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以来大陆犯罪题材电影的创作转向探析

宋鑫 朱洁

摘 要： 2014年以来，《白日焰火》、《烈日灼心》、《冰河追凶》等犯罪题材影片的集中出现，标志着大陆犯罪片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创作观念方面，创作者秉持社会问题意识和类型电影观念，巧妙地平衡了电影的艺术性和商业性；在叙事策略上，注重在寻找的母题下凸显个体救赎与自我反思的立意；在影像风格方面，打破了此前犯罪片纪实性的影像风格，呈现出表现性的视听特色。

关键词： 犯罪片 社会问题意识 个体救赎

作为电影类型之一，犯罪片往往在展现犯罪场景时运用暴力和血腥的电影元素，在揭示犯罪动机时注重表露罪犯的扭曲、变态心理，着力展现触目惊心的犯罪过程。这些都深深刺激着广大观众的感官神经，能够迅速激发观众的观影兴趣，也使得犯罪片具有良好的市场前景。可惜新世纪以来，大陆犯罪片在市场上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盲山》、《盲井》等犯罪片更是鲜有观众问津。直到2014年犯罪片《白日焰火》出现，创造了文艺片票房神话，此后《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影片也实现了票房口碑的双丰收。

以2014年《白日焰火》的出现为界，大致可以把新世纪以来的大陆犯罪片创作划分为两个阶段。2014年之前，大陆犯罪片的创作者们大多遵循电影作者的创作观念，以其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聚焦中国当下社会的种种弊端，影片具有较强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影片往往借助寻找犯罪真凶的故事外壳以凸显对黑暗社会现实进行针砭的叙事内核，讲述了一个个讽喻式社会寓言，体现出创作者对当下社会生态的深切焦虑。

《白日焰火》（2014年）以及此后的《烈日灼心》（2015年）、《心迷宫》（2015年）、《解救吾先生》（2015年）、《追凶者也》（2016年）、《冰河追凶》（2016年）、《记忆大师》（2017年）、《嫌疑人X的献身》（2017年）等影片在创作理念、叙事策略和影像风格上与此前大陆的犯罪片呈现出较大的不同。这些犯罪片告别此前犯罪题材影片所采用的个人化、保守化创作观念进入到了一个大众化、变革化创作观念的新阶段。可以说，2014年以来大陆犯罪片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大陆犯罪片在创作上呈现出明显的转向。

一、创作观念：兼具社会问题意识和类型电影观念

电影创作体现出自我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电影既是创作者个人情感体验的书写，又是社会问题意识的表达。2014年以来大陆犯罪片一方面既具有注重反映人们在改革开放和时代裂变的大背景下，个体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其内在秉承的生存理念；又将视野扩展至处于生存困境中的人们所处的社会中存在的种种制度与建设等社会问题。另一方面，面对好莱坞电影的强烈冲击、中国当下的消费文化语境以及电影产业的迅速发展，我国电影创作者将社会问题意识与类型电影观念相结合。2014年以来大陆犯罪片的创作者们既注重个人话语的表达，又强调影片的商业诉求，增添了影片的观赏性、趣味性，巧妙地平衡了电影的艺术性和商业性。

改编自“吴若甫绑架案”的《解救吾先生》便聚焦社会现实问题。影片中处于社会边缘中的小混混觊觎明星坐拥的大笔财富，于是决定以绑架的违法手段获取不义之财，导演丁晟借此暗喻了其所关注的当下我国贫富差距悬殊和社会财富分配不公的现实问题。同时，影片也遵循着犯罪片的观念与范式：第一，影片以解救人质、抓捕罪犯为主要驱动事件的发展线索，曲折离奇的破案过程正是犯罪片的主要看点；第二，警察和罪犯的对抗鲜明地体现了类型片中人物形象的二元对立特点；第三，影片巧妙地通过时间的错乱设置悬念，运用了好莱坞犯罪片中经典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手法，增添了戏剧性效果。电影《冰河追凶》将笔触伸到民生问题上，揭露了在我国现代化进程中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来发展经济的现状下，底层百姓的苦苦挣扎和悲惨境遇，表露出创作者对环保和民生问题的热切关注。另一方面，影片以犯罪片和侦探推理片为类型模式，以寻找凶手和查明犯罪动机为发展脉络，以凶手受到惩处为结局，这正是犯罪片经典的叙事程式；影片又深受好莱坞明星制的影响，任用梁家辉、佟大为、周冬雨等大牌明星，增加影片的票房号召力；此外，冰河世界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是陌生的，因此导演着力展现冰河世界的奇观，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获得视觉快感、实现情绪宣泄。影片《白日焰火》、《烈日灼心》、《追凶者也》和《嫌疑人X的献身》也是如此，在犯罪片的类型框架下，又有着导演对洗衣工、杀人犯、修理工、单亲妈妈等社会边缘人物的深切关怀以及对社会生态和法制建设的深层焦虑，显示出导演对电影艺术的忠于和对市场的诚意。

二、叙事策略：寻找母题下由社会寓言到个体救赎的转变

寻找这一人类文化的母题，也是电影艺术中经常表现的母题。犯罪片因以展现犯罪活动为主要情节，以寻找罪犯、查明真相为情节发展脉络，以人类社会中两种极端对立的罪与罚、破坏与惩戒等行为状态为表现内容，表现寻找凶手、寻找真相甚至于寻找自我的特质。因此，寻找的意义显得更为直接和必要。2014年以前大陆的犯罪片大多揭露社会的黑暗现状，讲述一个个讽喻式社会寓言，而弱化对人性恶的批判。而2014年以来的犯罪片则将批判矛头直指人性，着力讲述关于个体救赎和自我反思的故事。这种转变可以通过不同时期犯罪片在叙事空间和人物形象的不同较好地体现出来。

（一）叙事空间：从高度集中的有限空间到相对开放的多样空间的转变

在叙事空间上，2014年以前的大陆犯罪片多将故事设定在高度集中的有限空间内，使人物置身于或无序、或险峻、或复杂的环境之中，在这种复杂的生存状态下，通过人物与阴暗、无知、欺骗等行为的艰难对抗揭示出黑暗的社会现状，凸显社会环境对人的压迫和束缚。影片《盲井》（2003年）将叙事空间设定为一个偏僻、闭塞的矿区，通过矿工残酷的生存世相，揭露了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和制度建设落后之间的矛盾，借助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寻找人的良知的主题传达出创作者对当下社会生态的深切焦虑，展现了一个道德法律缺失的社会寓言。影片《盲山》（2007年）的故事发生地选在一个西北偏僻村庄里，通过主人公白雪梅寻找自由、渴望正义的艰难过程，讽刺了蛮荒的社会秩序，讲述了一个以一位女性来对抗整个陈腐秩序的社会寓言。2014年以來大陆犯罪片在空间选择上是相对开放的，不再局限于单一的故事空间，而是通过多个场景的转换加快叙事节奏、增加悬念效果。这种开放性空间的设置增加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可能性，也为自我反思和个体救赎提供了契机。《白日焰火》中故事发生在现代化都市哈尔滨，人物辗转于洗衣店、游乐园、舞厅、溜冰场等多个场所，空间的复杂性增加了案件侦破的难度。影片中整个破案、寻找真相的过程也是主人公寻找自我、实现个体救赎的过程。《冰河追凶》将叙事空间从地面拓展到水下，揭秘了隐蔽的冰河世界中暗藏着的罪恶的源头——工厂的排污管。影片借寻找真凶的故事外壳揭露出人因欲望膨胀而导致伦理失范和价值观错位的内核。导演基于批判现实的立场，以自我反思和个体救赎的态度在相对开放的多样空间内重新审视个体欲望和人文价值，试图表达出现代化进程中诸多裂变引发的道德焦虑和价值观焦虑。

（二）人物形象：主人公从正面人物到犯罪分子的转变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2014年之前的大陆犯罪片一般多以正面人物形象为主角，他们的使命是抓捕犯罪分子、匡扶正义和恢复社会秩序。《寻枪》（2002年）中的主人公马山是一位为了找回自己的尊严、维护国家体制和法律秩序而以身殉职的警察。《疯狂的石头》（2006年）中保卫科科长包世宏恪守职责，舍命保护价值连城的宝石。这些人物形象都坚守着正确的意识形态，他们秉承着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具有恪尽职守、捍卫正义、坚持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的高尚品质，体现出一种中国特有的伦理本位的社会关系。而2014年之后大陆的犯罪片则多以犯罪分子为中心，注重披露犯罪分子复杂的内心活动，尤其是通过扭曲的社会环境或是裂变的时代背景来凸显身处窘境者的无奈抉择和垂死挣扎，表达出创作者对个体生存处境的深度焦虑。《烈日灼心》以三位杀人犯为主角，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他们在犯下滔天罪行后内心的苦苦挣扎，他们一心想要逃避犯罪现实、寻找生的可能，竭尽全力行善事来获取内心的一丝宽慰，直到最后三人为了小女孩尾巴一心求死，实现了个体的救赎，引发了人们对人性中的对与错、善与恶、罪与罚的深层思考。《心迷宫》以多个犯罪分子为影片主要人物，有犯盗窃罪的白虎、犯杀人罪的肖宗耀、犯包庇罪的村长和杀人未遂的大壮等等。这些人物形象多处于一种伦理真空的环境中，他们没有遵守社会公德、秉持良好操守的道德底线，他们的行动准则只是个人的利益和内在的欲望。影片利用这些人物的主观视点展现了个人的贪欲和自私心理，将人内心深处的恶挖掘出来。影片的结局往往是通过人物与内心的贪欲进行对抗、最后重新树立伦理道德规范来实现自我的救赎。这种人物由坏向好的转变，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多面化和立体化，体现了人性由恶向善的积极转化。

三、影像风格：从纪实性风格到表现性风格的转变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举世瞩目的重大转型和深刻变化。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深入，各种深层次的矛盾逐步显露出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在这种背景下，整个社会强调张扬人文精神、生命意识、个体苦难的体验与反思。而关注中国社会现实底层的问题和存在也就成为电影创作者的创作焦点。另外，由于受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巴赞的摄影影像本体论、中国新纪录运动和第四代导演写实主义创作风格的影响，我国电影创作者选择以底层人物作为自己的书写对象，以纪实主义手法真实地摹写底层人民的生活困境，传达出创作者对个体价值的关怀和对社会生态的观照。

2014年之前的大陆犯罪片将纪实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纪实风格，首先体现在纪录体式的运用上。电影《盲山》也采用了纪录片的样式，真实地展现了女大学生在被拐卖到贫困山村后艰难的生存状况，也揭露出在20世纪90年代闭塞、落后的农村中人们愚昧、无知的真实状态。电影《天注定》中大多运用纪实拍摄，自然取光，画面粗糙，并运用大量的跟拍镜头强调电影的写实性。其次，2014年以前的大陆犯罪片的纪实风格还体现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上。影片多以长镜头和景深镜头为主，辅之以交代背景的空镜头和变化不大的摄影机位，还原了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电影《盲井》开场用一个缓慢的横摇镜头简单地交代了故事背景，接着又运用长镜头和景深镜头真实地表现了工人下矿工作的景象，一开始就奠定了旁观、冷静的影片基调。电影《盲山》中采用实景拍摄，将有拐卖案例的村落作为拍摄地点；白雪梅的两次逃跑、她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以及在她被解救后坐车离开这个牢笼般的村庄时都用了长镜头来表现，此外影片的剪辑也较为流畅平稳，这都体现出导演力求通过质朴、平实的镜头语言最大限度地还原生活原貌的创作理念。最后，大量非职业演员的参演也体现出新世纪之初大陆犯罪片的纪实美学风格。电影《盲山》中除了女主角黄璐为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学生外，其余都是非职业演员。电影《盲井》中非职业演员也占据着较大的比重。非职业演员没有经过专业化的训练，表演时具有浓厚的纪实性、生活化色彩，这种真实自然的表演风格更加凸显了影片的纪实性特色。

我国目前正处于转轨和转型的特殊时期，一个多元化、非理性的浮躁社会逐渐形成，“人们的文化价值呈现出由统一向分化，由社会活动向私人活动，由自发向自觉的转换。”[1]此外，在市场经济所导致的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人们的精神压力普遍增大，急需精神上的缓解和放松。社会环境和大众的娱乐化取向共同促使电影创作者放弃了枯燥、乏味的纪实性影像创作转向了夸张、刺激的表现性影像创作。由此，近几年来我国的犯罪片大多运用表现主义手法通过曲折离奇的追凶故事暴露都市的混乱、堕落和罪恶，强有力地表现人物的主观精神和内心激情，充满了隐逸的伤感情绪或是对“普遍的人性”的宣扬。

这种表现性风格首先体现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上，2014年以来大陆犯罪片多运用晃动镜头和主观镜头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受，注重通过闪回和富有象征意味的空镜头来细致描写人物的瞬间情绪、表现主观的现实。《追凶者也》中大量运用特写镜头和主观镜头表露出三个犯罪分子内心的苦苦挣扎，并通过晃动镜头和闪回将观众迅速带入了一个“猫捉老鼠式”的惊险游戏中。电影《白日焰火》的最后展现了烟花在白天绽放的画面，这一空镜头象征着主角们如烟花般以飞蛾扑火的方式掩饰内心沉痛、不顾一切地追求理想归宿。其次，荒诞、悖谬的细节描写也体现了影片的表现主义风格。《白日焰火》中居委会楼道里竟然出现了一匹健壮的马。这一设置具有强烈的荒诞化色彩。实际上，马是拾荒者留下的，而洗衣店老板就是看吴志贞可怜收留了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拾荒者”。悖谬主要体现在影片中的血腥、暴力场景的设置上。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质中有着一种所谓的双重特性，这种双重特性就是人们经常引用的“人类有建设和破坏的双重美感”。这种双重性也可以解释为悖谬，即一件事物在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或互相抵消。影片《追凶者也》、《记忆大师》中暴力场面的设置便是一种“建设即破坏”的悖谬体现，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恐惧暴力、惧怕死亡，但是影片中的血腥、打斗场面却能带给观众视觉感官上的刺激，有利于他们内心所谓破坏因素的宣泄。最后，快速的叙事节奏和跳跃、拼贴的剪辑手法也增强了影片的表现性风格。影片《解救吾先生》以吴先生被绑架后警察与匪徒斗智斗勇，并竭力在20小时之内拯救出人质为叙事线索。时间带来的压迫感，营造出紧张、悬疑的氛围。影片也运用了“最后一分钟营救”的剪辑手法形成了快速流畅的叙事节奏。《追凶者也》通过短、快、直接、跳跃的镜头和精妙的剧本构思，剖析徘徊于善恶边缘的人物心理，将人物内心纠结的一面放置在轻松表象之下。

结语

2014年以来的大陆犯罪片与此前的犯罪片相比较，已在创作上呈现出了明显的转向。具体而言，它们呈现出由对社会的针砭转向对人性的挖掘；从纪实性风格到表现性影像风格转变；从个人化创作方式逐渐转变为适应市场的大众化创作方式。这些鲜明的创作特点为我国犯罪片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借鉴经验。虽然大陆犯罪片与较为成功的韩国犯罪片相比，在社会议题的展現深度、影片逻辑思维的严密度、电影类型化程度等方面仍有不足，但是目前我国犯罪片的发展态势是令人欣喜的，我们有理由相信我国犯罪片将在不久的将来迎来“艺术与商业双收，口碑与票房齐飞”的春天。

参考文献：

[1][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陈志梧，译，包亚明，主编.后现代与地理学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0.

[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学林出版社，1987：17.

[3]张利.贾樟柯电影研究[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1.

[4]朱洁.中国新生代的电影观念、审美追求和艺术创作[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国产中小成本现实题材电影的创作与传播”（项目批准号：14YJA760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