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平
笔者曾写过《“坑爹”的教材——谈当前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存在的主要问题》,发表在《经济学家茶座》总第57辑上。在该文中笔者认为目前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包括一些国家级规划教材或获奖教材,都存在着“知识点的表述不正确”“知识点的表述不清晰”“知识点的引出不恰当”“知识点的创新不合理”“引用他人论述不规范”“缺少案例或所选案例不当”等缺陷。该文是通过从多本教材中分别选取一两个错误实例的方式来说明以上观点的。而一本教材里难免会有几个缺陷,因此该文的那种“从多本教材中分别选取错误实例”的方式似乎说服力不强,不能很好地反映目前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的缺陷。所以笔者在本文只分析由周三多主编、陈传明副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的《管理学(第四版)》的不足。此教材中的“第二版前言”中有“据出版机构统计,全国有100多所高校选择本书作为本科生教学用书,有50多所院校将其指定为管理类专业硕士生入学考试的参考书,许多企业或专业培训机构也在管理培训中选用了本书,本书的发行量已近百万册”,因此《管理学(第四版)》应该是一本很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本文对其进行分析,希望这一“个案分析”也能够说明目前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质量有待提高。
例如“管理”应该是管理学里最基本的一个概念,而《管理学(第四版)》作为一本管理学基础教材,对“管理”这一概念的引入和表述都不恰当。该书对“管理”这一概念,是通过对多种观点的“只介绍不分析”的方式来引入的(P3-4),这是不恰当的,对这一点笔者在《“坑爹”的教材——谈当前中国高等财经教育教材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文中已经进行了分析,笔者当时分析的是《管理学(第三版)》,现在的第四版与第三版在此处完全相同,因此不再赘述。而该教材对“管理”所给出的定义“管理是指组织为了达到个人无法实现的目标,通过各项职能活动,合理分配、协调相关资源的过程”(P4)也不恰当。请问何为“个人无法实现的目标”?是不是只有“合理分配、协调相关资源”了才是“管理”?另外“管理”更应该是“行动”,具体的行动内容包括“计划、组织、指挥、控制”等,而不是“过程”。笔者认为相对比较合理的管理的定义,应该是“所谓管理,是组织的一种属性,是组织中的一些人为该组织制定目标并为实现该目标而采取的行动的总称”。笔者的这一定义可以体现出“管理”的几个要点:首先“管理”是组织的属性,没有组织也就无须管理;其次“管理”具有目的性,是要实现组织的目标(但未必一定能实现组织的目标,也就是说“坏的管理未必不是管理”);第三,“管理”是某些行动的总称,这些行动,就是在后面将会介绍的“计划、组织、领导、控制”等,“管理”的基本属性应该是“行动”,而不是“过程”。两相对照,更能看出“管理是指组织为了达到个人无法实现的目标,通过各项职能活动,合理分配、协调相关资源的过程”这一定义的不合理性。
“环境”也是管理学里的基本概念。“环境”的内涵可以理解为“影响组织生存与发展但基本不受组织所控制的因素的总称”,而以外延的方式来说明“环境”,则可以认为“环境”分为“宏观环境”与“微观环境”,“宏观环境”主要由“政治、法律、社会、文化、自然、科技、经济、人口”等因素所构成,“微观环境”主要由“顾客、供应商、竞争对手、潜在竞争对手、替代品、互补品”等因素所构成。在《管理学(第四版)》中有多处谈到“环境”,其中有三处涉及“环境”的含义,先是P40-45上的“全球化管理的环境因素”,之后是P111-115上的“战略环境分析”,再后是P167-168上的“组织变革的原因”。但该书始终未明确给出“环境”的内涵,而且以外延的方式来说明“环境”,在该书的以上三处也不统一。在“全球化管理的环境因素”里列举的“一般环境”(规范的说法应该是“宏观环境”)是“政治与法律环境”“经济和技术环境”“文化环境”,“任务环境”(规范的说法应该是“微观环境”)是“供应商”“销售商”“顾客”“竞争对手”“劳动力市场及工会”;这里不仅所使用的术语显得比较突兀,而且在“一般环境”中漏了“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和“人口环境”,在“任务环境”中漏了“潜在竞争对手”“替代品”和“互补品”,而其所增加的“劳动力市场及工会”,其实已经包含在宏观环境中的“政治和法律环境”“人口环境”和微观环境中的“供应商”之中。如果不想遵守“约定俗成”的构成因素分类方法而想“另起炉灶”给出另外一种“环境”的构成因素的分类方法,至少也应该要给出相应的说明,而该教材并未给出这方面的说明。在“战略环境分析”里认为“外部一般环境……大致可归纳为政治、社会、经济、技术、自然”(P112),之后又有“行业环境”“竞争对手”“企业自身”“顾客(目标市场)”(P112-115);这里不仅漏了“法律、文化、人口”等因素,而且“行业环境”“竞争对手”“顾客(目标市场)”等具有重叠性,另外将“企业自身”也列入“环境”,那样可能就是“什么都是环境了”,“环境”一词应该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在“组织变革的原因”里有“外部环境因素”,包括“宏观社会经济环境的变化”“科技进步的影响”“环境资源的影响”“竞争观念的改变”(P168);和“内部环境因素”,包括“组织机构适时调整的要求”“保障信息畅通的要求”“克服组织低效率的要求”“快速决策的要求”“提高组织整体管理水平的要求”(P168);这里也是既不能完整、准确地说明“何为环境”,而且将企业自身可以控制的因素也列为环境因素,是对“环境”的误解。《管理学(第四版)》在三个地方对“环境”给出了三个不同的说明,很可能会让读者对“环境”糊里糊涂。
《管理学(第四版)》对“信息”的定义是“在管理学科中,通常认为‘数据经过加工处理就成了信息’”(P58);对“激励”的定义是“激励(motivation),在管理学的一般教科书中,通常是和动机连在一起的。主要是指人类活动的一种内心状态”(P201);对“创新”的定义是“创新首先是一种思想及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的实践,是一种原则以及在这种原则指导下的具体活动,是管理的一种基本职能”(P269,而且这里只有“首先”,其后并没有“其次”之类的内容)。显然以上这些定义基本都“言之无物”,没有实质性内容。而且在该书中还有“国际贸易占GDP的比重(%)”“国际旅游支出与收入占GDP比重(%)”“外汇储备占GDP的比重(%)”(P37)等概念,这些概念可能会使读者认为“国际贸易”(这里用词也不准确,应该是“国际贸易总额”)、“国际旅游支出与收入”“外汇储备”等都是GDP的构成因素,因而也有可能会对读者产生误导。编著者如果非要用这些数据来反映一个国家的“全球化”程度,至少也应该将这些文字表述改为“国际贸易总额对GDP的比值(%)”“国际旅游支出与收入之和对GDP的比值(%)”“外汇储备对GDP的比值(%)”。
学术规范的要求之一是在引用事例、数据、别人观点或论述时,应该注明出处。这既是对别人的知识产权的尊重,也有利于防止“以讹传讹”或“断章取义”,便于读者核查相关事例、数据、观点或论述的真实性,了解相关观点或论述产生的背景、过程和适用场合。教材在这方面应该起到示范作用。但《管理学(第四版)》对所引用的多个事例、数据、别人的观点或论述,均未注明出处。如“正如彼得·德鲁克(Peter F.Drucker)所说,管理有效性是一种习惯,可以培养的,可以学会”(P47)、“日裔美籍学者威廉·大内(William Ouchi)在其对美日两国企业在决策方面的差异进行的比较研究中发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是导致这种决策差异的一种不容忽视的原因,从而开创了对决策的跨文化比较研究”(P81)、“西蒙把组织活动分为两类:……”(P106)、“根据现代管理科学奠基者之一——美国学者泰罗的观点,专业化分工的原则不仅适用于生产劳动领域,而且适用于管理劳动领域”(P134)、“法国的管理学者格拉丘纳斯(V.A.Graicunas)曾提出一套数学公式说明了当上级的控制幅度超过6~7人时,其和下级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复杂,以至于最后使他无法驾驭”(P134)、“管理学者西拉季认为,影响组织设计的因素有四个,即环境、战略、技术与组织规模”(P135)、“伯恩斯(Tom Burns)和斯托克(G.M.Stalker)的研究发现,外部环境与组织内部结构具有关联性”(P136)、“劳伦斯(Paul Lawrence)和洛克(Jay Lurch)通过对塑料、食品及容器三种产业共10家企业的实证分析,证实了组织的差别性、整合性与有效组织结构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P136)、“钱德勒的研究认为,新的组织结构如不因战略而异,就将毫无效果”(P136)、“梅尔斯(R.E.Miles)和斯诺(C.C.Snow)进一步考虑到外部环境中不确定因素对决策的影响,形象地总结了四种战略类型以及相关的组织结构类型”(P137)、“伍德沃德(Joan Woodward)等人根据制造业技术的复杂程度把技术划分为三类:单件小批量生产技术、大批量生产技术和流程生产技术”(P137-138)、“佩罗(Charles Perrow)提出,组织中每一个部门都是由专门技术组成的集合体”(P138)、“根据法兰西(John French)和雷温(Bertram Raven)等人的研究,领导权利有五种来源”(P190)、“如美国航空公司一度大面积出现员工的离职和矿工……离职率明显降低”(P209)、“美国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曾对1万份人事档案进行分析,发现‘智慧’、‘专业技术’和‘知识’在个人的社会成功中只起25%的作用,影响个人成功的其余75%因素与良好的个体间沟通有关。哈佛大学就业指导小组在1995年对500名被解雇者调查结果也表明,82%的被调查对象失去工作岗位与个体沟通不良有关”(P214-215)、“日本松下电器的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曾告诫世人‘伟大的事业需要一颗真诚的心与人沟通’”(P215)、“德鲁克曾举过这样一个例子。……”(P289)、“日本核心技术局在1986年的一份调查表明,在接受调查的261家企业中,90%有过和同行业合作研究的经验,接近70%的企业和部分对手有共同研究的项目。日本机械产业振兴协会则宣布,近年来日本企业作为合作研究成果的联合专利申请的数量呈迅速上升的趋势”(P297)、“然而日本政府1989年的一份调查则表明,只有14%的合作研究指向基础研究领域,而与此对应,有1/3指向应用研究,更有1/2以上的项目实际上是产品开发项目”(P297)等。
而该书中的“罗宾斯和库尔塔(Robbins and Coultar,1996)认为,……”(P3)、“刘易斯(Lewis,Goodman and Fandt,1998)等人指出,……”(P3)、“普伦基特和阿特纳(Plunkett and Attner,1997)把管理者定义为……”(P3)等,貌似注明了出处,但因为在该书中并未列出相应的参考文献,因此这些引述实际也是未注明出处。《管理学(第四版)》的这种做法很可能会给读者带来不好的示范作用。
一本好的教材应该最好能够将所要介绍的知识点的产生背景、产生过程、主要的贡献者、相互之间的区别与联系、适用场合等内容告诉读者,这样能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记忆和使用相应知识点,也能够了解和学习相关领域里知识点的产生过程(即所谓“研究方法”)。而《管理学(第四版)》中的一些结论基本就是“从天而降”,让读者难以知道这些知识点是如何得到的。如“一个强烈追求防止不确定性的社会,一般说来会产生高度的紧迫感和进取心,会激发人们努力工作的动机”(P41)、“一般地说,一个社会对‘男子气概’的评价愈高,其对生活数量的追求要超过对生活质量的追求”(P41)、“经验表明,员工的人格类型划分有助于组织对个人压力进行识别和调节。组织中往往将人区分为A型和B型两种人格。A型人总觉得事件紧迫,富有竞争性,比较没有耐性,做事非常快,很难有空闲时间,因此承受的压力就比较大,也容易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身体也容易得病。B型人则刚好相反,轻松悠闲、与世无争,性格比较开朗,因此压力也就较轻”(P173)、“实践证明,许多院士在本领域有专长权、有追随者、有无可争辩的权威地位,但面对全校错综复杂的局面往往一筹莫展”(P191)等。以这种方式来介绍相应知识点,既可能会让读者感到莫名其妙,也无助于读者对相应知识点的理解和记忆,更不能让读者在相应知识点的“研究方法”上受益。
而且该教材在对多个相关知识点的介绍上,显得只是一些知识点的“简单罗列”,既缺乏对相关知识点的产生背景或演变过程的介绍,也缺乏对相关知识点相互间可能存在的传承、否定、区别与联系、适用场合等的介绍。如该教材中的“管理理论的形成与发展”中对“古典管理理论”“行为管理理论”“数量管理理论”“系统管理理论”“权变管理理论”“全面质量管理”“20世纪90年代的管理理论新发展”的介绍(P10-20);“几种相关的道德观”中对“功利主义道德观”“权力至上道德观”“公平公正道德观”“社会契约道德观”“推己及人道德观”的介绍(P23-25);“组织部门化的基本形式”中对“职能部门化”“产品或服务部门化”“地域部门化”“顾客部门化”“流程部门化”“矩阵型结构”“动态网络型结构”的介绍(P142-148);“激励的需要理论”中对“需要层次论”“双因素理论”“成就需要论”“X理论和Y理论”的介绍(P203-207);“激励的过程理论”中对“公平理论”“期望理论”“激励的强化理论”的介绍(P207-211)等,都是这样的例子。以这种方式来介绍相关知识点,让一些本来具有一定相关性的知识点成了“一堆结论的简单罗列”,既未显现出这些知识点在逻辑上的延续性,也未显现出这些知识点在内容上的关联性;这样既不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记忆相应知识点,也不能让读者了解相应知识点的产生背景和过程,不能增进读者对管理学的“研究方法”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