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2018-03-26 06:43刘大任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尼安德李老葬礼

刘大任(美国)

刘大任,祖籍江西永新,生于1939年,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现居美国,专事写作。著有小说《浮游群落》、《晚风习习》、《杜鹃啼血》、《当下四重奏》、《枯山水》、运动文学《强悍而美丽》、《果岭上下》、园林写作《园林内外》《散文及评论》《月印万川》、《冬之物语》、《纽约眼》、《赤道归来》、《落日照大旗》等多种。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句话传达的是人类的普遍感情,古人如此,现代人也不例外。当然,现代人读古文,解读不可不慎,尤其是“销魂”二字。江淹的《别赋》,不止是“魂飞魄散”而已,加上“黯然”这个形容词之后,它直指人心最黑暗无助的状态,“生离死别”因此成为无神论者最难处理的问题,宗教的力量似乎无可取代了。

考古学家发现,生活在三万多年前后来绝种的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 Man),虽然很有可能是被后来居上的现代智人(Hamosaplens)淘汰的,但他们在环境恶劣的冰河期,居然发展了丧葬文化,说明他们不仅有集体的自觉意识,原始宗教的生前死后想象或者也具体而微。尼安德塔^所以无法与我们的老祖宗竞争,据哥伦比亚大学—位医学院的教授解释,是由于他们声带的生长部位太高,很多母音发不出来,这在冰河期的采集狩猎时代,是极为不利的。采集和狩猎生活的成败,特别在生命资源匮乏的冰河期,主要取决于资讯传达和沟通的能力,复杂而准确的语言系统因此成为关键武器。采集和狩猎,尤其是大规模的集体行动,分工协调越细致,成功的机率越高,這是可以推想的。母音不全的尼安德塔^,跟我们的祖先克罗马侬人(Cro-magnon Man)据说共存了若干万年,头颅容量甚至超过现代智人,身体的构造也强过我们,却因声带长坏了地方而未能通过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整个物种的“生离死别”,就决定在如此细微的差别上,能不令人震撼!

比较之下,个人的生死存亡问题,是不是相对无谓了呢?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我最近参加了两个葬礼,因为“送别”的对象都与我有一定的感情关系,又因为两个葬礼都选择宗教仪式,我这个无神论者的经验,或者值得一谈。

第一位送别的是联合国老同事李博高先生。李老是清华大学高材生,中文底子深厚,外文涉猎广博,翻译的功力,胆大心细且紧紧把握信达雅原则,在我遇到的前辈中,无出其右,尤其是联合国的法律文书,难度最大,他是大家公推的第一把交椅。

一九七四年,联合国第三次海洋法会议在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召开,中文文本列为有效法律文书之一,关系非浅。总部特派李老领军,我忝为助理,随军远征。那次出差,前后三四个月,往往日夜加班,战况胶着紧张。那—段日子,我进入联合国不久,自知才薄学浅,面对影响人类前途重大的法律条文和各方代表的辩论,往往词穷而意不达,搜索枯肠、抓耳挠腮、苦不堪言。李老的指导方法跟一般前辈不同,我的稿子他有时一字不改,却把我叫到—边,指着有问题的地方问:“这个用语或这个句子,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提出的解答,如果不够理想,他也不急,从不主动说出他的答案,总是这么一句话:“你再想想,你再想想……”直到他满意,然后他好像发现天才似的说:“你看,你本来就有的嘛,挖一挖,不就出来了吗。”就这样,等于把着手教,那三个半月,真是胜读十年书。

我跟李老共事,前后不到十年,所受到的教诲,何止于翻译,做人处世甚至以后的创作,都深受影响。

由于李老生前是个品味独特高雅的知识分子,葬礼虽假教堂举行,宗教气氛只能说聊备一格,扮演陪衬角色,但礼堂布置庄严肃穆,除了宣纸墨书挽联黑白分明,几乎没有任何抢眼的颜色,家属尊重遗愿,不接受花圈。音乐选择古典单纯,牧师讲道点到为止。参加仪式的我,虽不免人生苦短的遗憾,却对死亡的巨大压力,暂时放弃了抗拒,平静接受而似无遗憾。

上个礼拜,陪老妻飞往加州,参加她高寿九十的母亲的葬礼。整个过程,宗教气氛十分浓厚,我却浑身上下不是滋味,有时简直有坐立难安的感觉。

岳母李杨培溪夫人出身满清镶蓝旗,祖先是驰骋东北大草原的牧马人,血色旺盛而性格强悍,二儿子李杰信在悼词中强调,他母亲是一位“意志如钢”的女性,一辈子在条件极为恶劣的环境中战斗不息,从不妥协。

关于这个论断,我自己也有第一手的经验。岳母生前与我们共同生活过五年,当时接近八十的她,由于满清皇族近亲结婚的传统,遗传了“视网膜色素沉淀症”(Retinitis Pigmentosa),即俗称“隧道眼”(Tunnel vision)的逐渐失明病。这种眼疾,由于患者不多,缺乏研究经费,至今无治。她一向关心国事,失去阅报能力之后,仍以听力维续,我们给她买了有线电台的收音机,每到正点新闻时间,不论身边有什么重要事,一定放下不管,回房间听广播。

岳母因为从小生长于满族家庭,后又嫁入沈阳李氏大家族,虽然天资聪明,却无法接受完整的教育,引为终身遗憾。也正由于这个遗憾,她一生最重视子女的教育。一九四七年,虽然丈夫反对,长辈批评,她力排众议,坚决把当时仍然幼小的四名子女,冒死带往台湾,支援她的唯—信念是:孩子们的教育,比什么都重要!

岳母一生的最后几年,失明之外,还加上老年痴呆症的折磨,开始接纳基督教的信仰,并接受洗礼。因此,她的葬礼也完全交给她所属的教会办理。

新教教会的葬礼仪式,跟天主教和佛教不同,诗歌、音乐和祷告都有些“动情”的成分,死生大事的处理,往往特别强调死者的“永生”和未亡者的“出路”,故不免着意于“激发”,而非“安抚”。

人类处理个人和亲人的死亡,从尼安德塔人开始到现在,有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简单说,越早期越迷信,越后来越理性。从迷信到巫术到宗教到哲学,人类接受不能不接受的终极命运,是循着理性逐步驾驭想象的路线走过来的。当然,科学至今无法全面顾及人的感情,但它的涉及面,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

我们仍然无法想象完全由科学来处理个人和亲人死亡的方式,不过,我们确实正朝这条路上走去。

(选自台湾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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