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运
后花园首先是花园,其次才是方位,才是与居前居左居右居中相对而言的位置在后的花园。古代的大宅院,多见后花园,这宅院,无论是私家的,官府的,祠寺宫观的,王府的,还是皇宫的,花园未必有一处,但凡有花园,一般就不会少了后花园,后花园有点大宅院标配的性质。南阳的古代宅院里自然也少不了后花园。它是旅游中的一个亮点,有很多的文化蕴含其中,细心地观赏和解读定然获益良多。
南阳之行,很是匆忙,遗存至今的古建群,只是去了内乡县衙、卧龙岗武侯祠两处,对那里的后花园说三道四,没有资格和资本,只是个人观览后的一些小感触。对内乡县衙的后花园印象比较深,觉得它在宅院的建筑结构与布局,与北京的官府、王府花园比较一致,在宅院建筑群的最后端,宅院中又没有其他花园,独艳后隅,以柔衬刚,以媚伴肃,幽谧静雅,小巧怡人,自呈风华,似是一种规范性体制类型。但在礼制严格尊卑有序的封建王朝,究竟有没有一条如何在府宅中建花园的规定,只有听专家解说了。若是没有花园必须建在府宅之后的规定,而大部分府宅只有后花园,那就是一种习俗,这种习俗如何形成的,且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则是颇有耐人寻味之处的。
南阳内乡县衙的后花园在县衙宅院式建筑组群中所占比例很小,仅是三堂和东西花厅后窄窄的一个长条,在前衙后邸的整体布局中仅为后邸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所占比例也不大,到不了连通院子的东西花厅的三分之一。但是,有这个后花园和没这个后花园,差别实在太大了。衙门是非常庄肃威严的地方,体现的是官威,对实权在握的衙主县太爷来说,既有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也会有从上或从下而来的潜在危机逼压出的战战兢兢,所有的公务性建筑,从影壁到牌坊到大门到仪门到大堂二堂三堂,都表示着职责,职责下淫威可施,但也保不齐哪儿没算计到就栽了跟头,得两面做人,对上奉迎,对下才可施威,太任性这衙门就可能是自己的坟墓;而县太爷的下属,无论是官吏还是衙役,是办公差的还是杂役奴婢,也都可借衙门显足威风,但也都小心在意着,衙门的总主子之下,一层还有一层的主子,想算计主子的,更得谨慎。至于平民百姓,进衙门就有压抑感,敢与县太爷称兄道弟的,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吞了豹子胆,反正是活腻味了。衙门里全是建筑,永远都是紧绷绷的感觉,庭院再多,空间形态再多样化,哪怕有的庭院很宏旷舒阔,也是会被气势逼压得喘不过气来。后花园就是政治生态环境中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情感荒漠中的绿岛,一个松弛紧张情绪放松精神的乐园。在封建王朝,县太爷的办公区和家宅合为一体,后花园显出家的气氛,比较人性化。它是县太爷和家眷休闲娱乐的场所,也是县太爷邀朋聚友的地方。
进内乡县衙后花园,东西两侧都有通道,都有门。西面的花园门,是砖砌的棱形门,门额浮雕闲趣二字,透过门可看到一被茂竹簇围的立石,上面阴刻“菊苑”二字。菊苑看菊?非也。非菊盛开之季,在此赏菊也难,这一苑名,应与内乡古称菊谭盛产菊花有关。菊乡县太爷的后花园未必就多栽菊。我游览内乡的时候,一种球壮的橘黄色菊花遍见乡野庭院,县衙后花园里却未见此花,后花园里正盛开的花有一种花朵像串红的,一串串的像小长喇叭,但它似是藤本花卉。还有一种花是乔本植物上开的,团状,艳红艳红的,是长在一棵树上,也不可能是菊。草坪里也有花,紫红的小花朵,应是宿根生的草花吧。后花园的植物以绿色的为主,竹子最多。竹子还非一种,有青行、黄竹、紫竹。南方、北方的大户人家,凡有条件的读书人,都有在自家院里栽竹的习俗,衙门里的官员也是,求的不只是竹里一年四季的绿意,更是竹里的那种风雅。中国的竹文化根基很深,与梅、兰、菊并称四君子,与松与梅并称岁寒三友,有节,根深,生长速度快,南北宜居,暖寒不惧,可与石为伍相伴,四季常青,生命力旺盛等生态特征,在生活中的多功能性,使其成为人的高贵品格的象征,文人墨客詠竹、颂竹、画竹的作品颇多,宋代的官场上跌宕起伏的大文豪苏轼、清代当过知县的怪才郑板桥都是咏竹画竹的高手,热捧养竹。苏轼写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句传世;放浪形赅、自由奔放的郑板桥“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有仰面花”的对联,“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亦为人熟知。为官的在花园里栽竹养竹,是生活时尚,也是精神需求。对其中不学无木者,则属附庸风雅之必须吧!除竹而外,内乡县县衙后花园还栽有棕榈树,从植物物种上显示出此衙所处地理位置上衔南纳北的特征。
内乡县衙后花园用卵石铺设出园中通道,偏西的位置有一道脊曲多窗开大月亮门的粉墙,颇有江南园林特色。月亮门内不远处有一飞檐红柱小亭,墙根房角荆丛藤架下、通道两侧草坪中布各种观赏石,偏东垒假山,假山前环曲池筑小桥,袖珍型,使有限的小空间里呈现出园林元素的多样性和景观的丰富性。北园墙外有观音堂,观音堂十字脊顶,楼上叠楼,雕檐彩画拔墙而耸,扩展拓宽了园林审美空间,借景效果极佳。这是座苦心精心营造出来的曲径通幽、花木葱茏、亭林互映、山水相依、小巧玲珑别有韵致的后花园,游客在里面走一走,歇歇脚,感受一下其中的趣味,畅想一下消失在过往云烟中的县太爷生活,是很惬意的事。
内乡县衙后花园我前后逛了两遍。说实在的,我不相信内乡县衙曾有皇帝任命的县太爷时后花园就是这个样子,遗存下来的有可能有假山,有几块观赏石,基本就是一块地儿而已。现有的这座园林应是县衙修复时的新貌、新作品。会寻找和参阅很多文献资料,力争与历史原貌无异,但做到原汁原味地修复很难。它应是当代园林艺术家的复古之作,满溢着当代园艺家们的心血。翻阅古典园林史,盛名之下的很多古典园林大多经过几代园林艺术家操刀易容,与初始时的园林风貌大相径庭,何况这一小小的县衙后花园!
赏罢内乡县衙后花园,再回过头看过去的知县和其眷属们居住的地方就更有意思了,它们本是一个整体,都属衙邸部分。东花厅在三省堂之东,西花厅在三省堂之西,三者成一条直线列于后花园之前。三省堂还属于知县的办公地,东花厅为知县和家眷们的饮食起居地,西花厅则为知县子女们的居住地。东花厅正房内现陈列着知县与县丞、主簿商议政事,丫环帮夫人梳妆,知县阅卷三组蜡像。西花厅现陈师爷教公子读书和小姐抚琴两组蜡像。是死物,但多少有了点旧时代的人气儿。东花厅院的那间灶房,虽只是物:一间被茂竹掩映的小屋子和屋子里的灶厨灶具,但旧时的人气却显得更足。知县和家人也得过日子不是!
先去过襄阳的隆中武侯祠,知道了襄阳武侯祠与南阳卧龙岗武侯祠争议颇凶,谁是真谁是伪的口舌之战从古延续至今,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想到南阳卧龙岗看看武侯祠的愿望就特别强烈。
机会终于来了。
游南阳卧龙岗武侯祠大拜殿时,听到一位导游特意指了一副楹联,告之两地争议事。联曰:“心在朝廷,原无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阳南阳”。此联的作者是清道光年间正在任上的南阳知府顾嘉蘅。此公是湖北人,却是在南阳做南阳最大的官儿,两头都不好得罪,在争议问题上抹了下稀泥,这稀泥抹得备受称赞,成为传世妙联佳句。两地争的是什么呢?争的并非是武侯祠谁真谁假,建祠是为了纪念,纪念性的祠庙哪不可以建?有心建有能力建就行,没有真假可言。争的其实是诸葛亮在哪儿被刘备领着关羽张飞三顾茅庐给顾出去的,也就是诸葛亮被顾时的居住地躬耕地在哪儿,那是只能有一处不可能有多处的。历史上始终扯不清这桩公案,是因为襄阳古代也曾属过南阳,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南阳时可能说的是大范围的南阳也可能说的是小范围的南阳,他太过珍膳字句。而湖北河南两地始建武侯祠的时间都在晋代。这种扯皮的事历史上很多,如司馬迁的桥山说就扯出了好几处黄帝陵轩辕庙,各地都说自已的那座有黄帝陵的山才是司马迁说的那桥山。
南阳武侯祠既然是在诸葛亮躬耕地、刘关张三顾茅庐处建的纪念祠,花园是少不了的。走进了卧龙岗武侯祠就走进了一座大花园,花园里又套花园,鲜花争艳,草木蓊郁,古柯虬劲。细分大花园里的座座花园,今天的南阳市卧龙岗武侯祠至少有这样几处:入大门后的中轴线两侧,南为躬耕地遗址,北为卧龙潭。武侯祠山门内大拜殿后诸葛草庐那个庭院是古典花园式的,古树、池塘、小桥、假山,园林要素样样皆备。南侧,从半月台下老龙洞进去,又一座花园。武侯祠两侧,南为道院北为三顾祠。这一组建筑是个整体。从此处向北,有汉文化苑,汉文化苑下院绝对是个大花园,上院的庭院里也养花种草的。再往北,有八卦广场,八卦广场是被林园包围起来的,其西的那一大片景林中是观赏性植物的王国。
我在卧龙岗景区游逛时,在汉文化苑北的那片林子的边角看到了一块竖立着的说明牌,上写:“诸葛躬耕园。相传此处为诸葛亮当年躬耕之地,现已打造为一处园林景观,内植红梅、毛杜鹃、南天竹、八角金盘、洒金珊瑚等名贵花木。”从此说明牌上的说明,我认定了这片景观林就是卧龙岗武侯祠管理方认定的诸葛亮躬耕地,即便是从传说上认定的,那也是一种认定,而且是管理方官方的认定。景观林的树都不粗,说明移栽来的年头不长。树干几乎棵棵笔挺,俊拔秀美。树间间距不小,说明给树的成长留足了空间。树多林就密,密林中又遍是疏朗的空间,这片林就格外地让人感觉着舒服。林间还有红柱小亭,红柱在绿围翠裹中的那一抹亮色,虽是点缀,却是诗意性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嘛!林地上的矮棵植物是花卉还是草药?有菜地的感觉,以药草代菜蔬代禾稻藜薯,点明了躬耕园的主题,贴切又实惠。药材是可源源不断带来较高经济收入的,间作药材比间作蔬菜庄稼强多了。再说,你怎知诸葛亮在十年躬耕中不种药材呢?我特别赞赏诸葛亮躬耕地的这种园林化。但从景区买了本《南阳卧龙岗武侯祠》的小册子读罢后就有点犯糊涂了。作者在介绍了汉昭烈三顾处牌坊后说:“坊南碧草茵茵,翠柏葱葱,一望无垠,不同颜色的风景树组成八卦图嵌于其中。旁立‘汉武侯躬耕处牌楼,为诸葛亮躬耕陇亩之地。”作者还说,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南阳知府傅凤飚于躬耕处旧址树“汉武侯躬耕处碑”。刘备三顾处牌坊在中轴线上,卧龙谭南,距潭畔诸葛井咫尺之遥。作者所指的诸葛亮躬耕地在中轴线甬道之南,与卧龙潭相对。那一片地很大,已园林化。我没有进去逛,一是时间过紧,朋友在诸葛井亭下等着我已好大一会儿功夫;二是那片大草坪不忍践踏。我只就近拍了两张照片,都是观赏石,一石上有郭沫若的题诗:“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未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另一石上刻的是诸葛亮在《出师表》上的一句话:“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躬耕处碑我也照了片子,是拉长焦从背面照的。这里的园林设计大气,文化内涵更丰富。若古人认定这片地为诸葛亮躬耕地遗址的话,那么这座纪念性的武侯祠公园里就有了两处躬耕园,一处由古人认定,一处由今人认定。延传下去,又是一笔糊涂账?又是一桩无解的悬疑眭公案?不过细想想,也没必要较真儿。诸葛亮的耕地就是这两片地中的一片?说不定两片都是呢!不仅是这两片,有可能所有武侯祠所占之地都是他的躬耕地。当时,这地方基本就是农田,都由诸葛亮打理,一边读书一边打理。他有可能是知识分子型农夫,也有可能是庄园主的少东家。所谓布衣就是不穿官服不当官的人,偶尔下下田,不必事必躬亲的。
武侯祠周边的花园,我对汉文化博物馆院里的花园比较感兴趣,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花园,只是有树有草坪有花而已。但院是被展陈的石雕装饰起来的,那些石雕,有神兽,有卧羊,有柱础,有石凳,有石柱,有各种石建上的雕件……它们或是单独摆放,或是组合成一幅图案,或是按实用功能有机地搭配在一起,竹丛间,草坪上,花树下,绿荫碧彩中古韵悠悠,别具风貌。石件都是雕刻作品,有着像蝙蝠一样翅膀的狮子我是头一次见,不敢说是狮子,只能说它们是神兽,而且也不只一种形貌,身上的附雕物也不只是翅膀,且肥壮者有之,灵健者亦有之。一通残碑上的海水江崖图案与我常见的明清碑刻完全不同,中国的亚当夏娃是蛇身龙凤头,可能就是纯雕的龙凤,却故意让人往神话传说中的伏羲时代想;一根盘龙柱构图极复杂,柱头须弥座上的莲花瓣簇举着的则像一颗大寿桃。解读需要知识,读不懂,造型和雕刻技艺所给予的震撼美却是能强烈感受到的。此院周围的建筑是汉代风格,尤其是那幢汉乐百戏厅。
还是回到武侯祠吧。
南阳卧龙岗武候祠也有大概念小概念之分吧,不区分有些事便说不清楚。我说的小概念是中轴线上山门之内的武侯祠。这里的武侯祠建筑,依次是武侯祠山门、三代遗才牌坊、大拜殿、大拜殿前两侧的碑廊、大拜殿后的诸葛庐。环围诸葛庐有古柏亭,在庐左前侧,有野云庵;在庐右前侧,有半月台;在庐右后侧,有躬耕亭……都是对称布局。出诸葛庐,有砖砌的小池,池上架一小桥,石质拱券型,形如虹,取名小虹桥,它在中轴线上。再其后,中轴线上不是建筑而是一组假山,假山中隐抱膝石和梁文岩。再往后,就是中轴线上的最后一座建筑也是整个武侯祠的最高一座建筑宁远楼。武侯祠内柏木森森建筑规整气象庄严,但到诸葛庐这儿,感觉一下子起了变化,廬后的小池小桥假山假山石间的小径草木使这里骤然变得像一座花园了,特别是半月台前的花坛,色彩鲜艳。花园的感觉使野云庵、古柏亭、诸葛庐、躬耕亭等建筑也变了性质。古典园林中是不乏建筑的,它们可以是园林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这里是武侯祠的后花园吗?
诸葛庐顶无片瓦,全部覆草,因此称之为草庐。诸葛亮在躬耕时是否住的草庐,他说过住草庐是否是自谦的话,是否《三国演义》的三顾茅庐过深地影响了其后历代人们对诸葛亮农耕居所的认知我不知道。反正诸葛亮的布衣时代已和草庐紧紧联在了一起。最早在南阳祀诸葛亮的是他的部将黄权。晋永兴年间,镇南将军刘弘令人撰写《祭诸葛丞相文》并“立碣表闾”。唐初重建草庐,唐代的很多著名诗人都到过这里,宋代的岳飞也来过。宋末元初,纪念武侯的祠庙被毁,已成废墟,元代开始修复和扩建,其后又经战乱,荒废了又复兴,到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南阳知府和南阳镇总兵共议扩建武侯祠,计划积土成山,垒石成峰,设曲廊,置台榭,为南阳胜景的施工过程中,发现了前人题咏的石刻,内有卧龙岗十景,即按十景完成了扩建工程,有了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些景观。其位其貌是否与今天的一致不得而知,名称却无变化,一直保持至今。那次扩建,是确有把环草庐景物园林化的意思的。
草庐是十景中的首景。
半月台下有老龙洞。登半月台,见到半月台南边还有一个园子,广植花草树木,铺卵石通道,通道卵石拼出各种图案。园西北角有古香古色的房子,房前立假山石,植南国才常见的芭蕉。逛这园子,觉得它有些荒芜,有点疏于打理,居中的水池中绿莲下的树叶未清理,与半月台外小园林的精心护养反差不小。这反倒好,有了躬耕地本真的味道。后来才得知,此园才被称为后花园。它不是武侯祠的后花园,而是其东道房院的后花园,相传曾是诸葛亮莳花置卉采桑种茶的地方。道房院也是游览地,收拾得干净利落,显出道人的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