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乳汁

史伟娟

我的母亲，十八岁结婚，生了七个孩子。每个孩子吃两年奶，断了。接着，母亲怀了下一个，隔三年生一个。二十多年里，母亲从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不断地怀孩子，生孩子，奶孩子。生到我的时候，已是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我吃母乳，吃到三周岁，断奶的时候，都有记忆了。

母亲生的第二个丫头，叫妞妞，我大姐底下的姐姐，极有趣，人见人爱，虚岁三岁了，尚未断奶。有天下午，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回家小歇。母亲喂完奶，说：“妞妞，乖，自己玩，我要做生活去了。”

“嗯！”妞妞乖乖地松开母亲的奶头，扭着小屁股，笃笃笃走开了。

过一会儿，妞妞想母亲，自己走到村口找去。村口有条河，河边有个码头。妞妞见到水，就不想母亲了，蹲在码头玩水，一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

这个故事，母亲说了一辈子，每次说，每次伤心。母亲走前，还迷迷糊糊说：“我三岁吃奶淹死的丫头，来寻我了。”

母亲不仅用乳汁喂养我们，还用乳汁洗我们的脸。母亲说，她的奶水很足，喂完奶，就顺手把奶挤在宝宝胖嘟嘟的面孔上，用手指头抹抹，小面孔洗得雪白粉嫩。以至于我们长大以后，我们的面孔，仍旧白里透红。我们能做母亲的宝宝，是我们的福气。

母亲不光奶自己的孩子，还奶别人的孩子。

母亲生了头生子，外公得了大病，没钱治。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孩子，不能看着外公活活病死。母亲只好跑到上海的富人家，当奶妈，挣五块银元。把大哥托给邻村的奶妈带，付一块银元，剩余的四块，全给外公治病。父亲每次干活路过大哥的奶妈家，看到大哥的臉脏兮兮的，拖着鼻涕哭。父亲看着心痛，擦擦大哥的鼻涕，从兜里摸出一粒糖，剥了塞到大哥嘴里。大哥笑了，父亲哭了，抹着泪，叹着气，不得不干活去了。母亲身在上海，心在家里，奶着别人的孩子，念着自己的孩子，一到晚上，就偷偷抹泪。母亲说，自己的头胎骨肉，谁舍得离身呢！那时真是穷啊，没法子！外公的病治好了，母亲就回来了。母亲用自己的乳汁，换来了外公的生命。父亲说，母亲是世上顶孝顺的女儿。

村里若有奶水不够的产妇，抱着饿得哇哇啼哭的宝宝，找母亲讨奶吃，母亲总高高兴兴地喂，宝宝一吃到母亲的奶，就不哭了。吃了母亲奶的孩子，认了母亲做干娘。有个干儿子，亲娘去世得早，母亲就喂他大，当自己的孩子养。那个干儿子长大后，考上了大学，在大都市成家立业。每逢过年过节，必来看母亲，视母亲为亲娘，孝顺母亲，接母亲去他家住，领母亲到处玩。后来干儿子当了大学校长，母亲非常自豪。村里有孩子想报考母亲干儿子的大学，母亲总兴兴头头领着村里人，去见大学校长的干儿子。至今，村里已有好几个孩子，考入母亲干儿子的大学。

母亲用血液变成的乳汁，哺育了我们。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