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里很暗,没开灯,留有几眼小窗透着光。刷漆的木地板经了时日与霉雨,是斑驳的灰绿色。沙发在角落里安静地呆着,铺得平整的白色针织物,钩出各种花纹。扶手长长的蕾丝穗垂下,一动不动。符铁成就坐在那上面,沙发垫被臀部挤压得窝进去了一圈。早晨的天气还是晴朗的,这当儿却落了雨。南方的天气就是润,都四月的天了,除了回南天的霉湿,那绵绵细细的雨丝儿也爱来凑个热闹。去年,他来梅镇的时候,也是落着雨的吧。他眯缝着眼帘,盯着瓦上飘洒的雨雾。那雨雾可真是个奇物呢,它把那天,那瓦,那院浇成了同一道色泽,像密不透风的一道屏障。符铁成就坐在那里头,似乎感觉安全了点。多年的战乱造就了他这个习惯,他需要这样的庇护。院里的顽童正挥舞竹竿击打紫油油的香椿芽,一杆一丛,香椿一蓬一蓬地落,飞上了瓦屋,掉入了天井。
不远处是妇女抗敌同志会的训练基地,这是其中一个“后援会”的抗日救亡团体。妇女队长用尖锐嘶哑的嗓音喊着土话口令——撇开,并拢,扭转。符铁成想着该笑一笑,却只咧咧嘴,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般的咳嗽。原以为来到梅镇,一切会好点儿。只是,似乎一切都定格在了战火硝烟里,他已不再适合俗世的风平浪静,却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他的伤残让他成了一只困兽,一只年老衰弱,脱毛瘸腿,被关进笼子里,仅供人观赏的兽——他蜷于一角,厌世地等待着死亡的召唤。人们经过他的笼子,只是冷漠或礼节性地扫他一眼,便走开。又或者,掩嘴小声议论着他的瘸腿与衰弱,一脸的嫌弃。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这样的俗世风景讨不来他的憎恶,同样也换不来他的欢心。他的心早已像那条断腿,脱离了他的肉身,留在了远方的战场。如今,他只能是一个无用的人,不再被需要的人。女民兵们敞开了喉咙,浪浪地笑,活泼泼地开着男人的玩笑。声音穿过灰墙,越过黑瓦,往这幢旧旧的骑楼里扑。雨丝儿似要被闹断了去。符铁成伸了伸仅剩的那一条腿,它似也麻木了。天色愈加澄亮,想想也快是她回来的时辰。
不管这邻里多闹腾,街上多欢畅,只要楼下木门轻微一声响,弱弱的,不过像猫儿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他也能捕捉到。那一会儿,他似又回到了战场,耳朵能精准地分辨与过滤声音。就如那次,他在漫天的空炸中,究竟是听出了导火线嗤嗤作响的声音。这救了他一命。符铁成左耳听着挂钟的钢针在有力地走着,楼下那猫样的脚步声也稳稳地被网进了他的右耳——走过潮湿滑腻凹凸不平的楼道,缓慢轻盈地走上木梯。兴许她正扭着腰肢,臀部力图挣脱旗袍的束缚而努力摆动,手绢儿云雀一样地,在她蛇样的躯体旁缠绵悱恻,一摇三甩的。一如他来的那天,她领着他走入这幢骑楼。这好景色便入了他的眼,不肯再离去。她上木梯时定是要唱曲儿的。这不,她又唱上了。听着她这个南方小镇特有的咸水调小曲儿,符铁成浮躁的心似乎找着了点落脚处。他戴上墨镜,往沙发深处挪了挪。
屋里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连毛孔都能感觉到一丝清凉。符铁成的脚触到个温软的物体,那是女人的猫。这猫儿浑身雪白,一只眼黄色,另一只眼湛蓝,几乎和女人形影不离。女人清清淡淡的橘甜味儿,便香风细细地扑鼻而来。她接下来会做的事情,他再熟悉不过了——她学那粤戏里的旦角儿,兰花指葱样翘起,在厅中碎步绕上一周。转至角落,踢掉细高跟儿的鞋,换上十字木屐。在与他隔了一茶几的沙发落座,浅坐着。天青色碎花旗袍裹紧丰韵的身体,盘纽从右襟一直开至颈脖。脖子细致修长,从小立领处婉约伸出。大腿在高分叉处挤绷裸露,现出一线雪肌。女人侧身取了桌上的青花茶壶,往里勺了茶叶,匀了开水,沏一盖碗茶汤给他。接下来,她会和他唠些镇上的闲事儿。也不晓得真假,他只管听了去,也不大作声。果然,她细细地开了声,先生,你估今儿个有么好乐的事?符铁成微微摇头,呷了口茶。他喜欢听她称先生,这让他听起来像个读书人。他十多岁就扛了枪,和文化仅有的交集也不过是离开小岛前的那些日子。岛上那一场恶战,改变了他的一生。嗯,还有那位女教师,穿件格子旗袍,挺安静素雅的一人儿。那时候,在羊咩洞里,她是多么的有力量啊。他生生念念地记得她的好,带了敬畏的。除了敬畏,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
这当儿,女人称他先生,他便不自觉地崇高庄严起来,腰杆儿挺了挺。女人既丰且腴,隔了茶几子,香气蓬蓬地上来。她一手掩嘴轻笑道,我且说一可乐的事儿给先生听——镇东一公仔娶了一妈仔,妈仔死也不肯讲出年龄。有一日,公仔喊妈仔,快去拿烂竹帽盖住尿缸诶!妈仔迷糊不解,天好地好啊,又不落雨,盖只尿缸做咩?公仔講,免得老鼠把尿偷吃啦。妈仔失笑调侃,我今年七十七,没听讲过老鼠偷尿食!女人讲罢,笑了个前俯后仰的。再瞥一眼符铁成,见他稳坐如钟,不动声色。便正经了脸色,帮符铁成续上一道茶。
女人说,这茶是谷雨茶,先生可要敞开了喝。前阵子的清明茶可不比这谷雨茶,它经了春光与水份的溺养,丰韵了几许,却也是不粘不稠的恰如其分。如果把这茶比作女子,先生可知该如何形容妥帖?符铁成不语,摸索着端起盖碗,吹去覆盖茶汤的那层热气与茶叶,轻呷一口。他哪里懂茶?在最危急的关头,能喝上几口泥溏里的积水也已是庆幸。如果不是他断了条腿,这会儿他应该还在前线,如何能落此清雅地听雨品茗。他垂下的左手触碰了下那条断腿。那年随军转移,渡江。他原是坐的首船,同一连里的战士跟他换了,他改坐二船。在珠江口遇上日机轰炸,首船沉没,无人生还。二船下沉时得一海礁托住,大部分人被卷入了海底。露出水面的一小节桅杆让他保住了性命,却是断了条腿。他不得已退到后方,自认为已是废人一个,心思神采也随了那腿死去。
女人捉摸着他也定不会回答,水润柔滑的声音又自顾说开。前阵子先生喝的是清明茶,这会儿的谷雨茶和清明茶是同样的清澈纯净,却更像了少妇,可惜先生看不见。女人细长睫毛闪动,认真地看一眼符铁成,叹道,只是谷雨已是晚春,繁花落尽了,年华也将淡去。她慢慢起身,趿了木屐,甩了手绢,朝房间婀娜而去。复又恢复了活泼神态,嘤嘤吊了几嗓子。只留了符铁成偷偷摘了墨镜,细细看了眼前那碗幽幽的绿。
二
一年前,符铁成被组织安排来到梅镇养伤,也顺便开展民众“后援会”工作——宣传,组训,调查,募捐,防护。他来的那天,也是落雨。小镇举目尽是迷蒙淡素的苔色,气息是静止的,又是生机蓬勃的。雨洒落在青砖石阶,如泼了水墨。路人打了油布伞,金黄的桐油涂在上头,雨水积厚了,便珠子般圆润地串串滚落。各户人家的烟囱也忙活着,白烟袅娜地往上升腾。小孩儿拿了弹弓,奔跑在街头巷尾,噗噗地对射着。小镇盛产杨梅,酸气氤氲,连风都透着股酸劲儿,他满满地吸了口。绿绿的蝉吱吱地叫。这光景,他只想落泪。
符铁成来到镇西街上租房。这街想是有了百年历史,一条东西贯穿的青砖石道,两边尽是老式骑楼。走过数十米,可见两尺宽的小巷子向黑漆的深远处蜿蜒而去。老太老爷们坐在抬高了一尺的巷口石阶上,摇了大葵扇赶蚊子苍蝇,一边闲唠。家家户户也不关大门,往里瞅都一样的漆里麻黑。穿了软绸子衣裳的各家房东一看他穿了褪色的军服,一条裤腿空空垮垮地晃着,戴副墨镜没准儿还是个瞎子,就借机走开了。他也不多言,挨户儿往前走,换了别处继续询问。女人从楼上小木窗里探出头来,看了眼他瘸掉的腿,脆生生地问了句:打日本鬼回来的?符铁生点点头。女人的身子便从窗户里缩了回去。半盏茶功夫后,一约摸三十出头的女人从楼上下来,斜着身子倚了墙头,朝他细细打量。符铁成直了直身躯,衣裳虽是泛了黄旧,但多年出生入死的战斗铸造了他刚毅的军人气质。如是生于和平年代,穿了西服衬衣,想必也是一翩翩风度之男子。女人二话不说,领了他往楼里走去。旁人莫不笑她领了个瞎子瘸子,做了个蚀本买卖。她朝众人啐了一口说,看不见才极好,省得我玉娘换件衣裳还得吹灯!
他记得她穿了细高跟儿的锻面鞋,在前面带路,只及了他的耳垂。许是以为他盲了眼,女人走得极慢,不时用声音提醒牵引着他。水色旗袍在前头三尺处有节奏地摆动,身段儿像那手擀的面团,柔软,细腻,有韧劲儿。上木梯时,他也不敢抬眼,眼睛直直盯了女人旗袍的下摆。上面绣了几只蜻蜓,随着女人晃动的臀部,轻轻抖了翅膀。旗袍边缘滚了紫红的边,长及脚眼窝,那里有一块半个铜板大的乌青胎记,借了白面样的肌肤,绿得醒眼。女人上楼梯的动静甚是奇怪,脚跟儿没着地,只前脚掌踩了木梯边缘。到了二层。住了许多人,一户挨着一户的。每家的墙头都钉个钉子,拉了铁丝,另一头往别处寻个结实墙面固定。这个公用的晒台就只能用来晾衣裳了。每扇门前几乎都用三束细条麻绳吊个簸箕,里头搁了白萝卜片和鱼干。咸鱼散发出阵阵梅香味儿。符铁成喜欢这味儿。小时候在海岛上,阿公常把新鲜的马鲛鱼发酵两天,再加盐巴腌个十天半月的,晒干后,这股子梅香味儿就出来了。家里头小子多,读书回来迟了点,鱼就被其他人给吃了肉,剩个头和尾,中间的骨刺挟一筷子青菜挡了。他发现上当了就嗷嗷地哭,边哭边恨恨地啃那咸咸的鱼头。下次可就学乖了,一放学就拼了命撒腿跑,待抢了最大的那条咸鱼,就漏气了一般坐地上动弹不得。
女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哼了小曲儿,领着符铁成往三楼走去。三楼倒是阔朗了不少,没见闲杂人,成排的黄爪菊开得闹。符铁成心里一凛,如此繁华富丽的景观也是久不见了,好一阵失神。女人打开朝阳的一间屋,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儿,走了进去。也不忘叮咛一声他小心门槛儿。屋里头有两间房,她把符铁成领至靠外的那间,细细润润的嗓音贴了墙传来。先生,也只剩了这间杂物间,您要是不嫌弃,收整收整,今儿个开始就住这里头吧。符铁成推开房门,一只白猫像道银光,嗖地往外闪出。女人弯腰抱了它,娇声数落起来,你个雪狸,好生莽撞,先生眼睛不好使,你以后可得悠着点儿。
住下了。日子久了。他才知道,旁边那间房是女人的,离他的房门口不到三尺。他俩同一层,共一厅。二层才是其他房客的住地,闲杂人等是不允上了三层来的。
三
女人似乎对符铁成的身世颇感兴趣,熟络后,唠嘴皮子时,也不少跟他问起,而他似已失语,只是长时间地沉默,陷入沉思。符铁成出生于离这百里外的岭仔岛。岛形似一铁锅,四周悬崖峭壁。由于自然条件恶劣,交通不便,成了海盗的老巢。符铁成的老爹就是海盗头子的部下。十一年前,岭仔岛被国军数次清剿,海盗头子在防守东埠阵地的一次战斗中被击毙。众人弹尽粮绝后,逃往岛屿最西面的羊肠岭。羊肠岭的西北角有个羊咩洞,洞口水缸大,十多丈深,下洞只有一条羊咩能行走的小径。符铁成他们一帮老人妇儿的就用麻绳吊下洞去。洞里有一个可藏百余人的地方。他们在里面呆了足足七天——一起的还有那位女教师。怎么又想起了她来?每次想起她,符铁成总要呆呆地走了神。
女人见他呼吸不自觉地急速起来,也不催促,自顾沏了茶,想他也是看不见,便安静而又放肆地端详他。符铁成习惯了紧闭双目,墨镜似他的睫毛般固定于臉上。除了睡觉,余下的时间都戴着。他也想告诉女人他并非盲子,可几番开口却又及时打住。战乱时期,身不由了己,也不知何时就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说也罢。只是,也不知几时开始,他对这幢骑楼有了淡淡的依恋。许是因为这骑楼里淡淡的黛色,来自女人的,温柔的,巧笑嫣然的黛色。是的,他已发现自己的异常,也百般寻了借口,最后还是骗不了自己。就如这当口,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不看,就安静地坐着,黛色还是淹没了他。松软的,香甜的,他又想起了家乡的梅香咸鱼。
女人水气极浓的嗓音传来,说今儿个天气真热呐,想是要落水了呢。她起身往窗口走去,伸了脖子朝底下天井嚷嚷,二狗子,帮姨娘去井口提桶水——呼了好一阵子,二狗子没见应声。女人轻轻啐骂了声,不知又浪去了哪,回来揭了你的狗皮子!用手绢揩了脖子处的细汗,一边急急地扇着。符铁成晓得女人只是嘴巴子歹毒,心肠倒是好的。她让二狗子帮做点活计什么的,也跑不了给他好处。比那些净爱赚他便宜的姑婆们好得多了去。
女人不经热,手绢扇了也不解暑,伸手便解了右襟盘纽。像荚豆熟了炸绷开似的,纽扣儿欢腾地开至了腑窝,露出一溜圈白面儿肌肤。女人没打算停住那青葱样调皮的手指,仍剥豆儿似的一路往下。才一会儿功夫,旗袍便像那松了草绳的粽子,散开了怀,蓬蓬地滑落脚踝,只余了里头紧身网纱背心短衣裤。那面团样的身子,像朵白白的云,飘浮在了这屋里头。想是挣脱了束缚,心情舒畅,女人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咸水调。
符铁成像落了网的鱼儿,放弃了挣扎,任由网口收紧,起网,抛落在烈日曝晒的船头,拼命地鼓动鳃,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训斥着墨镜后的眼睛,一如训斥他的队伍。可眼珠子像那亡命的战友,不听了他的军令,不顾一切地朝眼前那具裸亮的肉体冲锋陷阵。满屋子的黛色从四个角箭样射来,刺入了他的心脏,箍紧了他的咽喉,让他不得言语,只徒劳地丝丝作响。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国文老师的身子时,也如一条被雷击中的鱼儿。
国军来岭仔岛围剿的那天,岛上的民兵们死伤惨重,剩余的撤到了羊肠岭的羊咩洞里。四周都被封锁包围了起来,洞里人只得趁了半夜偷偷摘了洞边的假龙眼,勒古子,酸味子吃。几日过去,再也寻不着可吃的了,娃娃们饿得大哭,当妈的生怕哭声招来国军,情急之下把娃们的嘴往死里捂,有一个娃娃憋气死去。好几个大人受不了饥渴,趁了天黑,冒险跑出洞外找吃的,却是有去无回。国文老师坐不住了,她刚生了娃几个月,奶水还算充足。再听有娃娃哭时,她当即侧了身子,松开旗袍右侧衣襟的盘纽,拉起胸衣,露出一双巍峨壮观的乳房,让娃们轮翻到她怀里吃奶。或是捏在手心里,捧给饿坏了的伤员或老人喝。即使只是润下口舌也是极好的。
洞里阴湿寒凉,又多日未进食,符铁成发起了高烧。他们把地面的沙砾刨进去一尺,挖出下面吸了水汽的土,敷上他滚烫的额头与身体。他头晕目眩,直挺挺躺着,身体像朵棉絮悬浮在洞里,不时胡言乱语与轻微抽搐。待乳汁流入他的喉咙,符铁成为之精神一振。虽是极少的量,却喝得汩汩作响,吸得稀里哗啦,喝完还馋馋地舔那残留了乳香的手心儿,不肯放开。待国文老师再次为他挤奶时,他偷偷望去,耳刮子燥得发热。他想转开视线,不看那双乱颤的鸽子,又忍不住死死盯住,拼命地反复干咽了口水。喉咙里倒像藏了只鸽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他舍不得一口吃去老师手心里的奶汁,只是慢慢地舔,舌尖儿从边缘开始舔起。奶香清甜滑润,熨帖了他的五脏六腑。符铁成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发热膨胀,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擒住了他,既舒服又难受的。像那破土而出的笋,突突地往上窜,他甚至听见了泥土被拱破的清脆爆破声,心里无端生出百般的豪迈气慨。他想把脑袋扎进那个温软的身子,哪怕一秒也好。可任他转了一百个念头,依旧是动弹不得。明明刚才嘴巴里干渴如那晒了盐巴的堤坝,如今儿却涌出了汩汩的口水。他偷偷地幻想了那揣着鸽子的胸怀,定是充满了他所未知的诱惑。他想,他极想抚摸一下那双鸽子。以前,他在岛上那片林子里逮过一只迷途的信鸽。他用手指梳理过它的毛发,软软的,温热的。他把脸贴上去,鸽子闭了眼睛,嘴里咕咕地哼。如果,他把脑袋钻进老师的怀里,那双鸽子是否也会羞涩地紧闭双目?
那一年,符铁成十五岁。
四
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和记忆中同样的温暖热烈。可又是少许陌生的,自從他失去了一条腿,那种暖流般的涌动便不再出现。现在,他心底满满的春色重新流淌了出来,正翻滚着水泡儿向前蔓延。漫过了灰绿陈旧的木地板,漫上了墙头,窗户,停留在了眼前的女人身上。某种久违的感觉从心底蓬蓬地生根发芽了起来。
夜晚,空中炸响了春雷。符铁成做了个梦。梦里依然是打仗,他奉命死守阵地,战友非死即伤,尸横遍野。敌机拼命地轰炸,一个炸弹飞来,他没了一条腿。一片血色中,他看见女房东朝他跑来,穿了窄窄长长的旗袍,大片的荷叶从她的胸前缠绕到右侧腰间,复又旋回大腿。敌机在她头上盘旋,扬起了她的头发与旗袍下摆。她苍白的大腿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她被绊了下,摔倒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面。旗袍被染红了,化成鲜艳的荷。一朵。两朵。三朵。她从容地爬起,理了理头发,整了整旗袍,朝他妖冶地走来。左手臂挎个药箱,像不过是去店铺挑选衣服料子。她在他身侧优雅地蹲下,双膝跪进了红土地里,使劲地撕开他的裤子,撕不动就用牙来咬。他看见了她两颗调皮的虎牙,尖尖的,像玉兰花一样白。一会儿功夫,她就扒掉了他的裤子,玉指像蝴蝶一样轻盈地翻飞,清理他的伤口。他的血溪水似的往外流。敌机还在头上盘旋。她哼起了咸水调小曲儿,一跨腿坐上他的身体,一颗一颗地解开旗袍的盘纽。脱了贴身的细软,露出面团儿一样诱人的身子。她热烈地抚摸着他。他不行。急出了满身大汗。还是不行。女房东仰头长叹一声,赤裸着身体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他,猩红的唇蠕动着说,先生,您要是不想玉娘,玉娘我这就去了。说罢,往旁边另一个同样浑身是血的人走去,白白的身子俯贴了下去。头上的日机投了一个飞弹——符铁成大吼大叫着醒来,已出了身细碎的汗。
红色的月亮像蝉一样喧嚣,变大,把小窗挤得膨胀变形。屋里闷得慌,四堵墙都朝他压了过来。符铁成走出了房间。
女人的房门紧闭。光从门缝里挤出了一线,她该还没睡吧?他杵在女人门口。不知自己是想推门而进,还是,就这么一直瞎站着。房里隐约传来奇怪的哎哎声。像猫?怀春的野猫,夜里到处流浪,眼里闪着绿光,毛发蓬松,姿态妖娆,半眯着眼,发出细细长长人样的声音。像蛇?人头蛇身的美女蛇,吐着猩红的舌信子,缓缓地扭动,逼近雄蛇,尾部急剧抖动,立即就纠缠到了一起,拧成一股麻绳。像马?两匹戏耍的骏马,通体澄亮,绕颈磨蹭,嘶鸣声高亢悦耳,或克制压抑。却又通通不像。像某种说不出名儿的兽,人样的兽。原始的,本能的,压制与放纵了本能的兽。符铁成想起了那位女教师,轻解罗衣,揽他入怀,让他吮着她的乳汁。他的身体意外地蓬勃与亢奋,一如回到了十五岁的光景。笋儿又长出了地面,突突地疯一样往上窜,长出了坚硬干旱的泥土,呈现在凉薄的空气中,叫嚣在那个温柔的春夜里,光辉了日月星辰。房里奇怪的呻吟愈加灼烈,他的身体发肤似得了雨露的浇灌,爆出了嫩芽,旋即变成了藤萝,缠紧了他密密地长。身体随即化成了一片充血的红土地,万物复苏,鸟语花香,勃勃生机。他感觉自己强壮如牛,浑身充满了战斗欲,随了那有节奏的浅唱低吟,喷薄而出。所有的苦难、伤痛与屈辱在那一瞬间通通化为乌有。他似脱胎换骨般的清新,茁壮,无惧。
房里声音戛然而止。方才还叫嚣着的硕大的月亮,沉静如水地挂于窗台。符铁成身体里奔腾的万马终于歇了脚,只剩了一匹棕色的马儿安静地立于河边,低头饮水。河面如镜,光洁。
符铁成窝进沙发深处,血液如潮水退去,身体很轻盈,像绵绵的云,快要飞了起来。他想笑,却只咧了咧嘴,比哭还要丑。泪珠儿悄然滑落在沙发扶手上的白色蕾丝,一滴,两滴,三滴。便无了踪影。
五
翌日清晨。符铁成起了个大早,却也不出房门,支了耳朵,细细地听门外的动静。女人和往常一样的时辰起床,声音慵懒又脆甜地往楼底天井撒了去。二狗子,帮姨娘打桶水诶。待听见木屐往楼下噼啪而去的声响后,他轻声开了房门,走到临天井的小窗前,往底下偷偷望去。院里各家都有了动静,洗漱,淘米,生火。二狗子在院里见阳的方位搁了两竹椅子,搬了被子出来晾——他夜里总爱尿床。女人的白猫挨近了棉被,嗅个没完。二狗子这会儿听了女人的招呼,被子也不顾了,撒起两条麻杆儿腿就朝天井跑去。扔了一木桶下井,提上来半桶水。纤细的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小胳膊倒是卖力得很,鼓起了两块硬硬的老鼠肉。女人赏了二狗子一个糍粑。二狗子一口全吃了进嘴里,细粉粘了他一圈儿嘴皮子全白了,黑黑的芝麻糖汁顺了嘴角,滴在光溜溜的鱼刺儿骨样的肚皮上。女人笑,瞧你那猴精样儿,吃个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呀?二狗子用食指细细揩了肚皮上的糖浆,吮进嘴里,噘起厚嘴唇嘻嘻地笑。女人穿件素素的短袖旗袍,领口的盘纽精致灵巧,最顶上的那颗却是敞开的,露出细腻修长的脖子。头发没像往常那样梳理整齐,只是胡乱地夹了,蓬蓬的四处散落,倒显出几分干净的妩媚。短衣袖没盖住的白瓷儿肌肤,迎了晨光,不安份地闪烁。日头已上了瓦,照得那片瓦明晃晃的刺眼。院里新妇的婆婆坐在竹椅子上,摇一把大葵扇,端了慈祥又严肃的脸容,轻声细语地和新妇说起了规矩。
这一派景象让符铁成好生错觉。他抬头想了想时日,今儿个不过是民国二十七年,可怎么的就像是太平盛世了?想想如是这般地过日子,也是极好——这猝不及防的念头吓了他一跳,立即又开始自责起来。院里逐渐明朗,日头移至了符铁成倚着的小窗前,烙进了他的皮肤,热乎乎的。这是个暖春。他想。
符铁成以前听院里的姑子们唠起,说女人是有丈夫的。那男人许是个酒色之徒,跟当地富绅的姨太有了勾搭,富绅让警局安了个罪名把他给捕了去。女人为救男人,寻至旧日相识的官爷府上,最后她男人就放了出来。一年轻姑子拔得根细线儿似的眉毛挑了挑,说,人这么容易就放了出来?别是和官爷睡了给了便宜?旁边一年长点的姑子说,官爷府里也不差女人,姿色比她活泼的多了去。听说了,她年轻时在戏班里待过,自是有不同于别人的本领。戏班子是啥地儿知道不,那可不比窑子干净。她前脚刚进了官爷的门槛,她男人就放了出来,想是那官爷也捞着了天大的好事。她那到底有咋回子本事哟,连官爷都给迷浪了去,啧啧。只是她男人虽然放了出来,没过几月便死了,也不知咋死的,女人这好处是白搭了。命不好呐。我说她命好着咧,走了一个扶不上墙的,这不来了个年轻的后生哥。边议论,边朝符铁成的楼上暧昧地盯上一眼,浪浪地笑。
六
符铁成想申请去“后援会”的训练组,为将来开展游击战作准备,却因身体残疾,被照顾去了调查组,配合对日经济绝交委员会,对所有商行进行战前动员。一面组织抗日救援,一面对汉奸进行调查。符铁成也服从命令,把奸商运米和铜币等物资资敌的情报,报给了刚收编進国民党一七五师的原粤西武装纵队。但一七五师对情报置若罔闻。不出两月,日军便得了汉奸带路,一举登陆侵略了他的家乡岭仔岛,一七五师没打过一枪一弹便逃离了前线。“后援会”被迫解散,骨干们也尽数疏散去了农村。符铁成因行动不便被留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者,或者像一个逃兵。他感觉从所未有的愤慨与绝望。对当下局势的绝望,对自己身体的绝望。天空是阴霾的,大地是阴霾的,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贫瘠原野,河水干涸,大地裂着巨大的缝儿,树木枯槁,房屋颓败。他情愿看不到这一切,他情愿自己真的是一个瞎子。他减少了进食,身体日渐消瘦。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默默抗议,可又不知能抗议点什么,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他长时间立于窗前,那双几乎闭着的眼睛愣神地盯了远方。连女人上了楼梯,站在不远处,许久地端详着他也不知晓。
他又开始做起了恶梦。女人房里似人似兽的声音总会在他恶梦后响起,像默认了的约定。他想从女人的脸上找到点蛛丝马迹——慌乱的逃避?羞涩的暗示?还是大胆的撩拨?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让他有迹可寻的释然。可是,女人从未表现过丝毫的异样,仍然是不着痕迹的淡定。似乎午夜时分,房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熟睡了,那不过是一个单身女人做的春梦。又或者,她夜复一夜游历在房里,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寻求安慰。那水色的月光,凉薄的空气,嗡鸣的虫蚁,茕茕孤影,莫不是她娱乐的对象。他,与她,都是这世间的孤独者,不是吗?而如今,那神秘的声音让他与她之间建立了某种隐蔽的关系——起码在他认为是这样的。这声音毫无征兆地慰藉了他,这个发现让他感到震惊,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春意盎然的声音着实为他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起码目前是这样。
渐渐地,日子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女人房里的声音仍在深夜里隔三岔五地响起。那么的坚定与执着,一如当年,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情报传递出去一样。难道,女人也想把声音像情报一样传递出去?可是,女人要传递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传给谁?也罢,也罢。符铁成长叹一声。他为自己这具又活了过来的躯体感叹,为他隐隐感受到的某种不可言说的微妙情感而叹息。是的,他说不清,却又似乎再明白不过。他的情感像缸里吸取了过多养份的水草,噌噌地往上长。密密麻麻地绕了一圈又一圈,水缸被压迫变了形。符铁成不知道缸会不会破掉,也许有一天会。也许,永远不会。
又一个这样的夜晚。月色如雪亮的银子,在厅里流淌了一地。符铁成故意大力拖动桌椅,又发出响亮的咳嗽声。他想,女人如是清醒着的,也定是不便再作声了罢。然子时一至,女人房里的唷唷声又悠悠然地传了来。他像吃了成熟的梅子,被汁液撩拨了舌苔,牙关酸酸,甜甜,直打了激灵。身体,发肤,骨头,如陷入了棉絮里,使劲不得。又浑身充满了劲儿,像竞技台上跃跃欲试的拳手,瞄准时机,给予对方一记致命的直勾拳。像在台风天的大海上,那巨石一样立于船头乘风破浪的舵手,滔天海浪恶狼一样扑来,他也毫不畏惧,仰天长笑。他想推开房门,却又不舍得破坏这一切。房里的声音对他而言,就是那风,那海,那浪,那船,那个坚不可摧的自己。他眷恋着这一切,任自己冲锋在风口浪尖,哪怕是粉身碎骨。
他似看见女人那只雪白的狸猫,散发着银色光晕,蹲坐于女人门口,斜睨着他。忽又像道闪电朝房里奔去,眨眼不见了踪影。门却是紧闭的,好生的奇怪。符铁成大喝一声,推门而进……
作者简介:
王彤羽,女,广西北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