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

章丽平

摘 要： 让·热奈通过《女仆》讲述一出死亡游戏，游戏中的人物处于幻觉之中，深陷幻觉中的人身份发生了错位成为分裂的自我，分裂的自我久假不归使人成為了疯癫，在疯癫中走向了死亡。这里的死亡是充满仪式感的死亡。死者妄图以交感巫术来达到杀害别人的意图，但这不过是场徒劳，是死者对现实的逃避，是以自戕对社会的控诉。

关键词： 游戏 身份错位 分裂 疯癫 死亡

《女仆》讲述的是两个女仆克莱尔和索朗日，她们总是趁女主人离开家门后玩扮演女主人的游戏。女仆克莱尔扮演女主人，女仆索朗日则扮演女仆克莱尔，在扮演游戏中两者都发生身份的错位。身份的错位使得她们得以表达对女主人的羡慕以及发泄对她的怨恨，同时也使得女仆们陷入疯癫。疯癫的她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最后在扮演游戏中走向死亡。这里的死亡不过是在虚幻中，以自戕的方式来表达对社会的报复。这同样是社会的弃儿让·热奈以死亡表达对社会的仇恨。死既是自身对现实的逃避，也是以己之身的灭亡对社会的控诉。

一、扮演游戏中的角色错位

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席勒认为，“人类在生活中要受到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束缚，在这些束缚中就失去了理想和自由。于是人们利用剩余的精神创造一个自由的世界，它就是游戏。这种创造活动，产生于人类的本能”。[1]正是这种游戏本能使得囿于污秽厨房里进行重复家庭琐事的女仆们趁着女主人不在家而玩起了扮演女主人的游戏。在扮演游戏中，人物的身份出现了错位。

戏剧的开场是一位“贵妇人”正由她的女仆对她进行梳妆打扮。“贵妇人”十分傲慢，穿着女主人的衣服，使用女主人的化妆品以及首饰，以女主人的口吻对女仆进行各种指责。如“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间屋子不应该搞脏？一切，一切都不让带进来！从厨房里带来的尽是鼻涕、浓痰。出去。把你的鼻涕和浓痰都带走！喂，你有完没完？你倒是满不在乎的，瞧你的浪相。别着忙，我们有的是时间。出去！”[2]这里的女主人实际上就是女仆克莱尔。克莱尔一旦穿上女主人的衣服，使用女主人的用品顷刻间就由女仆化身为女主人，从这可以看出原始时期接触巫术的痕迹。同时，女仆克莱尔又模仿女主人的口吻训斥由女仆索朗日扮演的克莱尔，这是模仿巫术的表现。在这场扮演游戏中克莱尔正是借用交感巫术而让自己变成女主人。成为女主人后，她用极其刻薄的话侮辱由索朗日扮演的名叫克莱尔的女仆，她幻想着同女主人高贵的情人一起接受惩罚。整个过程就像是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她扮演着女主人，她的女仆身份则由索朗日担当，她训斥侮辱女仆不过是重演女主人对她的训斥和侮辱。她践行着她曾遭受的一切，表现了对女主人权势的羡慕也表现了对女主人的怨恨。

在扮演游戏中，克莱尔的自我发生了分裂，她既扮演着女主人，但同时她也没忘记她的女仆身份。身为女仆的克莱尔不想当女仆，不想受到年轻、漂亮、有钱的女主人的指使，她嫉妒着女主人的一切，包括那个情夫。这种长期受到压抑的自我对现实表示了拒绝，于是在游戏中她变成了那个她一直羡慕的人。游戏中女仆克莱尔脱去了代表女仆的黑色连衣裙，穿上代表女主人的华服，变成了女主人。此时克莱尔的自我同身体分离，自我分裂出一个假自我，这个假自我就是女主人的身份，这个假自我同身体相结合展现在舞台上。真自我也即女仆身份在观看假自我的同时既享受这扮演的全过程，但同时又焦虑。因为真自我明确自己只是一个仆人，她只能穿着瘦小的黑色连衣裙在污秽的厨房里工作。这只是一个游戏，是游戏就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她害怕这一美妙时刻结束。焦虑还在于她害怕女主人知道她使用她的用品，扮演她。正如游戏结束后中索朗日说的“现在连游戏都是危险的。我确信我们留下了痕迹。都是你的错。我们每次都留下痕迹。我看到那么多痕迹，怎么擦也擦不掉。而她呢，这屋里的一切都给她制得服服帖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辨认一切。她把粉红色的脚尖搁到我们留下的痕迹上。她逐个儿发现我们。”[2]除了怕被女主人发现的恐惧，在这部剧中还有一重恐惧那就是女仆出于嫉妒把女主人的情夫送进监狱，如果这个秘密被揭穿那她就会遭受牢狱之灾。这两重恐惧一直附加在克莱尔的身上，使其身处两种状态中也即身为女主人的趾高气扬的状态和作为仆人的唯唯诺诺状态。

女仆索朗日扮演女仆克莱尔，因此索朗日也具有两重身份，也即女仆克莱尔和女仆索朗日。当索朗日进入游戏时，游戏的规则要求她对由克莱尔扮演的女主人奴颜卑膝，正如对待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所以在戏剧中可以看到她极力讨好身为女主的克莱尔，侍奉着这位“假”的女主人，承受着“假”女主人的讽刺。除此之外，她的真我，也即作为女仆索朗日又会时不时的对“假”的女主人克莱尔进行挖苦，这既是对克莱尔的挖苦又是对真的女主人奴役自己的怨恨。游戏的规则让索朗日对克莱尔极尽讨好，谄媚，但是真我的出现不断提醒克莱尔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如：

索朗日：凡事不能过分。您的眼睛亮了。您靠岸了。

克莱尔：您说什么？

索朗日：您到了边缘、界限。应该保持距离，太太。

克莱尔：这算什么话，我的小妞。克莱尔？你在报复，是吗？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你就要离开你的角色……

索朗日：太太十分了解我。太太猜得透我的心思。

克莱尔：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马上你就不再是女佣人了。你要报复。你在准备吗？你在磨尖你的指甲？仇恨把你唤醒了？克莱尔没有忘记。克莱尔？你在听我说话吗？克莱尔，你不在听我说话？[3]

索朗日对游戏规则的触犯使得这个扮演游戏处于奔溃的边缘。扮演女主人的克莱尔时时受到游戏即将结束的威胁，这也加重了她身上的焦虑。索朗日处于女仆克莱尔和女仆索朗日之间，扮演女仆克莱尔使得索朗日依然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当她作为索朗日时她能够对“假”女主人进行嘲讽，从而发泄出对女主人的怨恨。

在这场游戏中，两人的身份都发生了错位。在这种错位中，两人均要面对自己的双重身份，双重身份的侵扰让人难以分清现实还是幻想，从而陷入疯癫。

二、身份的错位中形成了疯癫

人物的身份都发生了错位后变成了分裂的自我。自我同身体分离，并不会形成疯癫，这里的分裂不过是一种自我保全的措施。正如游戏的虚拟性能让人暂时忘记现实对自我的束缚从而实现自由，這也是游戏能给人带来娱乐感的原因。女仆们的扮演游戏使得她们得以暂时逃离繁琐的家务，但是频繁的角色扮演则容易让人迷失自己，也即自我同身体分离而且处于久假不归的状态。在R·D·莱恩看来产生疯癫的原因就是精神分裂，“其一，他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出现了分裂；其二，他与自身关系出现了分裂。”[4]女仆们在扮演游戏中，首先发生的就是与自身的分离，也即是身份的错位。身份的错位影响人在现实中的活动，也就导致了人同现实发生分裂。长期且频繁进行扮演游戏的女仆们在接下来的剧情中就让我们感到了她们已然是疯癫。

在女仆们都表达了对女主人的羡慕和怨恨之后，提示扮演游戏时间的闹钟突然想起，女仆们只能将这还没完结的扮演游戏强行完结，因为女主人将要回来。真正女主人的回归给两位女仆巨大的压力，“假”女主人此刻原形毕露，她匆忙脱下女主人的连衣裙，擦掉女主人的化妆品，两个女仆将卧室收拾的恢复如初。但是，即使这样，女仆们还是会担心留下让女主人发现的蛛丝马迹。扮演游戏结束后，“假”女主人克莱尔感到了非常的疲惫，两重身份的折磨让她倍感艰辛，仿佛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最后到达了终点。索朗日则继续着女仆的身份。电话铃声想起，警察局告知女主人的情人已经被保释出狱了。这让刚刚因为怕女主人回来而强行终结扮演游戏的女仆更加的焦虑，情人出狱意味着很快就能发现到底是谁诬陷了女主人，也就意味着她们的秘密快要曝光。女仆们对女主人动了杀心，她们想杀死女主人来使自己的秘密不被曝光。女主人回来后同往常一样先冷嘲热讽了自己的女仆，虚伪的发表了一通对情人的爱恋和愿意同情人一起受难的宣言。殊不知，情人被诬陷就是出自她身边的唯唯诺诺的女仆们的手笔。女主人在发现电话筒没有放好后，立马询问两个女仆什么情况。在得知自己的情人已经被保释后，女主人赶着去同情人约会，故没有喝下由女仆们准备的毒椴花茶。在等待出租车的过程中，女主人还是发现了一点破绽，那就是本该在厨房的闹钟出现在她的卧室。要不是出租车及时来的话，恐怕克莱尔再怎么解释也不能消除女主人的怀疑。女主人走后，女仆们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既害怕被女主人发现扮演过她，又害怕她们陷害女主人情人的秘密曝光，双重的恐惧让女仆们承受不来。她们互相推诿责任，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转寰的余地。她们想过要逃跑，但是身无分文。最后，克莱尔重新扮起了女主人，这位“假”的女主人学着真女主人的口吻对索朗日进行辱骂，讽刺着以女仆为代表的下层阶级。这让索朗日大为光火，她想掐死这位“假”女主。她想象着自己杀人后走向刑场的场景，想象着杀人后她就脱离女仆的身份以杀人犯的身份同女主人处于平等的地位。索朗日在这段的独白中陷入了疯癫，这段独白给了克莱尔勇气和决心，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命令索朗日给她端来毒椴花茶，她要以女主人的身份喝下这杯毒茶。由此可见，克莱尔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癫，她已经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假象。虽然索朗日有过疯癫，但是程度较轻，她能够回归现实。她试图阻止过克莱尔的计划，但被克莱尔驳回，最终克莱尔以女主人的身份喝下毒茶，以女主人的身份死去。这是身为女仆的克莱尔以己之身对上层阶级的反抗。

索朗日在疯癫中成为了导致克莱尔死亡的帮凶，而克莱尔在疯癫中将自己推向了死亡。分裂的自我迷失了，迷失的自我变成了疯癫，疯癫走向了死亡。

三、走向死亡的疯癫

女仆在游戏中，身份发生了错位，身份的错位导致人变成了疯癫，疯癫最后走向了死亡。女仆们在扮演游戏中自身开始了分裂，克莱尔在女主人与女仆间分裂，索朗日在女仆克莱尔和女仆索朗日之间进行分裂。克莱尔在后半部分重新扮起了女主人，她要完成上半部分没有完成的扮演游戏。在上半场中，因为扮演程式的需要，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导致扮演游戏还没有到高潮就急急收尾。在后半场中，克莱尔直接省略掉那些程式，切中主题。她不要女仆的阿谀谄媚，她直接讽刺着以女仆为代表的下层阶级，将索朗日带入扮演情境当中。索朗日因为她的那些话而气愤，她已经分不清楚站在她对面的是女主人还是妹妹克莱尔。她对克莱尔有怨恨，怪她没有毒死女主人，反而让女主人与情人一起约会。她在游戏中，将妹妹克莱尔当做了女主人，想把她掐死，算是完成刚刚未毒死女主人的事业。但是，索朗日还算是清醒的，因为她没有真的杀死克莱尔，而是想着自己杀死克莱尔后自己奔赴刑场的场面。克莱尔则在索朗日大段独白后，以女主人的身份要求由女仆索朗日扮演的克莱尔给她端来毒的椴花茶。克莱尔一直处在这个扮演游戏当中，她的自我发生了分裂而且变成了疯癫。因为她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她正在把幻觉当成现实。自我变成了分裂的自我。自我分裂出一个假自我，也即女主人，自我处在女主人与女仆两个身份之间，迷乱的自我找不到真实的自我，因此将假的自成当成了真的自我。此刻，人面对的是虚无，是脱离现实后出现的虚空，在扮演游戏的纯精神领域，是人物的自由。这份自由也是虚幻的自由，是精神领域的天马行空。在虚无中，克莱尔充当了女主人，也完全相信自己是女主人，因此以女主人的口吻要求女仆索朗日端来毒椴花茶。可以说，最后克莱尔自己毒杀了自己，她认为这是对女主人的杀害，但这只不过是一场徒劳的行动，“它是原始人的交感魔术，她们由于无法面对世界的冷酷无情，只能使用这种交感巫术。这种仪式属于精神病和偏执狂的世界。它是一种生活的逃避”。[5]

自身同现实分离是疯癫的第一步，自身同现实分离且处于久假不归的状态则意味着疯癫。疯癫的根源可以上溯到现实的残酷，正因为现实才使得自身不愿意回归到身体，回归到现实当中。现实对克莱尔来说就是在污秽的厨房里面干着重复而又繁琐的家务活，而且还要受到女主人的冷嘲热讽。年轻的女主人漂亮，优雅，高贵，富有，同时她还有一个帅气的情人，可以说女主人所拥有的一切正是女仆们所羡慕的一切。严格的社会阶层使得女仆们只能处于社会的底层，除了在扮演游戏中可以进行身份的僭越，其他时间都是要忍受这种社会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将人物逼疯，由此可见现实的逼仄和现实对人的压迫。由疯癫走向死亡，死亡将一切都化为了烟尘，世间所有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平等。死亡作为最本己的可能性，可以将所有的一切抹平。死亡使得克莱尔在扮演游戏中的焦虑和害怕秘密被曝光的惊恐终结，在选择死亡的结局后克莱尔反而变得平静，她一句一句的教索朗日如何让自己体面地走向死亡。死亡成为了克莱尔的解脱，死亡消弭了附加在克莱尔身上的一切不平等。

克莱尔的疯狂正如作者让·热奈的疯狂，他作为一个社会的弃儿，从小被父母遗弃，少年时又不断出入少管所，成年后则经常性的出入监狱。可以说，监狱是他的第二个家。在监狱中，他同各类的犯人打交道，诱骗别的犯人犯罪或者被别人的犯人带着犯罪，总之，他一直同各种罪恶打交道。即使在因写作而获得成功，收获了名声和财富以后他仍然会做一些犯罪的勾当。从其经历来看他是仇视社会的，他怨恨着社会的不公，他想以己之身来对抗这个社会。获得当权者承认后，他继续对抗着这个社会，这凸显了现实的不公。正如克莱尔讨厌被女主人压迫，但是当她成为女主人后，她没有对女仆更好，反而是躬行自己讨厌的一切，甚至行为更加的恶劣。无论是克莱尔还是让·热奈都是通过自身疯狂的行为来对这个不平等的现实进行报复，克莱尔因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让·热奈则不段被送进监狱。可以说，克莱尔的结局受热奈经历的直接影响，热奈让克莱尔走向死亡预示着消弭一切的不平等，这是以死对现实表示控诉。这也表现了让·热奈对现实的仇恨。

结语

克莱尔成为了热奈的寄托，她的死表现了剧作家对这个不公平的现实的控诉。由疯癫走向死亡表现了人物对现实的反抗过程，这可谓是一部悲剧，悲剧中克莱尔借用原始的交感巫术来进行反抗又显得一丝荒诞。我们在嘲笑人物疯癫的同时会不自觉想到自身，不禁产生一种伤感悲凉的情绪。悲剧中又有喜剧的因素让人在喜中带泪，这就是荒诞派戏剧给人的审美感觉。

参考文献：

[1].[德]弗丽德里希·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4.

[2][3]贝克特 尤内斯库 让·日奈，著.施咸荣，等译.荒诞派戏剧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340.

[4][英]R·D·莱恩，著.林和生，候东民，译.分裂的自我——对健全与疯狂的生存论研究[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7.

[5][英]马丁·艾斯林，著.华明，译.荒诞派戏剧[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