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越
西尔维娅·普拉斯是美国“自白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在作品中不吝坦诚而热烈地展示真实的自我感受,由于饱受抑郁、精神崩溃的折磨,孤独、绝望、焦虑、死亡、疯狂是她的诗歌常见的主题。受老师罗伯特·洛威尔的影响,其诗歌中时常充斥着诡谲的想象和奇异的修辞,前期作品也承袭了意象派诗歌的创作特点,以精准且高度凝炼的意象表达繁复的情感。
《蘑菇》收录于普拉斯的第一部诗集《巨像及其他》,由于暗喻含蓄而隐晦,没有坦然“自白”,这首诗不如其他代表作吸引评论家的眼光,有专家认为出版第一部诗集时的普拉斯仍在“蓄力”的青涩状态,还没有形成其咄咄逼人的诗风[1],还有学者表示这首诗实际上反映了两性的对峙,“蘑菇”代表着男权社会中的女性或是受暴政压迫的民众形象[2]。本文通过对《蘑菇》的核心意象、修辞手法和主题思想的分析,指出《蘑菇》不仅仅申张了作者的女性意识,同时也是一篇完整的女性成长史,并探讨这首诗在普拉斯向自白派巅峰迈进的“蓄力”过程中所起到的承接效果。
普拉斯的诗歌中向来不乏动物和植物意象,无论象征自然还是拟人,这些意象大多是明朗而活跃的,如被屠杀的蜜蜂、捕食蚂蚁的蜘蛛、凶恶的豹、被踩碎的甜瓜、杀手般的郁金香、被毒药所害又传播着毒药的榆树等,扮演着强势的加害者或弱势的受害者角色,抑或两者兼而有之,用于表达诗人极端情绪化的状况,而在这些意象当中,“蘑菇”可以说是一个异类。
首先蘑菇在生物学上属于真菌类,天生就被排挤在植物和动物两大门类之外,但是在这首诗中,夹缝里的蘑菇却兼备着植物和动物两种属性。由于蘑菇像植物一样静静地扎根于土壤,只摄取水分和空气,有评论家给予了蘑菇植物的身份,认为诗人“采用婴儿前意识混沌状态的植物身份”[3]让自己的思维潜入蘑菇,以第一人称记录蘑菇的每一个生命环节。然而诗人所描写的长着“脚趾”“鼻子”和“拳头”①,并且举着“锤子”“槌子”的蘑菇又具备着动物的形态和意识。
其次,诗中蘑菇的形象似乎过于平静,看起来没有丝毫情感,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冲突,与世无争,只是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按部就班地履行“生长—繁殖—被吃—消亡—重生”这一循环。无论是在生物属性上还是在生长环境上,蘑菇都是夹缝中的物种。在本诗中普拉斯没用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但通过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冷静、客观的陈述,表达对弱小却顽强的生命力的赞叹。
诗歌的前三个小节描写了蘑菇生长的时间与空间,在“安静”的夜里,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地、“谨慎”地扎根于土壤;第四到第六小节记述了蘑菇成长过程中排除的重重困难和坚忍不拔的精神,轻轻挤开小谷粒破土而出,用自己“柔软的拳头”举起各种障碍物,从最轻的“针叶”到沉重的“路砖”,并且沉默着“拓宽裂隙”“挤过孔洞”,逐步凸显出柔软、弱小的外表下那原始的、野蛮的生命力;从第七小节开始,蘑菇“温顺”地被吃掉,但是强大的繁衍能力已经让更多的新生命在黑夜里涌现,蘑菇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将在清晨继承大地”,物种得到延续,并开始新的征程。
《蘑菇》创作于1959年,正是第二次女权运动在美国大规模爆发的前期,这个时期的女性从思想上、经济上和理论基础上都具备了争取平权的实力,然而社会上仍然存在着顽固的性别歧视。普拉斯创作出的蘑菇这一意象与女性有着众多相似之处,两者都具有生命的韧劲和繁衍生息的能力;都温柔娴静,对外界的需求甚少:“饮水为生,/吃阴影的碎屑,/举止温和,……”;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家中各种小角色,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我们是隔板,我们是/桌子,我们温顺,/我们可以吃”。总而言之,蘑菇是弱势的,却也是坚强的,它们无欲无求、靠自己排除万难成长起来,扮演着生活中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角色,温顺沉默,谦恭柔和,并且在人们需要的时候毫无怨言地牺牲自己,这正是一个传统的完美女性形象——“屋子里的天使”。
《蘑菇》从字面意义上是一篇简短的真菌成长史,诗人以拟人的手法将自己代入蘑菇的内部,以第一人称叙述从出生到获得升华的故事,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女性成长史。诗歌的前三个小节描述破土之前的蘑菇,在黑夜里,在黏土里“安静地”、小心翼翼地生长发育,第三小节特意交代了“没人看见我们,/阻止我们,背叛我们”,万般谨慎地把自己藏起来,并且因为无人发现而生出一种万幸的感叹,似乎在躲避某个暗藏着的不为人知的威胁,但这威胁具体是什么、到底来自哪里诗人没有言明。影射了女性在意识觉醒之初仍处于一个并不友好的大环境,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锋芒以求自保。
从第四节开始,随着蘑菇的破土和成长,奋力举起头顶的一切障碍物,甚至挪开了人行道上的砖块、拓宽了缝隙。现实中当时的美国,由于二战造成劳动力短缺,大批女性涌入传统男性掌控的行业,并且同样在各个岗位上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然而就跟生命力强大,却依然“没有耳也没有眼,全然沉默”的蘑菇一样,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也依然面临着重重压制,并被剥夺了话语权,当时的妇女顾问委员会的主席在讨论妇女劳动的会议上甚至都没有投票权和发言权[4]。
第九节蘑菇终于迎来了被吃掉的命运,蘑菇此时没有丝毫抗争或不甘的情绪,而是用轻松客观的语调陈述了“可以吃”这个事实,表现出一种“向死而生”的积极态度。死亡是普拉斯诗歌中常见的主题,海德格尔认为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应对的态度应该是“把向死亡存在标识为一种别具一格的可能性的存在”[5],去努力追求自我本质,而不是执着于逃避。蘑菇被吃后个体的消亡对整个物种没有任何消极的影响,反而继续生长,更加繁荣:“不由自主的/推着搡着。/我们的物种在繁殖:/我们将在清晨/继承大地。”最后一个小节来自于圣经故事中耶稣的一句话“谦恭者有福了,他们必将承受大地”,这两节表明了蘑菇对于被吃这件事情的达观态度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在暗中蓄力,准备在新的一天开启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时代。最后一行“我们的脚已在门口”是一个开放式结局,无论门内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受到阻碍,这都已经是一个勇敢的开始。普拉斯写这首诗时所处的时代正是第二次女权运动的发起点,诗人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未来多么艰辛,不管结局能不能取得胜利,我们都已经站在新时代的开端,打响了这一场战斗。
为了让读者在视觉上和听觉上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蘑菇极强的繁殖力,普拉斯在第八节使用了重复的手法“我们数量好多!/我们数量好多!”直接达到了数量翻倍的效果,在这个意象的展开中,外延的意义是完整的:成片的蘑菇以强大的生命力和繁殖力在空间中无限延展,并且有的扮演“隔板”,有的又成了“桌子”,有的被吃掉,喻体人类女性也一样,生来危机重重,受到各种不公正待遇的压制,在社会、家庭中扮演着各类的角色,做出各种牺牲,让人类种族无限延续下去。而蘑菇所表现出的坚韧、谦逊、无私等特点作为内涵意义与外延同时起到了“张力”的艺术效果。
普拉斯早期受过系统的写作技巧训练,并且认可传统诗歌形式的美学效果与艺术价值,《巨像及其他》中有很多作品就遵循了传统的格式,然而这种诗学理念逐渐随时间发生改变,在自传体小说《钟形罩》里,普拉斯就表达过不再欣赏精心雕琢的诗歌创作方式,“一提起十八世纪我就腻烦,那些自命不凡的作家尽写些严谨的小对句,一味热衷理性”[6]。《蘑菇》打破了格律和押韵的限制,全诗只是不规则地出现了四处尾韵;并且不再对意象进行精心修饰,极大地简化了语言和语法。全诗诗行极短,每行最多不超过三个音步,短小轻快的节奏和朴实无华的用词读起来正如同一个个微不足道、朴实无华却生机勃勃的蘑菇,极其精简且生动地记述了蘑菇们的生命循环。
从《蘑菇》明朗丰富的意象中也可以看出些许意象派的写作风格,意象派主张完全颠覆传统诗歌规范,创造新的形式和意象,要求诗中“不能有任何无助于表现的词存在”[7]。可以说《蘑菇》的语言已经精简到极致,有些诗行直接采用了“意象并置”的手法给读者更多“留白”。“蘑菇”本身也是一个极具张力的高度凝练的意象,与“脚趾、鼻子、拳头、锤子、槌子”之类的意象结合,瞬间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活力与张力。
然而《蘑菇》从形式上和主题上都不属于意象派诗歌,没有采用意象派标新立异的形式和高饱和度的色彩。此外,在创作本诗时,普拉斯虽还未像后期那样对内心的痛苦完全放开,但也已经开始尝试“自白”:“在诗歌创作中,自白诗人……重新运用自传体第一叙述视觉,在说话人与诗人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好像总是在讲述生活中真实的人物,他们身上所发生的真实故事以及他们实实在在的伤痛”[8]。《蘑菇》中诗人没有直接用评论式的语言展示自己的伤痛,但客观地陈述了蘑菇艰难困苦、暗藏危机的成长过程和被压制、被吃掉的命运,并且刻画了蘑菇最后沉默含蓄却坚定的战斗姿态,已足够表明诗人的思想和立场。
事实上,普拉斯在《蘑菇》里所呈现的女性成长过程中的隐忍和焦虑是她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问题,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一方面由于长久以来默默的隐忍得不到尊重所以认定要反抗,另一方面却只能看到前方暗藏的危机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这种焦虑和不确定性不仅体现在本诗的最后一行,也体现在自传体小说《钟形罩》的结尾处,并且是现实中造成诗人痛苦的本源。自白诗就是诗人坦然展示这种痛苦的方式,《蘑菇》一诗已经摒弃了传统诗歌的创作手法,并开始尝试对“实实在在的”伤痛进行陈述与剖析,这是普拉斯从传统诗迈向自白派巅峰的“风水岭”之一。
[注释]
① 译文选自西尔维娅·普拉斯诗全集[M].冯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