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寰,盛益民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语言学是经验科学,材料(语料)是研究的根本。语料之于语言学,就如实验数据之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相较于标准语,方言语料有以下三方面的特点:
一是变异丰富。每个方言都是一个独立的语言系统,汉语有多少种方言也即有多少个语言系统,每个语言系统都带着它独特的类型学信息和历史文化信息。同一个方言内部,不同的人群之间也有丰富的变异,这些变异反映了丰富的社会信息和语言演变信息。
二是口语性强。方言几乎没有独立的书面语形式,只存在于口语之中,瞬间即逝。这就意味着,没有当下的记录,后人就无法窥见这个时代方言的面貌。
三是文献稀少。历代书面语的记录基本都是标准语的记录,方言记录不成系统,且经常与标准语相错出。由于记录者多为旧时文人,他们的记录中多以方言的上层变体即文读音为主,方言中的下层变体也即土俗成分的记录不够充分。近代以来有了传教士用罗马字记录的方言材料,但失之简略,记录的水平也参差不齐。
因此,用现代语言学方法进行的方言调查和方言描写就更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方言学研究甚至语言学研究正是从描写方言学发端,不是没有原因的。
时代的剧变常常导致语言的剧变,汉语史已经为我们提供了鲜活的证据。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形态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表现为:
其一,传统的农业社会开始解体,农民大量外出打工甚至移居城镇,农村人口外流严重。外流的人口产生了大量的双语双方言人群,原先的方言正在磨损。
其二,传统生活和传统观念开始发生变化。旧式家具、农具和各种工匠用具被新式的家具、农具、工匠用具和电器所取代,宗族社会、大家庭被现代小家庭取代,戏曲被流行歌曲和电影、电视取代。表示这些现代器物和观念的词语基本上都来自普通话,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方言差异。
其三,教育和现代传媒、通讯的普及使得“语同音”有了确定的标准和快速传播的渠道,很多地方普通话成了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最频繁的语码。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从三岁左右开始进入幼儿园一直到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大部分语言交流时间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由于校园里(尤其是在城市的学校里)极少允许使用方言交流,造成语言学习的关键时期得不到足够的方言刺激。
其四,人口不仅有外流,也有输入,因而语言、方言接触的加剧,双语码人群扩大,在城市里这一点尤其明显。双语码人群除了频繁出现语码转换或语码混合之外,语言的宽容度也逐渐扩大。
这几个方面的因素促使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系统同时产生了剧烈的变化,具体表现为:首先,方言的词汇大量更替,旧词语大量消亡,词汇语音系统中那些依托于旧词语的早期语音层次失落严重。其次,由于普通话这种优势语码的加入,方言的表达功能也开始残缺,语码混合现象增多。最后,方言的使用域开始退缩,公共社交领域,尤其是比较正式的场合使用方言的频率明显减少。随着方言使用域的衰退,方言的社会地位进一步降低,生存空间愈加狭小,从而形成一种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
方言的衰退消亡有时代的必然,也有很强的人为因素。所谓时代的必然,乃指汉语丰富复杂的地域方言本身就是过去交通不便、高频交际范围的空间较小造成的结果。得益于交通通信手段的现代化,人们的活动空间增大,不同语码接触的频度上升,地域方言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是必然的趋势。而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又大大加速了方言衰退的进程。
当然,要完全消灭方言是不可能的,方言差异首先根植于语言的个人变异。可以设想,普通话在各地仍会形成各种变体,这些变体同样会形成各地固有的特色,也即地域方言。只是这些新形成的方言不再是目前各种“旧时代方言”(姑且用这个名称)直接的传承罢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这两类方言交替的时期,旧时代的方言仍是许多中老年人的日常交际工具,但年轻一代中许多人已不能熟练使用,因此,记录还活着的旧时代方言就成了眼下最紧迫的任务。吴语地区是中国改革开放政策的得风气之先者,社会经济的发展尤为迅速,教育水平也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从一定程度上说,吴语区人民的语言忠诚度也较其他地区为低,他们很乐意接受标准语的影响,因而伴随着这些社会经济文化优势的就是吴语的衰变消退速度也远高于其他方言。吴语调查记录的迫切性是催生这一丛书最根本的动力。
近年来,汉语方言的处境已得到语言学界、社会以及政策制定者的高度重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计划的启动,其目的就在于抢救危机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方言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该计划从宏观方面着眼,对于单个方言来说,尚有许多无法顾及的方面,我们的丛书是想从更微观的角度对方言进行深入挖掘,对该计划进行补充完善。
吴语研究开启了现代意义上的汉语方言研究的先河,也是今天汉语方言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自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1928)出版以来,吴语研究的学者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调查、发现问题,尝试用各种方法来研究问题,以完善我们对吴语的认识。其所涉及的领域、使用的方法、研究的深度,可以说处在汉语方言研究的前沿。
这是值得骄傲的,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吴语研究上仍然存在大量的空白领域和不足。首先,就研究对象而言,北部吴语特别是苏沪两地所受的关注较多,南部吴语(尤其是处衢地区)和宣州吴语所受的关注较少;中心城市的方言得到关注较多,农村地区特别是边远地区得到的关注较少。其次,就研究层面来说,吴语研究所涉及的面十分广泛,语音、词汇、语法、历史演变、语言变异等等都有大量的论著,但系统的语料仍不够充分。再次,就研究特色来说,吴语研究方法多样,发掘较深,但基础语料出版不够;在出版的论著中,语音(字音)材料比较丰富,词汇、语法材料相对缺乏。
就我们所见,词典和单刊著作有:丹阳、苏州、吴江、江阴、靖江、吕四(启东)、上海市区、松江、嘉定、崇(明)启(东)海(门)、杭州、嘉善、海盐、绍兴、萧山、桐庐、余姚、宁波、鄞县、镇海北仑、舟山、天台、温岭、温州、金华、义乌、雁翅(宣城)等,篇幅大小不一,侧重各有不同。其中上海、苏州两地,研究材料最为丰富,已为深入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另外,一些业余爱好者也出版了不少方言著作,如南上海(旧上海县,今闵行区)、奉贤、海宁、桐乡、余杭、德清、绍兴、萧山、嵊州、宁波、慈溪、宁海、乐清、缙云、庆元、衢州、江山,等等。后一类著作通常词汇材料比较丰富,对于了解地方文化很有帮助,但很难满足高水平方言学研究的需要。
在成片的研究方面,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之后,最早公开出版的是颜逸明先生的《浙南瓯语》;之后,钱乃荣的《当代吴语研究》沿着赵元任的足迹,记录了33个点的语音、词汇、语法材料;曹志耘先生的课题组,十多年来陆续出版了《吴语处衢方言研究》和《吴语婺州方言研究》,收录了南部吴语十多个点的方言材料,填补了西南部吴语研究的一个空白;秋谷裕幸发表了江山、广丰、兰溪、东阳四个点的调查材料;徐越出版了杭嘉湖地区方言的研究成果;王文胜对处州(丽水地区)方言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比较研究;宣州吴语方面有蒋冰冰的《吴语宣州片方言音韵研究》。
总的来说,这些研究的字音材料较为丰富,词汇材料相对较为简略,语法材料仍不敷深入探讨之用。由于研究的不平衡性,一提到吴语,学界的印象总不出上海、苏州等北部吴语的范围,而忽略了吴语内部的巨大差异。因此,想要全面反映吴语的事实,提升研究的层次,我们仍需发掘更多的语言事实。
本丛书定位于描写方言学著作。在当代中国语言学研究中,“描写”这个词曾引起不少争议,如此定位,是基于我们对方言学的一种认识,也是近年来学科发展的一个新趋势。
在我们看来,解释也是一种描写,两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太阳东升西落”是对现象的描写,“地球绕着太阳转”是对这种现象的解释,但也可以看作是对太阳和地球相对关系的一种描写。它背后隐藏着的是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描写了物体之间引力与它们的质量、距离之间的关系。每一层级的描写都是对前一层级现象的解释,层层深化,推动着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交叉学科的研究也不例外,社会语言学、实验语音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等等领域的研究都是从另外一些角度对于语言现象的观察描写,同时也是从其他学科的角度来解释语言现象。描写与解释相辅相成。相关的讨论也可参看刘丹青(2017)。
理论与现象的关系也是如此。生成语言学主张句法具有独立性,所以他们从形式的角度描写他们的普遍语法(UG),并以此来解释各种语言中的现象;功能语法认为语法不独立于人类的其他认知模块,所以他们描写其他认知模块中的现象与语言现象之间的关系,总结出一些原则,并以此来解释语言现象。当然,同样是描写,采用不同的描写框架,其结果是完全不同的。这大概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吧。
总之,在经验科学里,描写与解释、理论与现象并非互相脱离的两端。理论是我们描写现象、解释现象的框架,现象总是需要通过一定的理论术语才能呈现出来。
尽管如此,在具体研究中,理论导向的研究和事实导向的研究仍是泾渭分明的,特别是随着范式的转变,总会有一个时期,研究者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新理论的建构上,有时甚至削足适履。近年来,不少研究者意识到,“峰”和“岭”毕竟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不因理论的不同而自身有所变化,要想获得更为完整的对于“峰”和“岭”的认知,必须抛弃一些现有理论上的成见,回到更为客观的事实上来,更何况有时候理论上的纷争仅仅出于我们对事实了解的不足。于是有学者提出了“新描写主义”的概念,另一些学者虽然没有使用这个术语,主旨却是大体相同的。有意思的是,我们所知的有相似主张的汉语研究学者中,胡建华(2017)和张洪明(2017)两位主要从事生成语言学研究,而陈平(私人交流)则倾向于功能主义,颇有殊途同归的意思,也可见这种面向事实的语言学研究是目前学界的共同心声。前不久,罗仁地在《光明日报》上刊文《尊重语言事实 提倡科学方法》指出,“以经验主义思想为依据,提倡跨学科、多领域的研究范式,并以语言功能为出发点进行解释”,是21世纪语言学的重要特征。这可以看作是新描写主义的另一种表达。
新描写主义目前只是一个笼统的认识,尚未有完整清晰的表述,所以下面结合本丛书,从方言调查和研究的角度简单谈一下我们对新描写主义的一些认识。新描写主义包括理念和方法两个层面,理念方面大体有两点:
通过访谈得知,部分学员的急性训练伤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处理,甚至日积月累成了慢性损伤,严重影响到日常训练。比如说部分学员脚踝受伤后基本上就是一瓶红花油、几贴膏药了事,根本不能达到药到病除的效果,一伤就能伤几个月,使得学员对门诊部失去了信心,宁愿疼着都不去看医生。部分学员的慢性损伤也不能得到有效救治,带病参训的学员不在少数,带病参训一方面增加了发生训练损伤的风险,一方面增加了学员对训练的抵触情绪,不利于教学训练的展开。因此,学校要加强医务监督的力度,做好卫生保障工作,提供让学员满意的医疗保障服务。
一是相对的理论中立。语言事实为研究的基础,但基于某一派理论的事实描写往往不能为其他流派的学者所用,这就是所谓的理论的“不可通约性”。作为方言学者,我们的任务首先是把未经记录的语言(生语料)记录下来,转写为可供研究者使用的语料(熟语料)。我们的记录和描写并不针对某一特定的理论流派,所以需要尽可能保持理论中立。这就意味着,在描写语料的时候,我们尽可能使用迄今为止语言学界已普遍接受的概念和术语,尽量减少某些理论的特设概念。
二是类型学的视野。吕叔湘先生曾经强调过语言对比对于语言研究的重要性,很多语言现象在单一系统内很难描写清楚,有了另一个语言系统作为参照,其价值就能得到充分的展现。朱德熙先生则把“普-方-古”的对比研究付诸实践。这种观念与实践跟类型学观念是不谋而合的,但后者建立在一个更广阔的平台之上,目的是给每一个语言系统在世界语言中进行定位。类型学虽非独立的描写框架,但它把每个语言系统放在世界语言之中进行考量的做法则开拓了单一语言系统描写的宽度,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挖掘的深度。
从方法上来说,生语料的获取和熟语料的研究仍有所不同。
对于生语料的获取,我们推崇所见即所得的调查和验证。以往语言描写基本上站在单一的语言学家立场上,我们主张语言调查描写是语言学家和调查对象互动的结果,因而是一种基于语言使用者的描写。语言学研究发展到今天,我们对于语言的认识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理论洞见远远超出语言直觉。想要验证一个结论,往往需要一系列专门的实验或测试。实验和测试往往又需要控制一系列的参数,或者进行大样本的调查与统计。我们不否认这些实验的科学性和重要性,但是从调查一个未经记录的语言的角度来说,想要一下子把研究提高到这个水准,难度也是可想而知的。语言调查的第一步,建立在典型案例之上;语言描写的第一步,也只能建立在语言使用者的直觉之上。例如,音系描写的第一步是确定音位系统,在汉语方言的描写中一般是声韵调系统。音节及其组成的声韵调对于语言使用者来说都是可以直接感知到的或者说是透明的;调查者可以通过比较最小对,来确定两个音素是否可以区分意义(调查时可以询问发音人两个字是否同音)。换句话说,确定音位或声韵调是调查者与发音人之间互动的结果,是基于语言使用者直觉的描写。相反,确定区别性特征和某些韵律层级单位则是完全分析性的工作,在田野工作中很难实现。
同样,描写语言/方言的接触和演变过程,也必须基于使用者的立场。例如方言间的对应接触,从研究者的角度看是“符合历史音韵的对应原则”的;但从语言使用者的角度来说,它只是反映了方言之间系统的对应关系。当然,这种对应关系有其历史音韵基础。对说话者来说,这种对应关系或许基于“样本模式”(Exemplar based model),也就是说话者对于两个系统音位对应的所有经历的总汇。对应关系的认知和语言系统之间的互相影响也随着交际经历的不同而发生动态的变化。由于语言系统各成分对于说话者来说,其透明度存在着差异,所以,这种对应关系并不如研究者那样明确,常常出现无法匹配的情况,造成接触音变上的残余。
而对于熟语料的描写和研究,可以在以下三个方面得到体现:
(1)形式和功能的双向互动描写①这一方面与刘丹青先生所倡导的库藏类型学具有相通性。。语言是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但两者之间又非一一对应关系。一个形式有其核心的功能,又会引申出其他一些功能,在跨语言系统比较的时候,我们发现建立在核心功能之上的对应成分,在引申出的功能上会有很大的差异。即便是核心功能的表达上,对应形式之间也会有相当大的差异,如上海话的“辣海”,跟普通话的“着”同样表示状态的持续,但“辣海”可以用在动补短语之后,也能用在存在动词或“蛮很+积极形容词”之后,例如“有辣海”“蛮好/大/清爽辣海”等等,这些都是普通话的“着”所不具备的用法。绍兴话的“则”字句与普通话的“把”字句,都表示处置义,但具体用法上,绍兴话的“则”字句受两方面的限制(许宝华、陶寰,1999;盛益民,2010):一是只能表达已实现的事件,因而不能出现在祈使句中。例如:
则件衣裳脱埭还(把衣服给脱了,有责备义)
*则(件)衣裳脱还(把衣服脱了)
二是只能表达消极事件。例如:
则只电视机弄破哉(把电视机弄破了)
*则只电视机修好哉(把电视机修好了)
另一方面,同一个功能在不同语言系统中可能会有多种表达手段,如下一节中我们会谈到的吴语中体范畴的表达手段就有六七种之多。再如,绍兴话中表示定语领属的方法大概有三种:①“领有者+个的+被领有者”,焦点在领有者上;②“人称代词复数+被领有者”,通常被领有者是领有者所属的群体,或者领有者、被领有者同属于某个群体,有学者把这种关系归纳为“立场范畴”,即领有者与被领有者持有相同立场时可使用该表达方式;③“领有者+量词+被领有者”,这是最中性的表达法。三种形式共同构成了绍兴话的定语领属范畴。
需要指出的是,形式和意义双向互动的描写,吕叔湘先生《中国文法要略》已道夫先路。
我们所说的形式不仅包括词或形态这样的语言单位,也包括某些结构体和句法位置。例如,绍兴话的“量词+名词”结构,如果量词采用中性调,则整个短语表示定指(无距离指示),相当于英语中的定冠词。尽管两者在功能上一致,但绍兴话采用的并非某个固定的标记,而是一个固定的短语格式,并有与之相应的固定的语音形式,这样的结构体属于“广义形态”。其次,句法位置也是形式的一部分,每个句法位置都有一定的允准条件和语义解释。例如:一个名词性成分,除了主语位置之外,还可以出现在什么句法位置,在不同的方言里会有很大的差异。徐烈炯、刘丹青(2007[1998])、刘丹青(2001、2015)、胡建华等(2003)认为,在北部吴语中,名词除了可以处于主话题位置(主语之前),还可以处在主语之后的次话题位置上,因而存在STV的句式。盛益民(2014)、盛益民、陶寰(2016)试图证明,绍兴话中以某些副词为界,主语和动词之间可以有两个句法位置,例如“我橘子已经皮剥好埭哉”(我已经把橘子皮给剥了)、“我北京已经三埭去过哉”(我已经去过三次北京了)。“已经”前后的两个句法位置上,能出现的名词短语及其功能都有很大的差异。
(2)多学科的交叉互动。随着科技的发展,语言的记录和研究也有了更为丰富的手段。从记录的角度说,今天的语言调查记录已突破了单一的文字、音标记录,而是音频视频的录制编辑技术、计算机技术等的综合运用。这些新技术不仅更为全面真实地记录了语言及相关活动的影像,也为多种分析手段及数据库建立提供了可靠的手段。这种调查研究技术已发展成一门新兴的学科:纪录语言学。(黄成龙、李云兵、王锋,2011)
方言调查记录从口耳之学转向多种手段的运用,丰富了我们的描写和研究手段,例如实验语音学的介入,使我们对于吴语语音有了更为准确的认识。赵元任先生曾说过,(北部)吴语的浊音是一种清音浊流,但它的具体表现究竟如何呢?传统的描写语言学显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通过实验的手段,我们发现它至少在四个参数上跟清音存在着区别,这四个参数分别是:嗓音起始时间、起始基频、后接元音是否带气嗓音以及辅音的闭塞时长。另外,在闭塞面积和肌肉紧张度等方面,可能也存在着区别。吴语的浊音在单字音、连读前字和连读后字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异,主要体现在上述四项参数上的此消彼长。除了声学实验之外,感知实验还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参数对于听者的影响程度的大小,从而进一步确定哪些参数是区别性的,哪些参数是伴随性的,等等。这些研究成果大大丰富了我们对于吴语浊音的认识,显示了多学科互动的威力。
每个语言/方言不仅仅包含一个系统,而是系统、空间和人群的集合体,也就是分布在一定空间中、有一定使用人群的系统。这种观念对于方言描写、探索语言/方言的演变、语言/方言间的接触尤为重要,因此,新描写主义在方言描写中还要做到如下的要求。
(3)深入细致的微观观察。对某一特定语言现象进行的深入细致的描写是语言学中的微观研究,但这里所说的微观观察则是指下面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密集布点的方言地理学观察,方言点是一种抽象,在地理上有一定的延伸。这个范围之内各点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也就是说,在地理上存在着变异。以往方言调查描写对于微观的地理变异观察不足,在描述方言区特征和以地理推移建构方言历史方面颇多疏漏。语料往往从一个县城跳到另一个县城,忽略了大量的乡镇方言,在建立音变的地理链条时颇多断裂。
另一个方面是大样本采样的方言变异观察,语言采样的直接呈现是个人变体或称个人方言,而同一言语社区中存在着大量不同的个人变体,个人变体之间的竞争是观察语言微观演变的基础,也是建立科学的历史语言学的基础。宏观的历史演变是微观的共时变异之间在历史长河中的累积。
总而言之,在新描写主义看来,语言系统不再仅仅是一个独立的、静态的系统,而是不断与外界产生着交流的动态系统,因而语言事实的描写也必须充分反映语言的动态性。共时和历时不再是一种必要的区分。
新描写主义的目标是提供更真实也更深入的语料,全面探究语言的结构、认知、社会、人文属性,本文对新描写主义的描述仍是非常粗浅的。具体到本丛书,迪克逊等学者认为,要完整记录一个语言,需要三本著作:一本词典、一本参考语法、一本长篇语料集。由于各方面的限制,丛书跟这个目标之间尚有很大的差距。所以,除了丛书之外,我们还需要开展更多的专题研究。
我们的丛书考虑到方言深入调查的难点所在,尽量选取作者自己的母语、至少是同一片的方言作为研究对象,所幸吴语研究的队伍比较庞大,差不多能满足这样的要求。
每一种书的篇幅在30-35万字。我们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规定动作”;另一部分是“自选动作”。所谓“规定动作”,即丛书的基本要求。我们设定的框架大体如下:
1.导言:包括概况、特点(依照吴语的共同特征、该方言片的共同特征、该方言区别于邻近方言的特征分层次叙述)、方言的内部差异(包括年龄差异)。方言内部差别较大时,可以单独设立一章进行讨论。
2.语音:包括声韵调表(附带有具体的音值描写)、变音(如小称变音、南部吴语一些方言清浊声母在不同音高下的变音、某些数词的特殊变音等)、连读变调(包括成词的变调、结构变调、小称变调、虚词等的依附调等)、文白异读的总体规律、同音字表(不少于3000字)、本字考和古今音比较。
3.词汇:词汇表不少于4500条词,多多益善,按义类排列。义类的大类下可区分小类,如动物类下面区分家禽家畜、野兽、鸟类、鱼类、虫类等等;动词下面区分五官动作、身体姿态、感觉心理、言说动词、系动词等,当然大部分动词很难分类。动词、形容词和量词的调查解释最好结合论元和所搭配的成分,即动词宾语、形容词主语、数量名短语的中心语等。介词、连词、助词等需要举例。多义词语在“方言调查词表”中可能出现在不同的类别之下,著作中应当合并为一个词条。在标音方面,原则上需要标出本调和变调,但在许多方言中,语素的本调往往是不明确的,无法通过变调形式进行“复原”,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采用变通的办法:留下本调的位置,但不标写本调。
4.语法:包括词法和句法两部分。词法的重点在派生词和形态变化,如形容词的生动形式、小称、昵称、动词重叠以及某些形态后缀等。句法分为①结构:短语构造(如动补、偏正、介宾等),语序(如话题化、宾语位置、副词位置),双宾句,连词和复句;②范畴:如否定、疑问、指称、指代、时体、态(处置、被动)、比较、情态、语气、传信/示证、数量等。语义语用范畴有时跟虚词关系更密切,但常常也与句法结构相关联,因此具体写作的时候可以互相结合,比如:否定词、否定句和否定范畴,比较句和比较范畴,处置句和处置范畴等等。把处置和被动合称“态”范畴是否成立,或有争议。语法例句多多益善。
如此设计当然是为了给其他研究者提供更丰富的语料。语音描写自不待言,差不多需要穷尽方言共时音系和历史演变最主要的信息,并能反映小区域内的变异情况。词汇部分我们希望较大多数的描写方言学著作能够有所突破。词语的历史发展是不平衡的,一般来说,自由语素的变化会快于非自由语素,有些自由语素已被另一形式替换,但早期的同义形式仍会保留在合成词中。例如北部吴语筷子已经叫“筷”、“筷儿”或“筷子”,但装筷子的竹筒叫“箸笼”或“筷箸笼”,“箸”是这一带吴语指称筷子的早期形式;又如吴语的俗语中有一个说法叫“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杀㹙”,“㹙”义为牛犊,已不见于其他场合。苍南蛮话茅草叫“芒竿”或“茅草”,闽语的底层词“菅”保留在“清明割菅,谷雨禁山”这个俗语里,意义也特化为“鲜嫩的茅草”。语音的早期层次往往依托于词汇的早期形式,例如江山话的苎麻叫“dɯə4”,字即“苎”,是澄母和鱼韵的早期层次;眼镜蛇叫“老鸦pʰiaʔ7”,“pʰiaʔ7”是“蝮”的口语音,反映了敷母和屋三韵的早期层次。如果没有较多的词汇,这些早期使用的语素以及这些语素早期的语音层次就得不到反映。
考本字的目的也想更多地反映吴语的历史信息,考本字这项研究的实质是寻找汉语方言中的同源语素,建立汉语的词族,确立构词中的形态变化。例如:绍兴话捞鱼用的长柄网兜叫“he1兜”,这个“he1”本字是“ ”,或写作“桸”。这个词普遍存在于吴语之中,各地的意义多少有一些差异,例如上海老派表示舀的意思。从来源上说,“ ”是一个古江东方言词语,郭璞《方言》注说:“今江东通呼勺为 ,音羲。”是支韵晓母字,支韵的见系吴语有e/ɛ一读,如“徛”“寄”等。此前一般认为“ ”是闽南方言的特征词,反映了支韵读ia这一层次。这个字的考订不仅丰富了吴语支韵的读音,而且给吴语和闽语的同源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证据。进一步的讨论请参看陶寰、盛益民(2017)。又如:绍兴话管家禽归宿叫做“se1”,这个字的本字是“栖”,音义俱合。这个词在婺州片、处衢片方言里表示鸡窝的意思,多读为去声,可能反映了某种构词形态①关于婺州片鸡窝的本字,最早是秋谷裕幸提出的。。进一步说,这两个词的读音还反映了中古支韵和齐韵的上古来源和此后演变的复杂性。
我们给语法部分较多的篇幅,希望能够比较完整地体现某个方言的语法概貌。在句法描写上,我们倾向于用功能范畴来作为描写的基础,主要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汉语方言的语法描写向来以结构作为描写对象,好处是较容易把握,弊端是容易流于表面,也不太容易体现方言间的语法差异。以功能范畴作为描写的基础,有利于说明某种形式的功能、同一功能范畴内部几种形式之间的差异,也方便进行跨方言比较。例如体范畴在吴语中可以用动词形容词(做补语)、副词、唯补词、体助词、语气词、动词重叠、数量短语等等表达手段。唯补词是只能做补语的动词形容词,但虚化程度要高得多,接近助词,放在哪个词类都不太合适,像上海话的“脱”、苏州话的“脱”“好”和温州话的“交”(通常写作“爻”)等等。体助词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省略,也可以用在动补短语和唯补词之后。不同的手段常常还跟不同的句式结合在一起。从功能范畴出发,我们才能够系统讨论这些形式之间的关系、体助词省略的条件等等。其次,吴语体范畴的次范畴划分也跟普通话有很大的差异,一些特殊的次范畴在不同的句法位置上会使用不同的标记。北部吴语的实现体标记也可以是动作结束以后其状态的持续,有些学者称之为“成续体”或“存续体”,如上海话“墙浪上挂了一幅画”;上一节提到,北部吴语的动补短语后可加上持续体标记表示动词完成以后其结果的持续(似乎还没有学者讨论过这是否也是“成续体”),如上海话“渠他只脚掼摔断脱掉辣海着”。
当然,在有限的篇幅内要全面反映一个方言的全部面貌是很困难的,有取必有舍,因此我们对长篇语料就没有做硬性的规定。方言的长篇语料记录当然是方言单点描写的重要内容。长篇语料可以分为筹划的和未筹划的两类,前者大体是有一个脚本(比如赵元任使用的“北风和太阳的故事”、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使用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或者Chafe使用的短片“梨的故事”等),或者由说话者先进行组织,然后讲述记录;后者则是即兴发挥。另一方面,长篇语料也可以分为叙述和对话两类,两者在语体方面会有较大差别,前者会有较多的流水句,后者话题化的倾向会更加强烈。长篇语料的价值在于它的自然性,反映话语实际使用中的停顿、重音、语调甚至口误等等现象。然而,目前我们还缺乏很好的手段来记录这些语音学要素,如果只能逐词记录其语音,语法现象又不出已经描写的范围,那么长篇语料的实际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
我们每位作者都接受过良好的方言学训练,共同的学术背景下也有不同的学术兴趣和学术专长,研究的领域多少有些差异。同时,每个方言自身也有不同的特色。这就是设立“自选动作”的初衷。所谓“自选动作”就是作者结合方言特色和个人的学术专长进行的专题研究。例如,宜兴处于江苏、浙江交界地区,苏沪嘉、毗陵、苕溪等三个小片的接触地带,宜兴方言就非常适合进行比较细致的方言地理学研究。处衢片方言与闽语有很多共同的语音、词汇现象,语音的历史层次比较丰富,这些著作可展开吴闽语关系的讨论,进行语音的历史层次分析。少数方言有地方韵书或者传教士的记录,这些著作可以探讨百年来的演变。有些学者是实验语音学行家,不妨增加语音的声学分析;有些学者对方言语法有深入的观察,则可以深入探讨某些语法现象。
为了提升书稿的质量,我们在操作上做了一些改变,强调了团队合作。具体来说,首先由陶寰先提出一个编写框架和体例,在工作会议上进行集体讨论,求得最大的共识。没有时间与会的学者也都出具了书面意见,相互之间进行了充分的沟通。
每部书稿的初稿完成以后,由作者将电子版稿件发给编写小组的成员进行集体审读,然后在工作会议上进行讨论。审读讨论的内容包括作者可能遗漏的某些现象、需要展开的问题、不同的学术观点、不同的记音习惯乃至行文的问题、错别字,等等。作者在这些审读意见的基础上进行修改,直至成稿。因此,本丛书不仅仅凝聚了每位作者的心血,更是一项集体合作的成果。
此外,由于我们学识上的局限,加上其他一些客观因素,丛书肯定还存在着不少缺点和错误,我们诚挚地欢迎学界同道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以期在后续的吴语语料收集整理中得到完善。希望通过这些研究和交流,加深我们对于吴语、汉语乃至语言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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