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证生死学

龚鹏程(台湾)

龚鹏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历任台湾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大学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有文史哲论述数十种，散文集、诗集若干种。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

1996年秋天，我在嘉义办南华大学，正忙着开学事宜，接到傅伟勋先生9月5日的来信。信上他对于即将返台，主持自己创办的生死学研究所，兴致盎然。一会儿谈这个所的课程安排，一会儿说要把相关藏书先行寄来，情致宛若小孩子编织着他们的新年计划。

傅先生是国际知名的哲学大家，但他一点也不冷静、不理性，他像火一样，热情、敏感。哲人的风姿，除了表现在他条理谨严的论著中，更体现在他歌哭无端，使酒癫狂的态度上。他讲话，多夸饰；述稗闻，多不轨于正。听者瞠目结舌，我辈酒人则轰然以为可以助饮。

他浪迹北美甚久，我劝他回台执教，他以尚未达宾州大学退休年限来推辞，但说若能一次给付退休金的额度，便可安家而无呈碍地返台贡献所学了。我乃奉俸一千八百万邀其创办生死学研究所。那时他正在台鼓吹这门学问，对于开拓此一学门，自有其鸿图壮志，因此便欣然同意了。

待有关部门同意我们设立这个研究所，我去函告知，他非常兴奋，立即束装准备归来，所以有上文所说的那封信。他患有淋巴癌，与绝症搏斗多年，故对生死之学，不仅有理论上的研究，更有身心实践之经验，可与人印证切磋。

但他并不能立刻成行，因为要在远行之前动一个肺部的小手术。所以他要学生慧开法师先替他代课两周。两周后，他说：“十月十五日一准来校报到”。

不料，就在十月十五日凌晨，他竟因手术后霉菌感染而撒手西去。

前一天，我正在宜兰开会，接到他病危的消息，十分惦念。夜间赶回嘉义，住在宿舍中，便一直未能安枕。抬起头，看见对面楼上傅先生的研究室却是灯火通亮的。我很诧异，但想到或许是与傅先生同一研究室的另一位教授正在夜读，故亦不以为意。待早上起来，才晓得傅先生就是在我看见他房里有光时物故的，同室另一位教授则根本人在香港还没回来。

我一直将这桩奇遇解释为：傅先生英灵不远，归来践我夙约。他领了千余万元，一天都未来校任教，但我们全校同仁都觉得他的精魂与我们同在。一时之间，感痛怅怀，难以言宣。那一天，我分别为三家报社寫了哀悼傅先生的稿子，又在学校为他举行了一场公祭。悼念时，袁保新讲述其行谊，一度哽咽，我心中也很难受。因为一个活跳跳的傅伟勋，忽然成了一张照片、一个名词、一抹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姿影，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我当时准备把他的骨灰接回来，葬在校园后面山上，建个亭子。亭上的匾也写妥了，月明风清之夜，坐其坟头，唤其精灵起而饮酒，再论死生之奥义。这个愿望，后来并未实现。但这却是面临死生之际，最真实的感会，迄今耿耿，仍难忘怀。

（选自台湾健行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经典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