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到灯塔去》看伍尔夫的“诗人气质”

2018-03-27 11:59贾玄玄
文教资料 2017年32期
关键词:到灯塔去象征抒情

贾玄玄

摘 要: 与传统小说不同,《到灯塔去》通过简单的情节,再现了记忆中逝去的幸福,描绘了童年强烈的憧憬与欢乐。作品中对人物“内”的关照以及语言中透露的诗意性,都可以反映出伍尔夫对人生理想的独特思考和非比寻常的体验与感悟能力,以及她独特的“诗人气质”。

关键词: 诗人气质 间接性内心独白 象征 抒情 比喻

引言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创作摒弃了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传统,不再着重描写客观世界,而转向对人主观精神世界的探索,《到灯塔去》体现了伍尔夫新颖的创作理念与独特的艺术手法。本文试图通过人物内心的构造、诗意性的语言等方面分析这部作品中蕴含的伍尔夫的“诗人气质”。

一、对人物“内”的关照

1.间接性内心独白

伍尔夫曾指出,未来的小说将成为一种诗歌化小说。小说注重“外在事件”,而诗歌注重“心理事件”,这意味着对人心灵的表现将占据很高的位置。文中拉姆齐夫人的一段话似乎印证了这个观点,她说,“我们的影像,你们借以认识我们的东西,都是浮浅可笑的。在这些影像下面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深不可测;我们只不过偶尔浮到表面,你们就是依靠这个认识了我们。”①但是这部小说又不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只有回忆,没有中心情节,《到灯塔去》仍然有一个事件的框架:主要情节是到灯塔去,人物之间也通过一些生活场景串联在一起。就局部而言,她把人物所有的精神活动都放在这一事件框架内,然后精心挑选一些细节,让它们不断触发人物的内省和思考,从而形成人物一个个精神的瞬间。

那应该如何来写人物的“内”呢?如何在一个较为松散的情节内展现出人物最底层的内心世界?这似乎只是批评者为了研究而不断思考的问题,对于很快就完成这部小说的伍尔夫而言,人物“内”的揭示是那么顺随本心,一泻千里,这里着重介绍间接性内心独白这一手法,来体会伍尔夫非比寻常的内心体验与表达瞬间感受的能力。

伍尔夫本人非常喜欢普鲁斯特,在小说的实验上受到他很多启发,与普鲁斯特惯用回忆表现人物内心有所不同的是,伍尔夫在这部小说中大量运用间接内心独白表现人物思想。内心独白本来是戏剧术语,指人的自思、自语等内心活动,通过人物内心的表白来揭示人物隐秘的世界。直接内心独白,是用第一人称把人物的意识活动直接呈现于读者眼前,而间接内心独白是指,不用第一人称而以第三人称来写人物的内心。于是人物的意识活动经过作者的加工和解释更具有连贯性和逻辑性,便于读者理解。由此作者也就不是退居幕后,而是充当“桥梁”作用,自始至终指导着读者的阅读。首先,小说通过对不同人物“内”的描写,引导读者对人物形象的理解,帮助作者塑造人物。例如莉莉首次亮相,是在拉姆齐夫妇人的内心独白里:“她高兴地发现只有莉莉·布里斯科一个人;她是不碍事的。但是看到那个姑娘站在草坪边缘作画,倒是提醒了她;她应该保持不动以便莉莉作画的。莉莉的画!拉姆齐夫人笑了。她有那么一双中国式的小眼睛,那么一张皱巴巴的脸蛋,看来是永远嫁不出去了;她的画是不能认真当回事的;她倒是个很有主见的家伙。”②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莉莉的一些基本情况。

接下来伍尔夫又借班克斯的内心独白进一步丰富莉莉的形象,“他注意到她的生活多么有规律,总是早饭前就起床出门作画,而且他相信,她是一个人去的:她大概很贫穷,而且显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姿色和魅力,不过她悟性很强,因而在他眼里比那位年轻女子更出色。”③这里为我们展示的莉莉比上一步更深了一层,我们可以大致了解莉莉性格层面的东西:她是一个生活十分规律的人,她很穷,外貌虽然不出众但很有气质等等。

而班克之后的另一段内心独白则更深一步启示我们去思考莉莉这一人物形象的思想内涵:“他热切地希望莉莉·布里斯科不要鄙视拉姆齐(他是一个有自己风格的伟人),而应该理解他们之间存在的一切。”④读到这里时,我们会忍不住去思考,为什么莉莉可能会鄙视拉姆齐先生?这是不是跟莉莉的某种性格有关呢?那么又是什么性格呢?

当然伍尔夫并没有像A+B=C一样告诉我们最深层次问题的答案,她想做的,就是借助间接内心独白的方式,一步一个铺垫,最后把我们丢到一个终极问题上,引起我们的思考,帮助我们建构人物形象。在这个过程中,伍尔夫把不同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活动联络起来,不同人物的“内”以及“内”的不同层面,在她笔下都打成一片,我们从中体会到伍尔夫细腻的心理感受能力和娴熟的表达能力。

2.视角的多样化

与传统小说往往采用某一固定视角不同,作品里多重叙述视角不断交织,在同一场景下多重视角不断切换,为我们展示了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比如在拉姆齐先生断定明天不可能去灯塔,夫人却继续为灯塔人的儿子织袜子这件事,伍尔夫先写拉姆齐先生的视角:“她公然违背事实,让他的孩子抱着完全渺茫的希望,这实际上是在说谎。”⑤紧接着转换到拉姆齐夫人的视角:“为了追求事實而决然不顾他人的感情,如此粗暴、如此野蛮地撕下文明的薄薄的面纱,她觉得这实在大大有损做人的风度”。⑥然后笔锋一转,又回到第三人称的视角,说:“她尊敬他超过尊敬任何人。”⑦这种同一场景下视角的自由转换让我们对小说场景有了一个更全面的把握,把不同人物放在同一平面观察他们的不同心理,对于读者理解人物形象有很强的启发性,同时这种转换也构成了整个作品连绵不断的意识流动。

作品中对人物形象的构造也不同于传统小说形式,往往将人物放在不同视角下透视。对于拉姆齐夫人,坦斯利说:“他就在这一刻顿悟了:是的;是的——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人。”⑧“是的,他感到她身上的那种韵味。他感觉到很多东西,不同寻常的东西,令他感到兴奋,同时又为了他不能明白的原因感到困惑。”⑨在班克斯那里,拉姆齐夫人的“生活多么有规律,……她大概很贫穷,而且没有多伊尔小姐的姿色和魅力,不过她悟性很强”。⑩拉姆齐夫人在异性眼中几乎是完美的女性化身,她是美丽的,她善解人意,对人充满柔情和关怀。而在同性的莉莉眼中,夫人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物,她也有缺点。同样的,对于拉姆齐先生,莉莉认为他“追求超凡脱俗;对鸡毛蒜皮的琐事从不计较;他喜欢狗和他的孩子们。”{11}班克斯希望莉莉不要鄙视他,希望她理解他们之间的差异。所以作品不像传统小说那样用固定的视角一泄到底,而是通过不同人物视角的转换,不同的角度相互补充:一方面为我们塑造了更加真实和全面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不同视角的不同观点所构成的矛盾,例如对拉姆齐夫妇的不同看法,不断引起读者对于生命的意义、对于人生本质的思考。她不局限于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为了真实地描写意识而在叙事角度上采用多视角及视角的频繁转换的更新和探索也是她向长期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的一次成功的挑战。

3.表达瞬间感受的能力

人物的种种内心独白和视角转化都是通过作者的妙笔呈现出来的,内心独白越丰富,视角越广阔多样,越说明了作者高超的心理体验和表达能力,这种能力还体现在伍尔夫对瞬间感受的描写上。

在《到灯塔去》中,几乎每个主要人物都体验过瞬间顿悟的时刻。去年出版的伍尔夫传记里,哈里斯这样写道:“她终身都在体验这种以震惊和顿悟的形式降临的瞬间,就在转瞬之间,从前模糊不清的景象突然变得清晰异常。”{12}而顿悟是一种刹那间的领悟,通常发生在人物注视现实中某个具体事物之时,造成故事叙述的停顿,同时也是人物心理变化的关键时刻。例如莉莉和班克斯傍晚一起看海浪,接着望到远处的沙丘,突然欣喜之情不再,而代之一抹感伤。班克斯在朝莉莉挥手之间,突然“释放了存积在她心中的对他的那些印象,使她对他的所有感觉一下子倾泻而出。”{13}晚上当孩子们睡去,拉姆齐夫人终于可以独处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远处灯塔的闪光,意识不由自主地融进了那道闪光。然后她遇到第三道闪光时,觉得仿佛是与她自己的目光相遇,她赞美那道闪光,如同自己赞美自己一样。接下来她的思绪又跑到另外一些问题上,比如为什么人在独处时会偏爱没有生命的东西。思索一番后,她又进入“怎么会是上帝创造了世界”这个问题,并又展开一系列意识活动。这部分的意识活动由灯塔的闪光开启,它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人物的思绪之河,又像一座桥梁,连接着人物的现实世界跟内心世界。顿悟在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之间自由穿插,如同一个个跳板一样,人物的意识活动在上边自由跳跃,意识也因之连绵不绝。

二、语言中的诗意性

1.诗意的象征

象征性源自诗歌创作技巧,后来慢慢也应用于戏剧、绘画、小说等艺术形式中。生活中有些事情比较复杂但又有深刻意义,而运用象征手法既能诱导读者进入一个隐藏在艺术世界之后的哲理世界,让人体会到事物的意义,又能让读者体会到文章深远的意境,使之更具可读性,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咀嚼回味的空间。

小说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窗”“时过境迁”“灯塔”,其中第一部分“窗”为我们交待了各色人物,展示了故事的主要情节。这一部分命名为“窗”,想必是有所寓意。拉姆齐夫人是爱的源泉,她自恃有能力去呵护去关爱别人,甚至因此慢慢失去了自我。对于丈夫,她在生活和事业上给予他支持,是贤内助;对于子女,她是仁爱善良的港湾,是子女成长过程中爱的源泉;对于四方好友,她是成功的女主人,甚至能巧妙地化解尷尬,能把彼此有隔阂的笼罩在自己身边……这个伟大的夫人,就像一扇窗户一样,既能够透穿一切,又像万能的神一样,把爱的阳光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每个人的内心也像一扇窗户,如果彼此隔阂,拒绝爱的阳光,那么我们就永远也不能去真正理解一个人,也不能真正去拥有爱。

第二部分“时过境迁”,伍尔夫用非人的视角带我们领略季节的变化,在随意的描写间抹去了拉姆齐夫人、普鲁、安德鲁等人物,灯塔边的房子也因常年无人居住而破落——拉姆齐一家十年未归。人生如白驹过隙,匆匆然无踪迹的感伤借助伍尔夫的妙笔,悄悄流淌在文字中,时光的流逝带来的死亡暂时主宰了一切,十年生活凝于一瞬,岁月的流逝就是一首无韵之诗。

第三部分“灯塔”里,父子之间隔阂已经不再,敏感的画家也创作出了圆满的画面。以前这些迷失在精神国度的难民随着到达灯塔各自完成了心灵的旅程,仿佛也象征这场精神的长征圆满完成——这些难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灯塔”。

除了各部分的主要内容带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外,故事的主要情节“到灯塔去”似乎不单单是一次普通的旅程,不是因为这次旅程带有爱心性质,也不因为去灯塔的过程时间跨度大,波折多。到灯塔去,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甚至不如一家去外省旅游来得隆重。但伍尔夫正是敏锐地抓住了生活中这样一件小事,借以带出了生活中的一系列稀松的日常,让这些平淡无奇的小事承载着情感的重量,并通过回忆和联想的形式,不断充盈“到灯塔去”这段旅程。在这个过程中,伍尔夫十分任性,她只负责在笔墨间拨弄自己的人物,让人物替自她发问,最后她把生与死、婚姻、生命的本质、自省、爱与奉献等等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统统抛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找寻答案,语言的意义始终没有被固定。这段“到灯塔去”的旅程,更像是每个人在找寻答案之路:对于拉姆齐先生,是一次从自私到无私的自我解救,他的形象也自此变得高大挺拔起来;对于詹姆斯,是得到认可与爱的幸福之旅,他终于如愿以偿;对于莉莉,她拿起画笔,终于画出了心中的镜像。对不同的人而言,这段旅程都具有不同的意义,它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位旅客都从中寻找自己想要的风景。这部具有浓郁的象征性而又极为诗歌化的小说,为现代小说创作开辟了一扇“窗”,现代小说也因此在艺术审美上更进一步。

2.抒情的语言

伍尔夫自身的情感十分丰富,这一特点在小说中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她不仅把诗的象征意象运用在写作中,还倾注了浪漫抒情的语言,为小说营造了诗的意境。

小说开头就写道,“她的眼前是一大片湛蓝的海水;灰白色的灯塔,遥远,古朴,在雾中若隐若现;右边,在她极目之处是绿色的沙丘,沙丘底部起着糅合的细褶子,表面覆盖着随风漂浮的野草,它们逐渐淡化消失在远处,似乎随时准备逃遁到杳无人迹的月亮国度去。”{14}海水、灯塔、雾气、沙丘、野草、月亮国度……可以看出,伍尔夫为了构图精美,选择的意象本身就带有诗意特征。另外她还赋予意象以生命,让它们乘着小船,驰骋在思维这片广袤无垠的天空里,于是她成功地带走了读者的想象力。而她对于自然的赞美不禁让人产生思考,令人折服。作品中优美的景色描写集中体现了伍尔夫对大自然的赞美,对人生的热爱和对理想的追求。

第二部分“时过境迁”大部分内容都是景物描写,其中有一段以拟人化的视角写那些拾级而上、溜进海滨别墅的空气:“它们的手指像羽毛一般轻缈,意志像羽毛般坚韧,它们像幽灵一样,懒懒地看看那些熟睡的眼睛和蜷缩的手指,懒懒地掖掖他们的衣服,然后消失了。它们一路窥探、摸索着来到楼梯间的窗户,来到佣人们的卧室,来到阁楼上的小屋;它们又飘下楼来,给餐厅桌上的苹果镀一层白色,触摸玫瑰的花瓣,打量画架上的画作,掠过擦脚垫,把一些沙粒吹在地板上。”{15}这里没有具体的情节,乍一读上去觉得十分空旷,非人化的视角甚至带来莫名的脱节感,但是这就是她所观察到的世界,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能以自己敏锐的感觉为我们描绘出这个世界,但她却能勾起每一个人的沉思,带动我们相似的体验和情感,让我们知道,世事变迁,时光的流逝是无情的。但是人在那一刻的记忆和感情,以及人的思想却是永恒的。大自然的颓败也只是暂时的,假以时日,一定会出现新的郁郁葱葱。

3.灵动巧妙的比喻

除了富有深意的象征和抒情的语言外,小说中透辟而别致的比喻就犹如散落在文章各处的珍珠,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时而有捡到宝的体验。比如写拉姆齐夫人,伍尔夫说她是小说第一部分,拉姆齐先生在思索如何才能到达逻辑的顶点,才能拥有永久的名声时陷入了自我怀疑中,于是他转过头向夫人索取同情。这一幕伍尔夫是这样写的:“那个注定缺乏生命力的男性深深投入到这种丰美的生命力的喷泉和水雾之中,像一只空虚的、光秃秃的铜壶嘴。”{16}所以她说,夫人是“丰美的生命力”,夫人的同情是“生命力的喷泉和水雾”,而拉姆齐先生渴求同情的状态,就像一个“铜壶嘴”。以至于詹姆斯感觉到夫人“升华为一棵果实累累、枝繁叶茂、开满红花的果树”,而过了一会儿,夫人又“将自己合拢,花瓣一片叠一片地包起来,整个人似乎因精疲力竭而坍塌”{17},而拉姆齐先生是什么呢?他先是“铜壶嘴”,后来又是“半月形镰刀”,总是硬态的,是带有金属冰冷的物质,而拉姆齐夫人则是“雨露”,是花朵,是柔态的。

通过伍尔夫对人物“内”的关照,即她的间接性内心独白和多视角的叙述方式,我们可以领略到她如诗人一般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对人心独到的理解。与传统小说家一样,她承认人物的真实,但是她认为,越接近心灵才越真实。通过对小说语言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伍尔夫像诗人一样,将人生本质、存在与瞬间、以及生与死等问题,借助象征的手法,巧妙地启发给我们。而贯穿小说的抒情性语言,更让我们认识到她与传统小说家的不同,只有拥有诗意的情怀,诗人的思辨,才能在笔尖揮洒诗人的语言,抒发诗人的情怀,伍尔夫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弗吉尼亚·伍尔夫,著.马爱农,译.到灯塔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61,16,18,21,31,31,31,13,10,18,24.

{12}哈里斯,著.高正哲、田慧,译.伍尔夫传[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111.

{13}{14}{15}{16}{17}弗吉尼亚·伍尔夫,著.马爱农,译.到灯塔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3,12,127,36,37.

参考文献:

[1]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2]伊莱恩·肖瓦尔特著,韩敏中译.她们自己的文学——英国女小说家:从勃朗特到莱辛[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3]E·M福斯特,著.冯涛,译.英国小说面面观[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4]哈里斯,著.高正哲,田慧,译.伍尔夫传[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

[5]弗吉尼亚·伍尔夫,著.贾辉丰,译.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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