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母亲

李登祥

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还能再遇见她。同时，遇见的还有一位站在她身边微胖的中年女人，她的婆婆，不过，她管她叫“母亲”。本来，这是一句算得上亲切的昵称，我听起来却无比揪心的痛，竟然泪流满面。我仿佛看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打开时光的阀门，回到二十多年前。

她叫淑贞，是我邻居王大伯的小女儿。她比我小一岁，却在同一个班级读书，还是我的同桌。由于两家的关系好，我这个哥哥也当得够尽职的，随时保护着她，不允许别人对她有丝毫的冒犯。我们总是一起去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家。就连到坡上放牛、割草、择猪菜，都是形影不离的。双方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好像因我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農忙季节，我们两家不忘互相帮助；到了农闲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能找到理由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母亲和淑贞的母亲，亲密得犹如一对亲姐妹，甚至比亲姐妹还要亲。她们是互相信任的，只要有一方外出了，就会把孩子交给另一方，托付照管。让我和淑贞在小小年纪里，曾一度产生幻觉，我的母亲变成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变成了我的母亲，或者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只是不知，在我们未懂事之前，有没有吮吸过对方母亲的奶水。这些，我的母亲没有在我们的面前提起过，淑贞的母亲也没有在我们的面前提起过。也许，觉得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也许，感觉到我们渐渐长大了。总之，这成为我向往中羞于启齿的秘密。也不怪他们啊！我连这种奇怪的想法也不好意思对淑贞说，怕她笑话我。

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倍感珍惜的，我和淑贞也不例外，愿一切在流年里静静流淌，最好定格下来，不再向前推移。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是在淑贞九岁的时候被打破了，她的母亲居然在她生日的当天，为她去买蛋糕的途中发生了车祸。虽然她的父亲也跟着受了严重的伤，但是，还是保住了性命，倒是她的母亲，由于流血过多，最终没能够挺过来，撒手人寰了。小小的淑贞哭得死去活来，连连抽自己的耳光，悔不该过什么生日的；如果不过什么生日，父母就不会去买什么蛋糕了；如果不去买什么蛋糕，就不会发生车祸了。我手足无措地站立一旁，却不知如何去劝说淑贞，幸亏我的母亲闻讯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后，母爱的力量让她紧紧地把淑贞搂在怀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我在旁边也流出了伤心的泪，但却看得真真切切，母亲不断轻轻地拍打着淑贞的背，让我感受到母亲饱含爱的抚摸，转在无助的淑贞身上。那几天，淑贞是跟母亲睡在一起的。在之前，是我跟母亲睡在一起的。自从有了淑贞后，我被迫离开母亲，把母亲让给了她。我好想对淑贞说，纠正我让母亲给她的说法：“淑贞啊！我不是把母亲让给你，而是借给你。你知道借是什么意思吗？那是要还的，也就是说，你不能从我的身边夺走我的母亲，哪怕你很可怜——在这点上，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私，因为我也只有一个母亲。让给你了，我又在哪里有母亲呢？干脆我们来一场妥协吧！你为了我选择一种折中的说法，就算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你看，行吗？”

母亲的心不失女性的细腻，就算我的嘴上不说，但是，始终掩盖不了我吃醋的心。在送走王大娘后，母亲居然悄悄地把我拉在一边，无比爱怜地说：“儿啊！今晚回来跟我睡在一起吧！”我连忙说“不”，心里想着：我来跟你睡了，淑贞又跟谁睡呢？她比我可怜，还有一点，我是她的哥哥，哥哥应该让着妹妹的。母亲依然微笑着，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儿啊！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在为淑贞担心是吗？我已经想好了，从今以后，我做你们俩的娘，好吗？淑贞睡我的一边，你睡我的另一边。”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淑贞也认可了我母亲的决定，还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哥哥！我来跟你抢娘了。”我微笑着说：“你不是来跟我抢娘，而是来跟我分享娘的爱。妹妹，我愿意的。”淑贞说着“谢谢”的话，却细若游丝。

我天真地以为，我和淑贞之间已经走了一位母亲了，剩下的这位母亲会永远陪伴着我们的，殊不知，还不到一年，我的母亲居然患上了癌症，甚至到了晚期。父亲在带母亲去医治的时候，一再地安慰我们：“你们的娘的病会好的。你们不要过于担心，只要在家好好学习就行了！”我和淑贞难过地点了点头，满含泪花目送着父亲带着母亲离开。我们应该算到结局的，但是，又一再地自我否定，相信父亲说的话，他会还我们一个健健康康的母亲的。谁知带去医治还不到一个星期，吃过晚饭的淑贞来我家跟我一起做作业的时候，还在厨房洗碗的三哥就冲出门外，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等一等，妈妈等一等，妈妈等一等……”弄得我们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事情——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已经去世的母亲被父亲气喘吁吁地背回来了（我家离公路有一段呈六十度角的上坡路，空着手走路要七八分钟），同行的还有我的老表，他是那所医院的主治医生，他说他尽力了——让我们明白过来，原来三哥去追的是母亲的灵魂，她于躯体到家之前提前回家看望她的孩子，而对于我们，可能是想着年幼了，怕吓着我们。我号啕大哭起来，一下子扑倒在刚刚躺在门板上的母亲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娘，您醒醒，您醒醒，您醒醒……”可是，已经闭上眼的母亲再也没有睁开。淑贞也哭了，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身边，说：“您走了，我又去哪里借娘呢？再也没谁愿意借娘给我了！更没谁愿意做我的娘了！娘，请您告诉我，是不是我不来跟哥哥借您，您就不会走了呢？”我们哭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和嫂子来把我们拉开，说：“让娘休息一下吧！她坐了两三个小时的车了。”

在无比悲痛中，我和淑贞又送走了一位母亲——最后的一位母亲。淑贞拉着我的手说：“哥哥，我怕黑！你能陪我睡吗？像白天一样保护着我，好不好？”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懵懂的心意识到我们已经长大了，略知男女之事了，毕竟，那一年我十一岁，淑贞十岁。淑贞没有怪我，而是在轻轻放手之际，慢慢地从怀里拿出照片，平静地说：“哥哥，我把娘借给你！不，我是把娘一半的爱跟你分享的，就让她躺在我们的身边，像你的母亲在生前一样，一手搂着你，一手搂着我，好吗？”说得我的鼻子酸酸的，含着泪点了点头。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是我去淑贞家过夜，就是淑贞来我家过夜。我去她家过夜时，不忘带上我母亲的照片，说是要把母亲借给她；她来我家过夜时，也不忘带上她母亲的照片，说是要把母亲借给我。父亲和伯父不但不阻止，而且在夜里来帮我们盖被子，生怕我们着了凉。之前，这些是由我母亲来做的事情；之前的之前，这些是由我和她的母亲分别做的事情——只有少许的机会，才由其中的一位母亲代劳，现在由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来做了。

时间的流失总是无情的，我和淑贞在互相帮衬中送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到我们再也不好意思睡在一起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淑贞俏皮而又红着脸说：“哥哥，要是我们永远不长大，那该有多好啊！”我感叹地说：“是啊！如果我们永远不长大，就可以让我们的娘睡在中间了！”其实，我想要表达的是：我们仍然可以像兄妹那样不忌讳地睡在一起驱逐黑夜，迎来第二天的光明。淑贞心领神会着，说：“哥哥，就让我们躺在草坪上吧！也可以把娘放在中间的。”我说：“好！”却在举手的时候感觉到万般沉重。我始终没有说出那句“等到我们长大了，我娶你”的话，“那只是一种闪念而已，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没有勇气说爱你，因为我们两个没娘的人结合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你在我的后面结婚，是不是在为那场默默的等待呢？你没有说，我也没资格去问，不过，我仍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现在的我们，多好啊！你有你的母亲（指婆婆），我有我的母亲（指岳母），再也不用借母亲给另一方了！

一声催促，把我从飘飞的思绪里拉回到现实。听得你的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贞子，我们该回去了，再晚一点就没车了！”你说：“好！”然后，不容我说“送你”，你就和你的母亲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双手合十，默默为你祈祷着：愿那个愿意将母亲借给你——不，将母亲的爱跟你分享的男人疼你、爱你，找到曾经的母亲给你的那种感觉——爱满满的，我就少一分牵挂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