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洁
摘 要: 文学界多有研究者评论余华是鲁迅文学精神的继承者,余华也曾多次提到鲁迅对于自己阅读写作的影响。《第七天》是余华的最新长篇小说,其对现实世界险恶丑陋的揭露颇有鲁迅在百年前的“呐喊”之风,细读文本可以看到余华对于鲁迅小说中“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叙事结构的运用与深化,以及二人共同的简洁的语言风格和批判性,同时也能感知余华基于自身创作目的以及时代环境的变迁所作出的变异。
关键词: 余华 《第七天》 鲁迅
《第七天》首版于2013年6月,是余华继《兄弟》之后的最新长篇小说。《第七天》讲述了主人公杨飞在死后七天里的见闻,小说采用荒诞的笔法打通了死者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空间,为读者描摹了一个险恶丑陋的现实世界,同时以美好的希望构设了一个充满真善美而又公平正义的“死无葬身之地”。
余华在《第七天》中对于丑恶现实世界的揭露和批判不禁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的“以笔为剑”,在黑暗中“呐喊”。余华曾在接受采访时说道:“鲁迅是我的精神导师,也是唯一的。许多伟大的作家在写作层面影响了我,但鲁迅是影响最深的。尤其是在最近的10年,鲁迅鼓舞我要更加独立和批判性,我也尽最大努力去实现。”[1]批评家也肯定了鲁迅文学精神对于余华创作的影响,“在新潮小说创作甚至在整个当代中国文学中,余华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2]因而,笔者想就《第七天》来谈谈余华对鲁迅文学精神的继承和变异,具体从叙事结构、语言及叙述风格、作品的批判性三方面来展开。
1.叙事结构
余华在《第七天》中将鲁迅小说中的“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结构运用得淋漓尽致,在时隔鲁迅的《示众》发表近百年的今天,科技、经济各方面飞速发展,人的总体文化水平也不断提高,但人们的看客心态仍然不变,甚至更加令人心惊。
《示众》可以说是鲁迅笔下最为集中塑造看客形象和描绘看客心态的一篇小说,“枭首示众”是统治者的把戏,而这一群没有姓名,没有辨识度的看客正好迎合了统治者借此显威的心理,进而成为“封建统治者及封建文化的‘帮凶”,这里的看客,是“一个群体,是一种声调:在《呐喊》《彷徨》中,他们构成了主人公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3]《祝福》中的柳妈和寻着祥林嫂讲述阿毛被狼叼走经过的鲁镇人,《孔乙己》中在酒馆边喝酒边取笑孔乙己的酒客们都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在《示众》中,鲁迅将这个群体集合起来,这里汇集了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男女老少:秃头的老头子、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十一二岁的胖孩子、挟洋伞的长子、抱着小孩的老妈子……他们的聚合为了共同的一件事:看巡警带着犯人游街。这种看热闹的行为集中体现出的是麻木冷漠的心态,看客们以咀嚼别人的痛苦来慰藉自己无聊的生活。
这一群体和心态在百年后的今天并没有消逝,而是愈发壮大和浓烈。《第七天》中“鼠妹”刘梅在网上公布自己想自杀的消息后,人们并不关心她自杀的原因,而是津津有味地给她“出谋划策”,替她选择一个好的死法,同时避免这个死法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俨如一群“吃瓜群众”。在这里,看客心态里增添了自私。更甚的是,人们在围观刘梅自杀时,竟然有小商小贩借此机会兜售起皮夹皮包。众人对于他人的冷漠和生命的轻佻态度让人触目惊心。还有男同事向李青求爱被拒时,众人不仅看热闹,还肆意捉弄这位求爱失败者,连帮他将个人物品送下楼这样的举手之事也不愿意。
余华在运用这种“看与被看”的二元结构和描绘看客心态时更为深入的一点是他在逐步追问这种“看客”心态的形成缘由,一句“国民劣根性”并不能够全面地解释这个问题,应当说“看客”心态的形成与整个社会的生态环境密切相关。经济的发展,竞争意识的强化,使得人们往往以个人利益为先,同圈子的人是对手是敌人,不同圈子的都是陌生人。“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时候她们常常三五成群在窗前吃着午餐,悄声议论她不断失败的恋爱。”[4]这就是女同事们对于李青的态度。还有一起工作五年的同事之间“与大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5]。这些话语间接地为我们揭示了人们之间的冷漠隔阂形成的原因。笔者认为这也是余华对于“看与被看”二元结构更深层次的书写。
另外,在《第七天》中余华还设置了另一个二元对立结构,即“险恶的现实世界”与“美好的死者世界”,作者以对种种现实社会乱象的描摹和对充满了爱和善的死者世界的构建形成鲜明的对比,通过这样的对比呈现出作者对于“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6]的美好希望与追求,诚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发出的“救救孩子”的呼唤。亦或是绝望中的呼喊,无奈中的对理想世界的构设。
2.语言与叙述风格
余華在《第七天》中所呈现出与鲁迅小说中语言简洁的风格及在叙事背景交代上的俭省笔法的相似性,我们读文本便可深切地感受到。对于鲁迅而言,他的叙事风格可以说是有意为之,是为了小说的目的而自觉形成的,“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7]鲁迅自述写小说是“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所以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他“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堆”。[8]因而,如余华所说,鲁迅能“只用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这是赞许鲁迅在《狂人日记》开篇写到那个狂人感觉整个世界失常时,用了这样一句话:“要不,赵家的狗为何看了我一眼。”[9]通过余华对鲁迅叙述功力的高度评价,“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10]我们很难不说余华在自己的写作中受到了鲁迅这种语言风格和叙述风格的影响,尽管面对批评家对其叙述语言简洁的赞扬,他开玩笑地回答“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11]
回到《第七天》的文本,小说开头,交代人物行踪,只两句话,“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12]而不是细致冗长地交代杨飞的死因和迷茫的心境。如此既道出了主人公杨飞的处境,又渲染出一种沉闷孤独彷徨的心理氛围。余华的这种开篇方式,也间接传达出此时主人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而只是沉浸在一种混沌空白的状态,作者选择在之后的叙述中将杨飞之死娓娓道来,去除了死亡的悲伤和痛苦,而余留下冷静和荒诞。写到第三天,“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13]没有过多的修饰词,用语简单纯粹,又一语道出人物穿行在现实世界和死者世界的那种恍惚感。又如用“电梯下降时我的心情也在下降”[14]形容人物的心境。在此不一一列举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余华在《第七天》中虽然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但又常常跳脱出来,让主人公在七天行走中遇到的各色人物各自讲述自己的经历,虽然这些经历不可避免地带有类型化的特征,也许这也是有研究者批评《第七天》不过是一份“新闻剪报”的原因之一,但余华的这种叙述方式确实起到了让每一个故事更具有个体性的作用。第一天杨飞来到殡仪馆便听见塑料椅子里的候烧者们在讨论寿衣骨灰盒墓地等身后事。在后文呈串烧式出现的人物中,刘梅和伍超各自讲述了他们爱恋的故事和经历,这里采用了大段的人物自白式的对话,语言非常符合刘梅伍超的形象特征,他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所以在叙述中不免显得直白唠叨,但是又渗透着人物强烈的个体经验色彩和真诚恳切的表白,通过这种方式传达出了人物自己的声音。余华在小说中让死后买不起墓地的人感叹“死也死不起啊!”[15]让喝酒的男子面对新闻发言人对拒绝拆迁的示威事件回应时道出“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16]过于生活化的语言确实存在有损作品文学性的问题,但也使得读者对这些故事的切肤之感增加。同时我们可以从余华在另一本书中谈到的“我希望自己的努力工作,可以在当代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和纷乱复杂的社会里,开辟出一条清晰的非虚构的叙述之路。”[17]窥探到这似乎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和新的尝试。这也是余华不同于鲁迅的地方,笔者认为这是余华基于自身的写作目的做出的选择。
3.作品的批判性
毋庸置疑的是,鲁迅与余华的作品都是具有浓厚的批判意味的,但在《第七天》中,余华表现出一些与鲁迅的相异之处,笔者将从批判对象和批判心态两方面具体展开。
鲁迅更侧重的是对受封建礼教束缚压迫下的国民性的批判,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的悲剧命运与其自身的性格弱点关系密切。在鲁迅的笔下,人性本身是值得批判的。对于中国人,鲁迅认为他们“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并且认为“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然而“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18]鲁迅是以启蒙者的姿态去批判国民性的,他的言语之间往往透露着“觉醒者”的高姿态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与嫌恶。
但在《第七天》中,余华对于人是怀着极大的同情的,他构造出的丑恶的现实世界与美好的死者世界的对比显露出他的悲悯情怀,这也印证了他在另一本书中写到的“当他人的疼痛成为我自己的疼痛,我就会真正领悟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写作。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疼痛感更容易使人们互相沟通了,因为疼痛感的沟通之路是从人们内心深处延伸出来的。”[19]
在《第七天》中,余华传递出的信息是:丑恶的不是人性,而是社会环境。谭家菜馆在现实世界经营困难,因为政府部门经常来大吃大喝却不结账,但到死者世界,没有了公安、消防、卫生等部门的干涉,得以顺利开张。还有作者对于现实世界中那些因为房价飞涨而买不起房更租不起房,生活在地下室的“鼠族”的描写。作者的批判矛头是指向整个社会环境以及政府部门的,甚至可以说是对于公权力的膨胀而带来的个人私权利的萎缩的不满揭露。尽管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也有他们的弱点和局限性,但他们命运的悲剧的造成多是归结于社会的不公正,杨飞的养父杨金彪在二十一岁的年龄从铁轨间抱回杨飞抚养,为此终身未婚,在杨飞亲生父母出现时虽不舍但也同意杨飞跟随生父母生活,然而临到老年患上淋巴癌,却因不想拖累儿子毅然选择了悄悄离去,不再接受治疗。鼠妹刘梅与男友伍超波折不幸的生活尽管也有他们自身的原因,学历局限,观念局限,但作者更强调恶劣的生存环境对他们命运的冲击,二人本来在餐厅当服务员,勤快麻利的伍超很快当上了领班,但因为女友刘梅被包间的客人欺负,他冲上去与客人打架,餐馆经理的处理方式是向客人赔礼道歉并开除了刘梅二人。经济至上,利益至上的时代,个体的尊严显得那样渺小与微不足道,强调个人尊严反而显得可笑。小说中更有因为刑讯逼供而承认自己杀妻,被错判死刑的男子和倒在暴力拆迁的推土机下的郑氏夫妇。余华在讲述这些既是个体的又具有类型化特征的故事时,淡化了人物本身的性格和行为对他们命运的影响,而侧重在现实世界中制度的不合理,行政部门权力的滥用对于个体悲剧的推动力。所以在死者世界中,除去了公权力和制度约束,人人反而得以自治,人人怀有爱和善良来对待彼此,李月珍将死去的27个婴儿当做自己的孩子照料,婴儿们都唤她作妈妈。所有的人都为鼠妹净身,为她缝制新裙,送她去安息之地。这些都通过作者设计的死者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比得以鲜明地体现出来。
因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批判对象主要是国民性,并且是以启蒙者的心态做出的“呐喊”,而余华则是怀着痛人之痛的悲悯之心控诉丑恶的社会现实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尽管个人命运的形成与自身和外界都是紧密相连的,单独归结于任何一方都显得片面和偏执,但余华所做的选择是基于他对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后三十年来的变化的审视和探寻,是对“中国从一个政治至上的时代跳进了一个金钱第一的时代”[20]所付出的代价的反思。
综上所言,笔者认为余华的《第七天》一方面体现出了对鲁迅文学精神的继承,这一点在二元对立的敘事结构和简洁的语言风格以及作品的批判性上都有所体现,另一方面余华基于自身的写作目的,时代发展和现实环境变化做出了一些变异,这一点体现在他对于“看与被看”二元对立结构的深化书写,在叙述过程中运用更贴近人物特征的生活化语言以及批判对象和批判心态的改变等方面。
参考文献:
[1]王湛,庄小蕾.几年之后,《兄弟》不再荒诞.《钱江晚报》人文文化栏,2014.2.23.
[2]李劼.论中国当代新潮小说.钟山,1988(5).
[3]缪军荣.看客论——试论鲁迅对于另一种“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5).
[4]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33.
[5]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35.
[6]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225.
[7][8]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6.
[9]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110.
[10]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111.
[11]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82.
[12]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3.
[13]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63.
[14]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34.
[15]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15.
[16]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23.
[17]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9.
[18]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1.
[19]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220.
[20]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