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
望海诗
登山观大海,是安逸之事。远眺,
水波不兴。是丝绸、玻璃,还是铁皮
(无聊的比喻)?空阔、宁静、永恒。
词的排列性质不对。生硬了。生硬就生硬。
因为,它对应的是心中出现大波澜;
躁动,翻腾,短暂。尤其是疼痛,如附骨之蛆
噬咬着腰椎。虽然还不恐惧,却很不舒服。
疼痛,是生命之大秘密,从哪里来,
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必须问。答案也唯一。
只有转移意识,才可以减轻它。哦,
转移。攀登山是转移。眺望大海是更有力的转移。
望啊,望。从下午望到黄昏,目睹的是什么?
辽阔的水面,还是辽阔,只是色彩在变化;
由灰白到深蓝。由深蓝到鎏金。由鎏金到铅黑。
这样的眺望,让人心里悻悻。这是时间带来的
变化。与眺望无关。与人无关。
与人有关的是,走上回家之路。回家之路
也是向下之路。越是向下,大海越是像
一幅画高高悬挂。直到挂在意识的穹顶。
与介词、蛋蛋登大岭古后作
写。我不描述你的模样。不把杂树
放在山顶或山脚;不把一个瀑布挂在
向南的斜坡。几块巨大的赤褐石,
我不把它们放在我攀援的陡峭小路拐角处。
我让它们待在诗的第三行。
我不想告诉人站在你的峰顶,我俯瞰的大海,
笼罩在灰蒙蒙的雾中。
我尤其不想对任何人说,通往马峦村的岔路口,
看到指路牌上丑陋的书法后,
我生气。这首诗,我只想让你的茶花绽开。
从第十行开始灿烂。我还要让介词和蛋蛋进入诗中,
他们一个在攀登时走得轻捷如豹,
另一个用手机不停照相。他们牛不胜收。
如果在诗中我写了喘气。那是我的确大口喘气。
我老了。问题是对于你,写下这些显然不够。
我把三座高压电线塔从诗中删除。
我把北望到的坪山新区变成脚注。
我在诗中写草丛、灌木、藤蔓,蓬勃地在脚下
弥漫生长;茂盛而隆重。写你的
高耸伸入永久。到结束的一行,我加套路,
升华写;如果我不来,你只能万古如初。
与骆家、黄灿然诸友登大岭古又作
登山途中,我决定写一首植物诗。
南方的植物;木瓜、杨桃、龙眼与荔枝。
桃金娘与油柑子,鸭掌木和马缨丹。
这些是我每日见到的。昨晚,我偷摘木瓜,
心里充满了窃取的快乐。前天,
我站在油柑子树旁,对它的果实仔细琢磨。
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它们在山上生长。绿得骄傲,比我骄傲十二倍。
每当我看到它们,总是自惭形愧。
狗日的,自然生长万物。我不过是其中一种。
狗日的,万物生生不息,我已经老了。
尘归尘,土归土。就是说的我。
而不是说的凤铃木和龙血树。不是说的千年榕树。
每一次,爬山穿过茂密树丛,
看到它们蓬勃。每一次,我都禁不住心里感叹:
三十年后,谁又会从它们身边穿过?
我由此希望寄身植物。我想象过应该是它们中的
某一种;我难道不能是凤凰树?我难道不能是
决明子?要不然我就是漫山蕨草。
这首诗中,我决定把自己写成大岭古上的
黄葛树。或者,我不认识的垂崖的木藤。
红花岭水库游记
融入自然的水库,原义人胜天。
反过来看,是自然再一次胜人。
好像浑然天成。我们的赞叹,发生在
走崎岖新路,手脚并用攀登之后,
突然间豁然开阔,一片绿水正在下方,
其中小岛犹如钻石凸出。
必须欣赏。我们各自找憩息处坐下。
我找到一块突兀大石。不顾山中不准吸烟
的禁令,点上深吸一口,然后
凝神打量眼下水,让目光寸寸沿水面移动;
左边,水形如箭头指向一陡崖。
右边,漫长的缓坡,裸露黄褐色泥土。
最好看的是前方水接绿树,
漫延直达山顶。
有一刻,我想找人说话。我特别想说,
我應在这里坐到天黑;我要染一身夜露。
我要在浓重夜色中,像水一样融成水。
我还想说居江湖庙堂都远,乐融我。
二零一七年仲秋洞背徒步随手记
依靠膏药,重新开始每日徒步;
再见山道崎岖,瀑布跌下深潭。
再见野草和花卉疯狂,秋天有春天的
烂漫——随手拍仍然是必须的功课,
拍石、拍花、拍草,拍新出现的
雨水冲出的沟壑。一只鹞子在大岭古上空
盘旋,肯定是要拍的,一朵云从山脊后
涌出,也不能放过——当然,也侧耳倾听
风掠过的啸声,虫鸣和鸟叫。主要是
听寂静,听静中自己的呼吸——万籁俱寂,
就是清明——的确如此。当走着走着,
暮色四合。心中不免升起高迈、绝对的情绪
——这世界哪!如此待我,为晚年
送来这样的修身之地。真是佳缘——如果
我不写出赞美诗,就是辜负——我应该写:
在农场山坡的拐角处,我停驻脚步,
只为了仔细观看山的空;不是空空如也
的空,是空出美——仔细倾听,
不是听大地的喧嚣,是听它无边的
静——空和静。让我的内心饱满如
仓库。让我的内心已经装进了永恒。
夜晚,过墓园……
心血来潮,在山上走着走着,
我决定下山走到小梅沙,然后沿着
海边观光道,穿过华侨墓园返回。
今夜的月亮呈橘红色,很大,
在我到达墓园时刚刚升起。憧憧影影,
各种形状的墓穴在我眼前晃动;鬼谲。
静中仿佛有喧闹。等级制在这里
仍然明确。在我的心里叹息;
灵魂的交流不会发生;有一刻,我想停下来,
看个究竟,终于还是没有。人民有传说,
阴气会细无声潜入身体,令我放弃,
(气,是重要的。特别……)我走得格外有力。
说明,我与他们还隔着一些时间;
时间的光年。就像他们与永恒隔着厚水泥。
他们的亲人在哪里?作为问题
并没有谁关心。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
转拐出墓园大门,走最后一段上坡路时,
当我重新见到路上的人,会怎样
看他们;一个女人穿着短裙,一个男人
打着赤膊。被我看成了走动的鬼魂;
死亡,其实就在两里外等待着他们。
一海城*述怀
牛肉、面条、鸡蛋、酱油和盐,
星巴克和柳洲米粉,构成了这个夜晚。
这也是打望的夜晚。坐在路边纳凉,
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男女,实际上是盯着
粉脸、白腿。实际上是在心里念叨:
青春美好,能瞅一眼是一眼。欲望只能
在心中翻腾。世界的确是他们的。我的世界,
已变成保健、养身。牛肉很有营养,
必须每天吃。喝粥很好,应该文火细熬。
还要走山减肥。想一想让人沮丧。要
保命成为第一原则。二十年,三十年前哪是这样?
傲视、不屑,犹如身体里装着风火轮面对世界。
想闹海就闹海。想名想利。舍我天下
有谁。多少针砭、呵叱。同行,基本都是敌人。
与人为善,凭什么?这一切如何变了?
当然是应了“岁月是把杀猪刀”这种说法。
杀、杀、杀,杀了观念,杀身体。杀了梦想,
杀现实。杀得内心一片狼籍。唯有空唯有阔。
精神的废墟已经成形。“白发搔更短……”。
夜风起时归至寂静。痛,已深驻吾也。
犹如一杯美式咖啡,顷刻间进入身体。
* 一海城,深圳盐田区沙头角附近一综合商业区。
二零一七年三月十八日随手记
——纪念沃尔科特
叹息在屏幕上翻动。时间再次证明
它的残酷——我们喜欢的人死去。
“一行白鹭上青天”。这不幸的上午,
我不想说话。真的不想。我在想
世界之光终于熄灭。也在想安娜,
你的女生,椰树下坐着,手里握着
来自敌对国家的信。不过海洋
仍然波光荡漾。加勒比,印度人后裔
还在甘蔗田劳作。至于遥远的非洲,
蛆虫上校、斑马、驼鸟、豺狈和狮子,
不再构成对称图画。代之的是另一种
血腥,种族间的杀戮、干旱、饥饿,
还在上演令人伤心的连续剧。我成为
围观群众之一,暗自猜测这样的高潮,
还有几幕才会结束?同时我还在想,
光荣究竟属于谁?热带阳光下的岛屿,
还是殖民者带来的语言。或者属于
自我放逐。我觉得真不好说。就像
我的一位同行认为那样,语言的伦理
贯穿生命始终。我也这样认为。它让我
看到破旧的巴士在乡村土路上的摇晃,
散发出人性之光。或者异国的街道,
迎面走来的巧克力色皮肤的少女,
以及一个跛腿的鞋匠,一个口吃的
清扫街道的女人,唤起的内心温暖。
以至黄昏降临时,望着天空阴云
密布压在低矮棕榈屋顶上,也看到
生命的蓬勃。“肮臟的街道转角,
大榕树下的高台,印度人的祭祀大戏
正在上演,众神,蒙面而来”。我
经历过这样的时辰:坐在昏暗的室内,
觉得被语言牵引,在阿姆斯特丹、
伦敦、巴塞罗那,巴黎和佛罗伦萨……
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领略了活的壮丽。
同时,一个声音好像从空濛中传来,
“可惜还远远不够”。尤其浓雾从山下
弥漫上来,从我的窗口看到山坡上
亮着氚光灯的建筑塔吊,犹如丑陋的
封神演义的妖怪寂静地呐喊。我知道
赞美的修辞必须偏离正确的句法——
他就像奥德修斯在冥府踏上回乡之路。
“一棵古老的棕榈从大海深处缓缓
升起,在成为不朽传奇的……路上”。
论传统
十一点半钟,我读到《诗经》第八页,
开始走神,眼前晃动他坐在杏坛的模样。
一群人围坐在他的脚下。子路、子贡,
还有孟子。不对。应该是颜回。他仍想着
天子的宫殿。这让我有些难受。我伸手
从桌上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凉咖啡一饮而尽。
这时,我的思想跳到南方,在澧水河畔,
看到屈原正披头散发,嘴里念念有辞。
离他不远处两只水牛低头吃草。一群黑鸟
绕着它们盘旋。好一幅怪异的画卷。让我
不得不深思,有什么寓意。我没有找到
寓意。不免有些沮丧。这个夜晚怎么啦?
语言的卦象显示出的是坤,还是坎或离?
我问自己。答案,却没有。反而急骤地,
一幅图画在头脑翻卷。巫山、云雨、宋玉。
班固、张平子从繁华东京走到富丽西京。
《山海经》。穆天子坐着麒麟破云而行。
张骞、苏武,贝加尔湖,大漠上的羊群。
曹氏三父子;“……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不对啊!我站起来环视室内。空调的灯。
大衣橱。床上枕头旁的书籍,其中一本,
《中古门阀大族的消亡》让我想到谢灵运。
永嘉(我还欠温州一首诗。参加会议的
代价)。如今的山水已不是他看到的山水,
车在山里转一圈,比走马观花还要肤浅。
我写不出。就像陈子昂写不出萧绎、沈约
的宫体诗。他必须寻找另外的言说方式。
庆幸的是他找到了。我曾在金华山拜谒他,
(拙劣的工匠把他雕塑成汉白玉胖子)。
站在山顶望涪江流水。回溯久远的岁月。
我其实对古诗十九首有敬意。他并不将它们
看作蓝本。他是直接回到了风、雅、颂么?
也许回到曹氏父子,回到陶潜、庾信,和
鲍照。但是齐梁之文,为什么必须反对?
雅亦成为颓废的同义词?让我不能不心存
疑虑。他有没有与杜审言在宫廷宴会争论?
诗的道路很曲折。他走通了?我不能肯定。
就像我不能肯定王维,裴迪、岑参是走在
他走过的路上。还有李白、杜甫。是这样么?
杜甫走在从陕西、四川到湖南的旅途中。
面对丛山峻岭,滚滚流淌的江水。面对家人
饥饿。心力交瘁。每条路都成为唯一的路。
李商隐,李贺,在内心熬煎中吟咏自己的诗。
真是绝唱啊!不讨好前人也不讨好后来者。
夭折,站错政治的队。让人为之永远叹息。
他们并没有回到他想象的路。我们更没有。
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节奏和韵律?或者,我们
已经创造出新韵律。这应该是另外的场景;
塞壬坐在海岬边,用歌声诱惑着奥德修斯
在伦敦和巴黎的咖啡馆,我听到乔叟和龙沙
低声吟唱,听到莎士比亚,庞德侃侃而谈。
品达罗斯、萨福在希腊的海边与山上吟咏。
维庸在街头浪荡,在监狱中谈论遗嘱问题。
曼捷斯塔姆把希腊带到西伯利亚的沼泽中。
一场大战造成策兰精神分裂。也让米沃什
躲到加州。在伯克利孤独度日。布罗茨基
像行李一样被塞进飞机,从此活在母语外。
与沃尔科特、希尼结成联盟。至于阿斯伯瑞
和奥哈拉走在纽约街头。盲眼的博尔赫斯
在图书馆抚摸古老的书。成为人们反复谈论
的话题。有时我不得不加入。真是太杂了。
复杂得就像克洛索斯迷宫。一进一出,让人
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身体。血腥的道路,
人为的关隘。嗡嗡营营的守成者的唠叨声。
我看到了什么?语言殊途同归?“大道就是
不断放弃自己”。也许只有转身合上《诗经》。
这一刻另一群人走向我。仔细辩认。无名氏?
也许是韩愈、苏轼和黄庭坚。为什么不是
胡适、冯至、卞之琳?我更希望是钟子期。
“摔断在青石上的琴,我们就像它的回声”
古老的忧伤。寂寞像麻雀发出的噪声把人
包围。或“我的身体里有一群人”*。一群人。
我怎么在这一群人中找到我的声音?恍惚中,
我回到很远的过去。坐下来,我开始聆听
他的教诲。一片迷雾也在我的眼前不断升起。
* 引自萧开愚诗《北站》。
矛盾论
反复的,我心中被一个声音困扰,
你究竟要干什么?它迫使我问自己
能干什么?这个春天,阴雨不断,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长霉。
我发愁,我沮丧。我什么都不想干。
我说:谁在问我?我努力捕捉声音来源。
发现它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譬如天上。
不是地下。它来自四面八方。对我呈包围之势。
为什么?我不得不审视自己的行为。
但是没有找到不妥当之处。
很久了,我什么都没有干,从一月到四月,
除了回父母身边过春节然后回到洞背村。
我没有写诗,没有做任何能称作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每天带着狗在山里徒步,观山望水。
这有错吗?节气的变化,我看了。
无非是树林里新绿代替旧绿。无非是花开了,
燕子又來到我的屋檐下筑窝,孵仔。
这些我去年已经写进诗,没有必要再写。
我知道,在我们生活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平白无故失踪,有人治病致死。
有人房屋被强制拆毁,有人被政治不正确。
还有突然燃烧的森林大火吓得数万人逃离居住地。
我居住的洞背村,对面的山亦被掘平,
成为建筑工地,机器每日轰鸣,带来噪音。
我改变得了这些吗?就此我想起两天前,
一位远在德国的中国年轻翻译家给我来信,
说他的老师美国诗人某某遽死,
为纪念她,想编一本诗集,希望我给他诗。
信后还附上他翻译的某某的绝笔诗。
我读了这首关于诗人的诗。算得上好诗。
诗中谈论了很多诗人。她写的那些诗人,
我只猜对了两位,她写道:
“一个横卧在铁轨上,而某某某事件转瞬将至”。
“一个备受尊敬还在写着,尽管视力已离他而去”。
其余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觉得她的描述中,
所有诗人都像精神病人。这太可怕。
我欣赏某某的这首诗,却不愿意像她那样写。
我不想再把诗写得失望、沮丧和愤怒。
我想变化。写一种平和、安静、宽恕的诗。
宽恕什么?宽恕自己。但变化太难了。
我遭遇到的,不仅仅是对题材重新下结论,
还有语言问题;怎么找到新的形式、音调和节奏。
我发现我的处境就像马车夫改行开汽车,
碰到换档、加速、减速、刹车等一系列问题。
它们导致我什么也干不了。这当然不对。
从大的范围说,我们生活在充满变化的世界。
需要记录它的变化。但记录什么?
记录现象很容易,记录内在的起因却非常困难。
譬如我可以记录一场车祸,也可以记录
在街上经常碰到乞讨的残疾人;
记录他的卖唱,他裸露出皮肤肿胀发紫的大腿。
或者,我可以记录手机被偷痛哭的女人。
还可以记录一顿聚会晚餐两个喝多的人胡言乱语。
有用吗?同情如此廉价,无法深究本质。
我不能把文字使用成照相机。
诗歌,应该解决的是万古愁;死亡轻松的胜利,
阴影处处笼罩人生。但万古愁,作为一个词,
已经被用滥。滥,带来了意识的扭曲和自我陶醉。
我反对扭曲和自我陶醉。这一点我明白。
那么,这声音是不是滥用和创新在矛盾。
它在我心中響,似乎是矛更多时候是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