵使播夷恭顺,……亦必不能,何也,由蜀至辽,一经两海,水土不习,强弱亦异。”[3]4680此后,“东征兵渐集,兵部罢播州兵不发”[3]4690。此次重庆勘问遂不了了之。
二是征剿易伤及无辜民众。四川官员虽然也认为杨应龙有诸多不法行为,但认为若征剿必伤及无辜。如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月,四川巡抚谭希思、巡按吴礼嘉疏称:“抗法犯顺敢负固者应龙一人,播民环居何啻亿万,其间依附村落、流寓寄住者十常八九,天兵所至,即纪律严明,誓不妄杀,能使玉石之尽分乎?”[5]622
此后,在议处过程中,随着杨应龙骄纵日甚,四川官员主抚态度逐渐发生变化,甚至有主剿者。
重庆对簿后,明廷因意欲征调播兵东征而放归杨应龙,带兵从征一事最后作罢,杨应龙因此更加骄纵。四川新任巡抚王继光到川后,“严提勘结,应龙抗不出。张时照等复诣奏阙下,继光用兵之议遂决”[2]8046。万历二十一年(1593),王继光至重庆,与总兵刘承嗣等分兵三道进娄山关,结果官兵大败,死伤过半,贵州出兵协剿亦无功,朝廷征剿之议又起。四川巡按御史王慎德奏称“播酋杨应龙抗杀将领,叛逆已彰”,主张早日征剿,并提出征播三议:“一曰国体当重。奸徒徐宗达,兵部念与应龙有旧,差同赵梦龙等往播州宣谕,大似讲解辱国非宜;一曰赞画宜罢。杨酋虽负固,川贵间一孤雏耳,设总督已属张皇,至赞画将安用之;一曰党羽宜剪。贵州宣慰司、酉阳宣抚司原与播司相唇齿,阳顺阴助,岂能得其死力,宜有以离其势而绝其援。”[4]万历二十三年二月乙丑
继王继光担任四川巡抚的谭希思亦对先前贵州抚按和王继光的征剿主张表示理解,他称:“乃其(注:指王继光)奉诏征播,就勘诸臣亦仰体朝廷好生之意,从宽议处矣。乃敢假请征倭负固不出,此四川先任抚臣王继光所以有会剿之请也。”[5]620他甚至对主抚的巡按御史薛继茂的撤兵之说予以驳斥,称其说“大都念贵州之民饥寒之苦,欲令先行撤兵,此其心为地方惜民力,为圣明广生德,即臣一念犬马不容少异。但是说也,行于上年未提兵之先则可,行于今春既败兵之后则不可。施于杨酋未请命之先则可,施于杨酋既负固之后则不可”[5]621。
对此,兵部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四月称:“应龙初本效顺,后乃暴虐,四川以功故而援之,贵州以罪故而窘之。本犯有可宽之条,朝廷无必诛之意,只缘再提结案,遂尔计出无聊,将谓负险,可幸脱樊,不思行赂,反塞解纲,王师既抗,剪灭何疑。并论土司安疆臣等共效忠猷,如应龙父子悔祸,许自缚请罪,即与奏闻定夺,否则罔赦。”[4]万历二十二年四月辛亥从兵部意见看,征剿之决心尚不坚定,仍对杨应龙悔过并主动请罪抱有一线希望。但从明廷所下圣旨看,明神宗已意欲主剿,圣旨称:“这土酋还着两省抚按官会兵,多方设法擒治,朝廷之意惟在禁暴安民,歼除首恶,以靖地方,彼中事宜,亦听相机处治,不必遥制。”[5]620-621黔蜀两省遂在征剿方面达成共识。
黔蜀两省虽在征剿方面达成一致意见,但在明廷下达川贵会兵征剿之旨后,两省官员复为征剿之责相持不下,以致会兵征剿久无结局。
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月,贵州巡按薛继茂奏称:“贵州贫瘠,兼以饥馑师旅,民何以堪。况播州原辖于川,未尝侵及于贵,何劳民伤财,剜腹心而事肘腋,且远道移会,必误军机。宜令川省自为收局,而贵州量调土兵防守要害。”[4]万历二十二年十月辛亥在他看来,贵州地瘠民贫,粮饷短缺,且播州属川,宜由四川独自出兵征剿,贵州只应负有调兵防守之责。贵州巡抚林乔相亦奏称贵州粮饷紧缺之状,称:“贵州仓库有限,军困民窘,若协应再举,则军士嗷嗷,何以鼓其戮力,若不协应,则责臣秦越相视,何以自解?”[4]万历二十二年十月辛亥
而四川巡抚谭希思则认为,播州虽然隶属四川,但其所属五长官司却负有协济贵州卫所钱粮兵马之责,称:“两省兵士皆朝廷赤子,财物皆朝廷积贮,合则兵力全而奸酋之向风有日,分则大体亵而反侧之归命难期,必须贵州抚臣协力共济。”[4]万历二十二年十月辛亥因此,他坚持黔蜀两省合力协剿。
鉴于黔蜀两省针锋相对,不能同心协力,礼科给事中杨东明建议:“速令就近省分整备兵马刍粮以应援,特选才望大臣一员往勘,事有可原即赦其死,不悛,即总督军务调发川湖云贵之兵,便宜行事。”[4]万历二十二年十月辛亥其任命总督前往处置的建议为明廷所采纳。
在议处过程中,黔蜀两省对于五司七姓的处置亦产生纷争。贵州巡抚叶梦熊主张将“五司改土为流,悉属重庆”[4]万历十九年四月戊戌。四川巡抚李尚思则“不以为然”[3]4648。四川巡按李化龙“欲宽应龙之罪,复题应龙罪犯必诛,其所辖五司与土同知俱背之来归,愿属重庆,众叛亲离,何至有不测之虑。且五司等既无归路,将驱而归之应龙,保无悉怛谋境土之惨,乞特遣科臣公勘”。其后,明廷下旨:“归附人众安插改属事宜,着该抚按从长计议停当具奏,毋得推诿。”[4]万历十九年二月戊子叶梦熊遂以李化龙意见相左,欲引嫌求去。对此,兵部覆称:“化龙比士计吏,及期不得引嫌思去,其会勘杨应龙并改属五司,从长计议。”[4]万历十九年四月戊戌此所谓“从长计议”无异于暂且搁置。
万历二十三年(1595),川贵总督邢玠在疏论播州处置事宜之时,提出对五司七姓的处置建议:“黄平、草塘、白泥、余庆、重安五司,旧隶播州,袭替表贡必假该司印信,不若将五司改隶黄平通判管理。一议处七姓奏民以安流离。七姓自奏讦以来,恐杨酋加害,远徙川贵,而无辜播民,惧天讨或加,亦因转徙。今拟罢剿则当分别优恤,令有司给照安插。一增设安边府官以资弹压。娄山以北,松坎以南,颇称乐土,顷以播司构难,相率逃移,非设官拊循,民将何归,应将重庆府捕盗通判改为抚夷同知,移驻前项地方,听其不时巡历,设法招抚。”[4]万历二十三年九月乙未
从“诏悉从之”[4]万历二十三年九月乙未的记载看,明廷完全采纳了邢玠的处置建议。但对此处置,后来的贵州官员亦持有异议,万历二十七年(1599)四月,贵州巡按宋兴祖即疏称:“昔年总督西事者,好大寡谋,以五司属黄平通判。夫五司在彼为必争之地,在我无尺寸之益,迄今官民杀逐殆尽,张虚名而贾实祸,不可不虑。”[4]万历二十七年四月庚午
因此,在播乱平定后,李化龙对于将五司七姓“仍旧为土官”的建议坚决反对,称:“此事(指杨应龙之乱)皆彼酿起,不并废之已幸,可有他望乎。且彼原奏改土为流,今岂可易其说乎?”[1]831他建议在五司七姓之地设府州县,而给予原土官以土州判、土吏目等土衔。李化龙这一处置措施实为灵活变通之举。
在此阶段,黔蜀两省及明廷官员围绕上述问题产生严重分歧,轻则互相指责,重则互相弹劾,据《万历武功录》之《播酋杨应龙列传》记载:“是时,薛继茂奏乔相轻忽者十,而林乔相奏继茂妄者亦十。其后给谏吴文梓则劾王继光,李应策则劾林乔相。”[8]20直至万历二十三年(1595),杨应龙前往松坎听勘,围绕杨应龙的议处纷争方暂告平息。
杨应龙松坎听勘后,骄纵之态稍加收敛。但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因其次子杨可栋死于重庆狱,地方官复檄其完纳赎金,杨应龙复大怒,遂“拥兵驱千余僧招魂去。分遣土目,置关据险”[2]8047。至是“复肆行杀掠”[4]万历二十五年十月甲戌。对此明神宗怒称:“应龙前蒙朝廷宽处,如何尚敢负恩肆劫,其令抚按官悉心处置,责令擒献恶目正法。”[4]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壬子但其后杨应龙并未加收敛,万历二十七年(1599)六月,又举兵“陷綦江,参将房加宠、游击张良贤死之”[4]万历二十七年六月己亥。九月,杨应龙关称:“飞练动激,并未越境。致蒙军门加参,擅杀防御官兵,而房游击亦不肯容,不得不寻对头。乞将潜府匿县奸奴何邦卿等数十名,差官交割,并将次男身尸,恩断葬礼给领,存没霑恩。若容护奸奴,宁拼汉唐继世之爵土,甘舍历代先今之功劳,在处跟拏逆党,尽皆生啖其肉。不惟道府控诉,径至九重阙下,甘于瞑目。”[1]26此既可视为杨应龙为己辩护之词,亦可视为杨应龙对明廷的宣战书。然而在此阶段,面对杨应龙大肆杀掠的情形,黔蜀官员依然纷争不息。
在对杨应龙的议处方面,四川内部官员间亦产生不合。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杨应龙犯合江,索取奏民袁子升,并将其寸磔处死。对此,四川巡抚谭希思主张对杨应龙进行勘问安抚,以安地方,便派道臣前往勘实以便详奏朝廷。而四川巡按王明对此不满,遂以密疏提前奏报朝廷,在疏中王明“颇张大其事,且语侵抚臣”[4]万历二十六年二月壬戌。谭希思遂以病为由乞求罢归,明神宗以川中事务繁重为由,将其慰留。
可见,在杨应龙兵犯合江,肆意杀戮之时,四川巡抚谭希思仍然寄希望于通过勘问、招抚的方式,以求平息事态。此时,四川官员内部亦在抚剿问题上出现严重分歧。直至万历二十七年(1599)二月,杨应龙大败官兵于飞练堡,六月,又进犯綦江、南川、江津的情形下,四川抚按向大学士沈一贯揭言“杨应龙已叛”[4]万历二十七年七月戊辰,这意味着四川官员彻底放弃了对杨应龙的招抚政策。
面对杨应龙大肆杀掠的情形,黔蜀两省官员仍然未能齐心协力平乱,反而互相推诿指责。贵州巡按应朝卿奏称:“黔中饷微兵寡,所恃四川协同防御,使有畏忌。今秋冬以来,羽书狎至,川中当事之臣竟不闻发偏师以禁遏,亦不闻遣一官以晓谕之,虽经该省新旧按臣参题,俱置不理。以至此酋无虑于西,而益并力于东,攻围我城邑,虔刘我民人,非独民生之荼毒堪怜,而国体之陵夷已甚。臣在镇远月余,儆报一日四五至,未尝不怒发上指,恨此逆酋,并恨夫纵逆酋者,窃谓四川巡抚谭希思可罢也。”[4]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丁卯
万历二十七年(1599)三月,兵部在覆四川抚按会题防播事宜中主张“分疆界以便责成”,称“川黔接壤播界,其中川东、思南二道各有信地,失事不得他诿”[4]万历二十七年三月乙酉。
礼科给事中杨东明对黔蜀两省不相能的后果深表担忧,认为“以两不相协之心兼两不相下之势,只徒坐误军机,养虎遗患耳”[5]619。正因黔蜀两省互相推诿,播事久无完结。万历二十七年(1599)三月,明廷遂命李化龙为总督川、湖、贵军务兼理粮饷,并巡抚四川。据兵部称,设总督兼制川贵湖广三省,“正虑两地推诿之故”[4]万历二十七年三月乙酉。
杨应龙叛乱后,明军在总督李化龙的主持下迅速将其平定,并对播州进行改土归流。播州平定之初,朝野内外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如李化龙不无自豪地宣称:“从此四封千里,尽入皇图,尺地一民,尽归王化,三省永无狗吠鸡鸣之警,四海逆折凭山啸泽之奸。”[1]190瞿九思则称:“此唐宋以来一大伟绩也。”[43]4856朱国桢亦称:“悉天下全力,平二千里,为国家辟土开疆,此盛事也。”[3]4856但是,从对杨应龙的整个议处过程看,明廷的土司治理存在诸多缺失。
明代在黔蜀毗邻地区实行兼制之制,对此郭子章的《黔记》有比较翔实的记载:“巡抚贵州兼督理湖北、湖南、川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都御史一员,建节会省兼制三藩,内则监军道,外则四兵备道,武则总兵、参将、都司分阃,川东、湖北、湖南文武官悉听节制。”[9]459其中隶属四川的播州宣慰司便同时受贵州巡抚兼制。这一措施虽然在弹压不法土司、调集汉土官兵镇压地方叛乱、催征协济粮饷等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亦容易造成事权不一而难以行事的弊端。这在杨应龙议处过程中有所体现。
万历二十八年(1600)十二月,陆从平即认为黔蜀纷争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贵州对播州有兼制之责,他在疏中称:“播州虽蜀地,而黔军门有兼制川东之敕,故亦属黔,且去蜀远而去黔近,彼见黔中事体多裁抑,安(注:疑为“杨”之误)氏因专事蜀。”[3]4866
川贵两巡抚亦因此互相猜忌指责。万历十七年(1589),四川巡抚李尚思移咨贵州巡抚叶梦熊称:“必如贵院之不容杨应龙,将尽割川东之地以与贵州而后可乎?”叶梦熊则回咨反驳称:“必如贵之曲护杨应龙,将使本院缴兼制之敕而后可乎?”[43]4866
从对杨应龙的整个议处过程看,明廷基本上持招抚态度。但因杨应龙不法日甚,明廷亦时剿时抚,剿抚不定。直至万历二十七年(1599)方命李化龙为总督,征调大军前往征剿。此当为杨应龙日益骄纵直至铤而走险走上反叛之路的主要原因。王士性、茅瑞徵、吴应明等人亦认识到明廷抚剿不定这一巨大失误。
鸿胪卿王士性认为:“其地(注:指播州)坐贵竹而官系川中,故杨酋应龙伺川中上司则恭,见贵竹则倨,川议赏,贵议剿,非一日矣。及王中丞继光仓卒举事,挫辱官兵,于是天讨难留,而又加以七姓五司素被伤残,赴阙请剿,然后酋畏惧天兵之至,情愿囚首抹腰听剿处分。盖彼酋因子死巴狱而又防七姓之侵陵,故死不敢入重庆而不惮囚服了事者,其情也,何敢辄萌囗变,而此中又曾拒王师,故心疑之而不敢前。”[7]135-136
南京光禄寺卿茅瑞徵亦认为杨应龙初并无反叛之意,只因明廷的抚剿不定致其决意反叛。他疏称:“应龙井蛙耳,何能为。独不胜匹夫之忿,与其属为难。狃于中朝宣谕故辙,时系时释,时剿时抚。初逞于白石,再逞于飞练,后逞于綦江,以为汉终不夺我播,乃敢螳臂当车,盖至天兵四集,而犹顿首顿足,知悔晚矣。”[3]4856-4857
兵科右给事中吴应明则对明廷允其从征自赎以及剿抚不定之误有所揭批,称:“方应龙羁勘重庆时,明正其罪,不过一吏足矣。奈之何听调征倭,纵虎出匣,今日议释,明日议征,举棋不定,何以胜耦,徒为么么之窃笑耳。”[4]万历二十一年十一月戊辰
会勘,即会同查勘,是指中央朝官或地方官员奉命共同就某一事件进行勘查以获实情。会勘虽能对一些错误予以纠正,如正统年间,贵州宣慰使安万钟被贼杀死,无子,其从弟安万镒当袭,但万镒因杀安万钟之贼未擒获而假意推辞,土目乌挂等“遂以疏族幼子普者冒万钟弟曰万钧告袭,承勘官入其贿,遂暂委钟妻奢播摄事”[2]8171。安万镒遂兴兵与乌挂相仇杀。后经明廷派官勘明,方令安万镒承袭。会勘往往因官员意见不一而费时长久,不仅不能及时解决问题,反令矛盾越积越大。道光《大定府志》对会勘这一弊端多有指摘:“时诸土司皆桀骜难制,而乌撒、东川、乌蒙、镇雄诸府,地界复相错于川、滇、黔、楚之间,统辖既分,事权不一,往往轶出,为诸边害。故封疆大吏纷纷陈情,冀收钤束以安边隅。而中枢之臣动委勘报,弥年经月,卒无成画,以致疆事日坏。”[10]卷50,10如万历间乌撒府的承袭之争中,“事行两省会勘,历十四年久不结”[4]万历三十八年六月丁亥。在对杨应龙的议处中这一弊端亦有体现。
杨应龙议处之初,黔蜀两省官员即因意见不一而起会勘纷争。于是,兵科都给事中张栋上疏建议黔蜀两省官员放弃成见,不分你我,从公据实勘处,再据查勘结果决定或剿或抚。他在疏中称:“在贵州勘官,固不得承望贵州之风旨而过于诛求。在四川勘官,亦不得承望四川之风旨而曲为假贷。在贵州抚按固不可执必剿之成心,而犯喜功之嫌。在四川抚按亦不可执必宥之成心而遗养寇之患。毋令分尔我,毋计异同,唯审实其情罪而轻重其罚焉。”[5]616
国子监博士杨景淳即对杨应龙议处中的会勘之误亦有所揭批,称:“杨应龙历代土司,淫纵杀戮,固其常态。当事诸臣过听七姓奏讦后,先屡误于勘,再误于纵,又再误于剿。”[4]万历二十三年四月壬子
杨应龙在播州敢于生杀予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各级官员受其贿赂,阴为袒护。陆从平在疏中揭称杨应龙“交给重庆士大夫,多为左右于监司之侧者,而蜀之监司亦多受其馈,待以优礼,故生杀予夺,惟其欲为,无所禁忌,所由来久矣”[3]4866。对于杨应龙发动叛乱的原因,大学士申时行即认为:“向非委官不索贿,应龙不系狱,调则必赴,召则必来,何至称兵叛逆,悍然不顾乎。挑衅启祸,必有任其责者,故好事喜功,穷兵殚财,非国家之利。已事可永鉴也。”[3]4855
杨应龙甚至行贿内阁首辅赵志皋族人。据《明神宗实录》载:“先是,缉获杨应龙投贿人犯,内有赵春台,系辅臣赵志皋族人,科臣桂有根因疏劾志皋,且言应龙系重庆时,以数千金遗志皋得脱,今复受应龙行贿。”[4]万历二十七年八月癸卯对此,户科都给事中杨恂奏称:“杨应龙负固不服,执政贪其重饵,与之交通。如近日綦江捕获奸人,得所投本兵及提督、巡捕私书,其余四缄及黄金五百、白金千、虎豹皮数十,不言所投。臣细询播人,始嗫嚅言曰:‘求票拟耳。’夫票拟,抚臣事也,而使小丑得以利劫哉!”[11]970
黔蜀两省官员围绕议处杨应龙产生的纷争,核心在于抚与剿,这也代表了有明一代在土司治理问题上的两种主流观点。从黔蜀纷争的原因及杨应龙最终铤而走险发动叛乱的结果看,明廷的土司治理政策和措施存在诸多缺失。黔蜀毗邻地区实行的兼制之制致使明廷在该地区的统治事权不一,易导致两省官员的互相推诿。如会勘中的意见不一,协剿中的责任推诿,征剿失利后的互相指责等,致使议处过程争论纷纭,抚剿不定;各级官员的贪污腐败亦助长了不法土官的骄纵跋扈。播州之乱平定后,部分官员虽然对议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进行了反思,明廷亦对部分失职官员作出了褫职为民、降级调用等惩处,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明廷存在的问题,此后西南地区诸土官土舍依然骄纵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