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菌
历史不是沉睡在书本和地壳里的遗迹,历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们每天温习的课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独特视角,一定会是你写作时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细致入口。
一
深夜难眠,便坐起读书,读《史记》,读《魏其武安侯列传》,读到司马迁评“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感慨良多。
魏其侯姓窦,名婴,是汉文帝皇后窦氏的侄子,汉景帝的表兄弟,汉武帝的表叔。窦婴因平定七国之乱有功而封魏其侯,后来更是在武帝一朝出任丞相,但因改革得罪窦太后而被免官,窦家更因窦太后去世而失势。武安侯田蚡曾经是窦婴的门客,在武帝朝凭借姐姐王太后的关系渐渐得势。窦婴、田蚧都是外戚,因地位变化而彼此结怨。后来与窦婴交好的将军灌夫得罪了田蚡,被田蚧治罪,窦婴一心想解救灌夫,最后却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以上便是《魏其武安侯列传》记载的内容。
太史公说魏其侯不知時变,我觉得这评价有不公,魏其历经文、景、武三朝,数起数落,如何不知时变?虽然说处在激荡变革时代的人们,因没有比对,一切又那么连贯,常常很难意识到周围的变化有多么剧烈,对后世有多深的影响——这些变化往往要经过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沉淀,后人抽丝剥茧,才能厘清。但魏其侯那么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他对环境变化那样迟钝。我宁可相信,他不是不知变,而是有不肯放弃的东西,不愿变罢了。魏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变了,不想再变了。
“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豪言壮语,游侠本性。
二
中国古代历史,要论我感兴趣的时代,一为汉末魏晋,次为先秦汉初。其后的时代,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发生了许多事,发生了许多大事,但都欠缺些意思,毋宁说,欠缺些“气质”。读后世史书,很少能像读先秦两汉书一样,荡气回肠;看后世的人,也很少能像看先秦两汉人一样,豪气干云。
或许是前四史的文字篇童实在太好了吧。尤其《史记》,太史公笔法流畅,浪漫而富有激情。司马迁有自己的偏好:他喜欢任侠,喜欢儒家,喜欢悲剧英雄。喜悲剧英雄,看其将项羽列入本纪即可知;喜儒家,看他对孔子的推崇即可知;他尤其喜欢任侠之士,不论是专为刺客单作一传,还是对汉初游侠的赞美,司马迁为“士”这个群体在历史中留下了独特的一笔。我想,他自然也喜欢魏其侯。但是,他写魏其侯并不只写优点,他写的是一个在国家危难时也会耍脾气的窦婴,一个在监狱里面对死亡也会害怕的窦婴,一个他认为“不知时变”的窦婴。道德完美的人,实在是小概率的产物,大多数人物,都是瑕瑜互见。灌夫下狱,魏其曾说“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时,我想他应该确实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去解救灌夫的罢。最终他听闻灌夫诛族,在监狱里绝食,但听说武帝可能没有杀他的意思,他又恢复进食了。
完全能理解他那时的心情,这正是普通人的心境。我们歌颂烈士,乃是因为他们为了心中的信念不惧死亡,而这勇气又非常人可及。但窦婴,这个曾得势又失势的家伙,做出了一般人都会做出的反应,我们没有理由斥责他贪生。更何况,他和田蚡,本来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魏其本来可以不死的。
在窦太后死后,窦氏权势本就被王氏田氏打压得毫无威胁,但当窦婴拿出“景帝遗诏”时,他必死无疑。遗诏存在与否,真假如何,是个疑案。但遗诏上“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这句话,宫廷是绝不可能承认的,一旦承认了遗诏,相当于承认窦婴有为所欲为的权力。窦婴想要用这遗诏来救灌夫,昏招!实在是昏招!
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都是外戚,是后党。武帝这样一个进行强烈中央集权的君王,决不会允许外戚坐大。于是武帝利用王氏、田氏打压窦氏,再逐步削弱田氏,将相权收归手中。
太史公真是厉害,笔锋锐利,利用魏其、武安的一生,将一个变革的时代描绘得如此详尽。
三
灌夫无术而不逊,这评价大体准确。
看到灌夫,便想起《红楼梦》里的焦大。当时读到焦大,第一反应也是想到灌夫。焦大和灌夫,太像了:两人都曾立下卓越的功勋;两人都重情重义;两人都刚直口快;两人也都因为得罪了权贵,下场不好。但两人身份不同,一个是家中老仆,一个是地方豪族。而灌夫非死不可,不光是因为他在酒席上得罪了权势正热的田蚧,更因这个“豪族”的身份。
武帝时期的豪强下场如何,看看《游侠列传》中的游侠郭解就知道了。
汉初的社会,大致处于一个过渡时期。文景时,社会还承着战国风气,是一个贵族制的封建社会。到了武帝朝,整个社会慢慢向中央集权国家靠拢。中央与地方的权力之争,归结而来,无非两种——皇帝与诸侯的矛盾、中央朝廷与地方豪强的矛盾。在七国之乱后,皇帝和诸王的矛盾由推恩令慢慢化解。中央政府和地方豪强的矛盾,则在编户齐民、迁徙富商的举措下被压制。但这层矛盾并未解决,它一直延续,最终导致了两汉的覆亡。
《平准书》中明确记载了豪强对国家力量的影响:“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豪族通过武断乡曲、隐匿户口,与国家争夺户籍。随着官僚机构的腐化,行政效率降低,国家能够得到的财富被官僚侵夺,为了增加税源,苛捐杂税大量增多,这更是加大了农民的压力,编户民为了躲避国家的苛捐杂税往往依附于地方豪族,这使得国家能够征收到的税源和兵源进一步减少,低效的官僚系统和豪族的野蛮生长一步步榨干了帝国的财富和命脉,由此进入一个恶性循环。
灌氏族人,在颍川乡里横行,灌夫在首都,又任侠养士。中央如何容忍?灌夫之死,只是时代下的一个影子。
四
还有田蚡。
一般故事里,人们总喜欢分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单看《魏其武安侯列传》,田蚧自然是人们心中实打实的坏人了。在东庭辩论时,窦婴用证据证明田蚡贪污田产、卖官鬻爵。田蚧怎么辩解的?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自己作为皇亲国戚,喜好音乐、喜欢犬马、喜欢田产、喜欢钱,是不检点,但无可厚非。不像窦婴,蓄养门客,招募豪杰,结党营私,不知意欲何为。这几乎是指着窦婴鼻子说他蓄意谋反了。对帝王不忠,才是专制帝王们最担心的。最后灌夫、窦婴获罪,也确实是因为田蚡说到了武帝心坎里。
但武安侯的结局几乎也是注定的,身为后党,身为皇帝母亲的家族外戚,面对着武帝这样一个君王,下场也不会太好。
不禁想到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窦婴被杀后,田蚡喟叹:这次做得太绝了,魏其侯死了,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于是田蚡开始装疯。武帝听到这个消息,说了一句:“舅舅也是聪明人。”虽然史书上没有这段,但我觉得这段情节也是神来之笔。可叹,可叹。
生在古时,与帝王处,真不易。更不易的,是在局势变迁时,不愿变动那热血的情感,尽力搭救在自己失势时仍不离不弃的知己。魏其侯聪明,但也真傻。我愿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