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进了托科村。
几天后,人们终于知道,这股味道是下小狼崽的母狼散发出的。有一年母狼下小狼崽时,空气中曾弥漫过这股味道,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母狼分娩后都躲了起来。今年,空气中弥漫着这么浓的味道,说明有很多母狼在下小狼崽。
很快,人们又知道,有人在开山找矿,弄出巨大的爆炸声,把狼都赶到了托抖一带。本来母狼分娩前是不宜运动的,但爆炸声让它们无法安心待娩,便不得不拖着笨重的身子转移。
这股难闻的味道如此浓烈,会有多少母狼在下小狼崽?
达尔汗和阿坎都闻到了这股味道。达尔汗是托科村的老猎人,阿坎是做动物生意的商人,他们闻到这股味道后,都没有说什么。
在托科村一带打狼的老马和打狼队员,也闻到了这股味道。他们兴奋地叫起来,这股味道是狼身上发出的,他们有机会打狼了。
达尔汗皱着眉头,但他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去眺望远处的雪山,雪山还是以前的雪山,倒是托科四周的绿色浓了,从山顶到山脚都有了明显的生机。时间进入五月,山下已经进入盛夏,但托科才刚刚有了绿色。这就是山上的夏天,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在这个季节,托科人最关心的是草,草长出叶子,就可以赶着牛羊进入齐里克牧场。
那股味道很难闻,所有托科人都皱着眉头,用手捂着鼻子匆匆出门去办事,完毕后又匆匆回家。
这些天,达尔汗一直在琢磨那只白鬃狼。白鬃狼被爆炸声驱赶到托抖,在他家栅栏下出现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他断定它因为快要分娩,终于停止奔波,卧在了某个洞穴中。停止的雨湿一天,落下的雪积一冬。白鬃狼不走动,便不会有麻烦。而这股难闻的味道,一定有从白鬃狼身上散出的。想到这里,达尔汗卷了一根莫合烟,点燃后慢慢抽着,觉得滋味很好。
老马和打狼队员很兴奋,一定有很多母狼被那巨大的爆炸声驱赶到了托科附近,所以才把味道传进了村里。老马想出去寻找白鬃狼,但村里人对老马说,公狼的食在山上的山上,母狼的窝在洞里的洞里,你别白费工夫,哪怕现在所有的狼都在托科一带,但它们隐藏的本事大得很,你找不到它们。
老马叹息一声,遂打消念头。
因为这股味道,村里人一脸轻松,他们知道这时候人找不到狼,狼也不会侵害牛羊。母狼生下小狼崽后,因为要吃东西,公狼便每天外出觅食,小狼崽只能吃老鼠、兔子和野鸡等小动物,所以公狼不会接近牧民的羊群。这个时候,是人不见狼,狼不吃羊的安全期。
村里人对达尔汗说:“这股味道难闻是难闻,但却是福,这时候的狼不会出来。”
达尔汗点头称是。
村里人又问他:“这股难闻的味道散尽后,还会出现什么?”
达尔汗回答:“狼就出来开始活动了。”
狼出来活动,羊的麻烦就来了。羊的麻烦来了,人的麻烦也就来了。村里人觉得还不如闻这股难闻的味道呢。这股味道只是让鼻子受罪,但是狼来了人的心会受罪。
母狼生小狼的味道弥漫过来后,达尔汗觉得有一团像雾一样的东西包围了他。蒙住双眼的黑布能取下,侵袭内心的迷惑难打消。
几天后,那股难闻的味道浓了起来,托科的人变得更紧张。
村里人问达尔汗:“为什么这难闻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达尔汗说:“母狼开始下小狼崽了。”
村里人问:“母狼下小狼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达尔汗说:“前后半个月左右吧。”
半个月时间不长,所有的人都能等。人们正在作进齐里克牧场的准备,这半个月时间一晃就会过去。人们说到母狼时,总是议论纷纷,你生你的小狼,我做我的事情,咱们互不干涉。人们在这些天都很忙,毡房、床铺、餐具、桌椅乃至柴米油盐,都要一一备齐,才能在齐里克牧场顺利度过几个月的放牧时光。
这时候,只有打狼队员在闲转。
牧民们与打狼队员聊起母狼下小狼崽的事情,村里人问他们:“母狼下完小狼崽后,要不了多久就会走动,而且因为小狼崽要吃东西,会更疯狂地祸害羊,你们有没有好办法打它们?”
打狼队员回答:“以前没见过母狼,我们有什么好办法呢?”
村里人说:“母狼下完小狼崽,比别的狼更难打。”
打狼队员无奈地说:“我们上山到托科来这么久了,虽然人人都说今年狼多,但我们却没有见过几只。照这样下去,也许到了冬天我们下山时,也见不到母狼呢。”
村里人很失望,说:“你们是打狼队员,却这样想,太不应该了,让我们怎样在牧场上放心地放羊呢?”
打狼队员一脸茫然:“我们拿狼没办法。”
村里人很不解,狼如此之多,如此之猖獗,打狼队员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打狼,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盼来打狼队,但打狼队员却含含糊糊,就像早晨的太阳在山顶上只露出一半,另一半却并不打算露出来,让人干着急。
村里人失望了,不再对打狼队抱任何希望,他们要趁着母狼下小狼的时节,赶着牛羊进入齐里克牧场。一个多月前,达尔汗说过,母狼下小狼时无暇顾及别的事情,是进入牧场的最佳时机。后来老马从热汗嘴里套出了这番话,所以老马知道了这件事。老马这些天在等待,他打算跟随村里人进入齐里克牧场。羊的蹄子在牧场上,但影子在狼心里。羊进了齐里克牧场,狼一定会跟过去。所以,真正打狼的机会在齐里克牧场。这样一想,老马又兴奋起来,前两个月没有打死白鬃狼,就当是热身,才进入春天嘛,有时间打它们,不急。
村里人问起老马和打狼队在库孜牧場的事情,老马羞愧难当,不说一句话。除了难以启齿外,老马还遭受着折磨,刚回到托科村,他又像刚上山时一样,浑身冷得发抖,往往在村子里走不了几步路,就想赶紧找火烤一烤。老马很疑惑,天气已经暖和,村里人都已经脱下了羊皮大衣,但他却为何还冷得发抖呢?后来,老马明白了,是孤单和失落让他的心空虚,继而便觉得冷,便发抖。他无奈地望了一眼远处的雪山,感到一般寒意袭了过来,他禁不住抖得更厉害。
无奈,老马便去阿坎家烤火。
阿坎在家,老马一进门就说:“把炉子弄旺,让我好好烤一下。”
阿坎不解,问老马:“这么暖和的天气,也把你冻得发抖?”
老马不好意思说出他发抖的原因,便语焉不详地说:“天气怪嘛!”
阿坎笑了,没有说什么。
烤了一会儿火,阿坎对老马说:“老马啊,我的好朋友,你听我说,寒冷的人,在屋子里烤火暖身;温暖的人,在黑夜里用火光照明。你不能天天待在氈房里,用双手抱着火炉子不放,你应该出去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宝石布满大地,不动手就到不了手里。你一忙起来,你的身体就不冷了。身体不冷了,心也就不冷了。”
老马有些羞愧,点点头遮掩过去。老马仍想让达尔汗给打狼队当向导,经过库孜牧场的几件事,他坚信没有达尔汗,打狼队找不到狼,尤其在母狼产小狼崽的时候,没有达尔汗帮忙,恐怕到头来只会一场空。
老马向阿坎说了他的想法。
阿坎说:“那你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让达尔汗不得不给你帮忙,有了他帮忙,你们才有可能打到狼。”
老马有了信心,热汗已经钻进了他们的圈套,而这个圈套是一根绳子,他们还可以让它延伸向达尔汗,把他也牵住。老马是握着绳子的人,自然有信心,所以他笑出了声。
阿坎看见老马笑,便也笑了。
但老马脸上的笑很快便消失了,他问阿坎:“现在所有的人都闻到了这股难闻的味道,知道母狼正在生小狼,这时候的狼怎么打?”
“你想在这个时候打狼?”
“没有想好,所以来请教你。”
“你的头不疼,腿肚子不酸,用不着求人。不过你打消念头吧,这个时候的狼不好打。”
“为什么?”
“以前我打猎时,老一代猎人说狼是苍穹的儿子,母狼下小狼,是正在完成苍穹的使命,所以下小狼的母狼不能打,打了就违背了苍穹的旨意,会受到惩罚。所以,我们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不打母狼。”
“那你在这个时候也没打过别的狼?”
“打过。”
“因为什么打的?”
“有一年一位猎人在这个时候打了狼,因为别人都没有打,所以他一个人打了很多,用狼身上的东西卖了不少钱。他能打,我也能打;他能挣钱,我也能挣钱。所以,我就打了。”
老马听到这里,很吃惊地问阿坎:“狼身上的东西可以卖钱?”
阿坎不想让老马知道他在偷偷做狼生意,便说:“那是以前的事情,狼身上的东西可以卖钱。”
老马说:“要是只为了卖钱,我就不来打狼了。我年龄大了,挣这个钱干什么,又辛苦又危险。”
阿坎看了一眼老马,笑着说:“那是,谁会用狼身上的东西卖钱呢?”说完,阿坎又笑了一下。这一笑之后,他把自己做狼生意的事情遮掩了过去,他和老马有了距离。
老马笑了笑,走出阿坎家,他要让自己“忙起来”。
但怎样才能忙起来呢?
老马向达尔汗家走去。远远地,老马看见达尔汗家屋顶上有炊烟,这说明达尔汗在家。老马走到达尔汗家的栅栏边,看见热汗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下站住了。热汗也看见了老马,愤怒地瞪了一眼老马,老马想起自己骗过他,双腿便变得沉重起来。热汗又瞪了一眼老马,老马便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动一步,灰溜溜地转身返回。他身后传来“啪”的关门声,他知道热汗进屋后把门关死了。一根杆子支不起毡房,一张皮子做不成皮袄。老马感叹,唉,把事情做得太绝,堵死了后路。
达尔汗在家,他隔窗看见老马在栅栏外犹豫半天,最终转身走了。达尔汗摇摇头,对热汗说:“老马的心乱了。心乱了的人,不知道该怎样走路。”
热汗向栅栏外望了一眼,老马已经走远了,只能看见他孤单的背影。热汗气呼呼地说:“在库孜牧场,我发现老马是一个心里有毒的人。把毒放进水里毒别人,把毒放进心里毒自己。他害别人也害他自己,他不会有好下场。”
达尔汗制止住热汗:“不要诅咒别人。再脏的水,只要你不喝,就不会影响自己。让自己的心保持干净,路就干净,风就干净,人就会做干净的事。”
热汗点点头,脸上一副肃然的表情。
达尔汗的小儿子别克从列思河县城回到了托科。
别克本来要在列思河县城待下去,但因为受到商人丁一民的影响,便兴高采烈地上山了。整整一个冬天,别克待在丁一民家里,从丁一民嘴里知道,狼身上的狼髀石、狼獠牙、狼肉、狼皮等都能卖钱。他亲眼看见丁一民的父亲铺着一张狼皮褥子睡觉,一问之下才知道狼皮褥子可以祛风湿。狼身上有用的东西很多,但别克却只记住了能卖钱的东西。
山下的树绿了,别克估计山上的积雪已经消融,便准备回托科。但是一场运动却开始了,他上街去看热闹,也被卷入那股热流。他没有像达尔汗那样挣扎出去,而是跟着人们往前走。他很兴奋,本来很熟悉的县城在他眼里变了,但是他喜欢上了那种陌生,觉得在那种陌生中,有让他振奋的事情等待着他。
别克和丁一民说起这些,丁一民说:“咱们县城发生的不是最大的事情,现在有很多地方,发生了大得能吓死人的事情,你没有看见,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情有多大。”
别克说:“难道狼身上也会发生大得吓死人的事情吗?”
丁一民说:“县城这么乱,你还是回山上去吧。”
别克不想回去。
丁一民说:“山上有打狼队,天天在打狼。我让你回去,是悄悄挣钱。”
“挣钱?”
“对,挣钱。打狼队为一场运动打狼,把狼当敌人在打,但是没有人会在意狼身上的东西,你回去后,悄悄收集狼身上的东西。等到有一天这场运动结束了,你不就可以挣到钱了吗?”
别克动心了。
丁一民说:“除了打狼,还有既能挣大钱,又不费事的生意可以做。”
别克问:“什么生意?”
“掏小狼崽。”
“掏小狼崽?小狼崽能挣大钱?”
“对,现在有人贩卖小狼崽,比狼身上的东西还贵,不是大生意吗?”
“那倒是。但是托科的人从来都不掏小狼崽。”
“这就是机会,正因为从来没有人掏小狼崽,所以才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可以悄悄地干,悄悄地挣钱。”
别克听从了丁一民的话。
丁一民听说今年山上狼多,这样的消息对他来说就是商机,他很兴奋,便动员别克上山。丁一民叮咛别克有大买卖要做,而且要像他以前一样,等到太阳到山后面去,月亮被云朵遮住后才能做。别克很激动,他要干大事,干了大事,他就长大了。
别克没有想到,打狼队在一个月前就上山了,而且已经发生了很多热闹的事情。最让他吃惊的是,不但白鬃狼出现了,而且今年的狼出奇的多,狼灾的阴影在托科弥漫,村里人都坐卧不安。起初,别克想起自己回托科的目的,便觉得狼多就有打狼的机会,他就有挣钱的机会。
别克刚一进村,便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他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
在这么安静的时光里,为何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呢?
别克走进村子,听到人们的议论,才知道那是母狼下小狼崽散发出的味道。人们在诅咒这难闻的味道,也在诅咒母狼。别克明白了,人们之所以诅咒,实际上是怕狼,今年的狼多得出奇,让人们害怕。
一辆马车驶过,路上的泥水飞溅而起,甩出一片弧线。有人给别克打招呼,但只说一两句话,看他一眼便去忙了。别克有些疑惑,难道自己和丁一民联手做狼生意的事情,已经被村里人知道了?丁一民来过几次托科,但他只和阿坎接触,而且交易都是在晚上进行,交易完他便连夜下山,所以村里人都不认识丁一民。别克仔细观察村里人,才断定人们是被狼折磨得死去活来,顾不上理他。
一只鸟儿飞过来,盘旋了几圈欲落到村里的房顶,但因为一声狗叫却又不得不飞走。他看着房子的木头尖顶,心想,没人理我,好啊,这有助于我悄悄做生意。丁一民对他说过,他第一次和阿坎谈生意时,阿坎趁着夜色把他悄悄带回家,并对他说,太阳到山后面去了,月亮被云朵遮住了,谁也不知道我们俩在一起,我们干的是狼死了以后的事情,狼死了不说话,你把东西悄悄拿走,把钱悄悄给我,谁也不知道这个事情。那次,丁一民和阿坎交易了狼髀石、狼獠牙和狼皮,阿坎一次挣到了两三年才能挣到的钱。
别克上山之前,丁一民托人带话给阿坎,让阿坎和别克配合,把大买卖做好。别克回来两天了,阿坎并没有去找他。这几天,阿坎一直在观察着村里人的动静。那股难闻的味道比什么都揪心,他不能去打狼,但他希望别人去打。他的心思在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上,这时候不光狼不动,人也不动,正是打狼的好机会。但又知道必须压制住心里的冲动,等待打狼的机会。
阿坎决定等,狼肯定会有人去打的,他不愁收购不到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
别克耐心不足,便去找阿坎,热情地向他问好。
阿坎看了一眼别克,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别克看着阿坎的背影,笑容僵在了脸上。别克不知道阿坎为什么不理他,他想追上去和阿坎说话,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迈出脚步。别克想,托科变了,不但是弥漫着难闻的味道,连人也变得让他捉摸不透。
阿坎很生气,便不理别克。
别克后悔他的嘴不严,把做狼生意的事情说了出去。说再多的话也填不饱肚子,做再美的梦也变不成事实。但是他仍然相信阿坎会理他,丁一民已经全权委托他负责这次的大买卖,所以只有他可以给阿坎带来财源,离了他,阿坎到哪里去挣钱呢?
阿坎气呼呼地往家走,别克跟在阿坎后面,看着阿坎的背影,觉得阿坎很有意思。别克了解阿坎,知道他是聪明人,不会浪费挣钱的机会,阿坎现在佯装生气,实际上是在给他施加压力,阿坎要用这种方式占上风,以便下次谈价格时占便宜。
别克笑了,做生意就是这样,面对面地较劲,和心理上暗暗地较劲,都不可少,阿坎学会了这些,他们之间的买卖就好做了。
到了阿坎家,别克向阿坎赔不是,阿坎仍一脸冰冷的表情,不和别克说话。别克笑着对阿坎说:“我的阿坎叔叔啊,你不是说过,把笑脸带进毡房的人,一定是朋友;把诅咒带进毡房的人,一定是仇人。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不能不理我的笑脸,我想你想了一个冬天,我想你的心情都可以種进地里,长出苗,开出花了。”
阿坎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别克说:“我这次上山来要做大买卖。”
阿坎冷冷地问:“做什么大买卖?”
“掏小狼崽。现在小狼崽最值钱,掏一只小狼崽,等于挣了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加在一起的钱。”
“这是丁一民给你出的主意?”
“丁一民说了,让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虽然掏小狼崽能挣大钱,但你一定要听我的,我老了,得做一些把这张老脸包住的事情,如果这张老脸包不住,它就变成了屁股。”
一片阴影罩在别克脸上,但随着他连连点头,却又不见了。丁一民让他回托科,并没有在阿坎身上寄托希望,阿坎城府太深,丁一民从来没有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他的想法,他把自己藏得很深。丁一民知道,阿坎在托科生活了二十多年,让眼睛迎着风迎着雪,把眼睛练得已经可以装得下一切,他又怎能轻易看透阿坎。丁一民让别克和阿坎来谈掏小狼崽的事情,他相信阿坎能给别克帮上忙,即使帮不上忙也没有什么,掏小狼崽是新鲜事,别克这样的年轻人能干好。
阿坎看见别克很激动,心一下子收紧了,他总觉得别克太年轻,会把掏小狼崽这件事搞砸。他问别克:“你知道怎样掏小狼崽吗?”
“现在这个时候就是机会,闻着那股难闻的味道,就可以找到狼窝。”
“找到狼窝后,你知道怎样掏小狼崽吗?”
“手伸进去往出拽。”
“不不不,千万不能那样。”
“那怎么弄?”
“等,等公狼母狼都离开了,才能动手,不然会有危险。不管是公狼还是母狼,发现你要掏它们的小狼崽,一口咬住你,你就没命了。”
“记住了。”
别克把靴子向上提了提,在地上踮了踮脚,和阿坎又说起狼身上的东西,阿坎的兴致上来了,对别克说,打狼队打狼,要的是给县城的那场运动增加热流,他们并不知道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值钱,这就是挣钱的机会。
阿坎愿意配合别克掏小狼崽。两人的关系不再僵硬,屋子里似乎暖和了很多。阿坎给别克煮了奶茶,用双手递给别克,说:“别克小朋友,我用味道非常好的奶茶招待你,你好好喝一下,希望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别克接过奶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非常好,是以前他在阿坎家喝过的那种味道。以前他在阿坎家喝奶茶时,只是喝奶茶,现在有了这样的关系,奶茶似乎更好喝了。别克这样想着,不觉间喝完了一碗奶茶。
阿坎还是不放心别克,觉得丁一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克有些轻率,便问别克:“你是怎么认识丁一民的?”
别克说:“也不是专门认识的,是偶然碰到的,他觉得我身上有生意可做,就专门认识了。”
阿坎明白了,丁一民在别克身上看到了商机,于是便和别克套近乎,并让他回到了托科。但阿坎仍觉得别克单纯,不合适去掏小狼崽。对智者要亲近,对无知者要小心。阿坎始终对别克不放心。
别克对这件事胸有成竹,在上山之前,丁一民给他灌输了很多掏小狼崽的好处,并叮嘱他,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他的父母和哥哥。别克知道掏小狼崽有好处,加之这样的事一旦在托科暴露,村里人就会把他视为败类,他就会犹如从春天掉进冰窟窿,从白天掉进了黑夜。所以,他一定会小心。他发现阿坎对他不放心,便拍着胸脯对阿坎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按照你说的做。听老人的话,路在脚下;忘记老人的话,无路可走。丁一民都相信我不会把事情搞砸,你就放心吧。”
阿坎看见别克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不再担心。
别克起身告辞。阿坎和别克拥抱,以示隆重告别。他和丁一民第一次谈妥合作意向后,就这样拥抱过。握住的手是力量,递过来的马鞭子是信任。现在,阿坎又和别克这样拥抱,开始了新的合作。
从阿坎家出来,别克才松了一口气。别克对自己并没有把握,他担心自己真的像阿坎说的那样,因为是没翻过几座山、没吃过几只羊的年轻人,会把事儿搞砸。
别克回到家,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似乎家里藏着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别克去河中提水,他只提半桶回来,“咚”的一声扔在地上,水洒出去不少。
别克不喜欢待在家里,总是想往外面跑。但达尔汗把他看管得很严,他出不去。在这个家里,达尔汗犹如最高的栅栏,他不让别克出去,别克便被死死堵在家里,最大活动范围只能在院子内。
别克不听达尔汗的话,而且处处与达尔汗对着干。无奈,达尔汗便放宽了他的活动范围,但别克却仍然不高兴,只要达尔汗不在家,他便飞快地跑向打狼队员的毡房。打狼队员经常议论县城的运动,别克对他们的议论并不感兴趣,但他喜欢他们的枪,提出能否借他一用,他一定能打死一只狼回来,到时候算打狼队的功劳。打狼队员不敢把枪借给他,枪在县城的运动中被管得很严,如果在山上把枪丢了,就是把他们的命丢了。别克觉得他们小气,只要打死狼,他们就会有好名声,多划算啊!打狼队员还是摇头,命比名声重要,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达尔汗知道别克想借枪的事后很生气,他训斥别克:“你如果不好好放羊,就哪里也不要去,好好待在托科,准备几个月后打马草。”打马草是人们在每年秋天要干的事情,为的是给牛羊准备过冬的草料。打马草很辛苦,人手持扇镰,弯着腰才能把地上的草割断。别克不想打马草,他趁着父亲和热汗不注意,悄悄出门去和阿坎碰头,商量如何去掏小狼崽。阿坎告诉别克,十几天前有人发现了一只母狼,现在它一定已经下了小狼崽,你只要找到母狼就一定能找到小狼崽。
别克一口答应。
阿坎告诉别克,那位牧民发现的母狼在托科后面的山谷中,十几天前,他在山坡上看见它的肚子已经很大,摇摇晃晃走了很长时间,才从山谷中挪进了一片树林。疲惫的鸟儿会归巢,恐慌的老鼠会进洞。那只母狼的洞一定在那片树林里。那位牧民回到托科后,将这件事告诉了大家,上了年龄的老人说,它肚子里的狼崽快要出生了,不要伤害它。
几天后,那股难闻的味道更浓了。当人们知道那是母狼下小狼崽散发出的味道时,便断定那只母狼并没有走多远,一定在托科后面的山谷中分娩了。
这件事像风一样传开,阿坎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兴奋,通知丁一民,让列思河县城掏小狼崽的人赶快到托科来,让别克带他们去掏小狼崽,这样就会万无一失。
掏小狼崽的人还没有上来,阿坎决定再叮咛一下别克,以防出现意外。
别克吃过晚饭后,又坐在栅栏外发呆。栅栏外牛羊走动,孩子们在嬉戏,但他却一脸愁容。阿坎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知觉。阿坎看了一眼别克,觉得耷拉着脑袋的别克,像是被什么捆绑,弯曲成了一团。看着别克,他不但没有生出同情心,反而有几分欣喜,内心充斥着征服的快感。
阿坎叫了一声别克的名字。
别克起身,问阿坎:“你怎么来了。”
阿坎说:“你怎么啦?好像有不高兴的事情像石头一样,把你压得喘不过气。”
“我父亲不让我接触打狼队。”
“接觸打狼队干什么,你可以单干呀。你忘了我前几天给你说过的话,村里这几天仍然弥漫着怪异的味道,人人都说这时候母狼在下小狼崽,这就是机会。”
“去抓小狼崽吗?”
“过两天有人要去掏小狼崽,你可不可以给他们带路?这是挣钱的机会。”
“当然可以啊!”
“那说好了,你带他们去掏小狼崽。”
“说好了,不变。”
掏小狼崽可以挣钱,为什么不去?一阵风吹来,那股难闻的味道又浓了,但别克却贪婪地闻着,觉得那股味道好闻,那股味道里有很多挣钱的机会。
两天后,掏小狼崽的人悄悄到了托科。
别克为了避开父亲,把羊托付给一位要好的朋友,请他帮忙照看。他不怕羊吃不上草,但怕父亲达尔汗,所以要悄悄地走悄悄地回,不论能否掏上小狼崽,都不能让父亲知道。
阿坎给别克使了一个眼色,别克便领着掏小狼崽的人,悄悄向托科后面的山谷走去。那股难闻的味道比前些天淡了很多,这说明大多母狼已经分娩完毕,还有一小部分母狼还没有分娩,正在等待之中。这时候,正是抓小狼崽的好时机。
别克笑了,他要干大事。
走在路上,清凉的风吹过来,让人觉出春天还残存着寒意。很快,那股难闻的味道更浓了。
掏小狼崽的人停下,疑惑地看着别克。他们不解,山谷中有这么浓的味道,难道有很多母狼?有母狼就有公狼,有公狼就会有危险,掏小狼崽的人害怕了。他们问别克:“会不会有很多母狼在山谷中下小狼崽,所以山谷中才有这么浓的味道?”
别克想了想说:“有这种可能。”
掏小狼崽的人问:“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别克有些不耐烦了,反问他们:“还会有什么可能?”
他们紧张地说:“比如现在,我们已经离那只母狼很近了,所以味道才这么浓。”
“说不定它跟前还有公狼呢。”
“我们小心一些。”
他们议论纷纷,放慢了脚步。
别克回头看了一眼托科,牛羊在村子旁的草地上吃草,人们在闲散地走动。今年的草已经长出,而且长得很好,绿油油地从低处一直铺向天边,让人觉得牛羊一辈子也吃不到尽头。别克想找出自己家的羊,但因为太远,他能看见的羊都模模糊糊,分不出哪只是他家的。算了,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要去挣钱了。别克转过身,向山谷走去。
进入山谷后,树木少了,地上的青草也不如山谷外那么绿了。掏小狼崽的人问别克:“你掏过小狼崽没有?”
别克说:“没有。”
“你没有偷过羊,怎么能去掏小狼崽呢?”
“掏小狼崽前必须要偷羊吗,为什么?我觉得那是可耻的事情。”
“必须要偷羊。偷一次羊,你就会发现所有的羊都是自己的,那种感觉你没有体验过吗?”
“我只知道,我们家的羊是我的,别人家的羊是别人的,不会变成我的。”
“你偷一次就知道了,如果你愿意干,可以让所有人的羊都变成你的。”
一股寒意侵入别克体内,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掏小狼崽其实就是偷,他们担心他心理不过关,所以才给他灌输偷的道理。贼给你一块肉,是为了偷你的马。他一阵懊悔,觉得自己跟错了人,但他并不想就这样回去,偷不偷羊,手在自己身上长着,我能管住自己的手。别克心里踏实了。
这个时节,人们都忙着把牛羊往水草丰茂的地方赶,所有地方都一片忙碌。草长出来,羊的嘴就有福了;羊吃草长肥了,人的嘴就有福了。多少年了,人们放牧的方式没有改变,这句话没有变老,始终是一句有用的话。
别克不惦念他们家的羊,他甚至恨羊,如果没有羊,他也许早就去了列思河县城。生在牧人家里,便只能当牧民,别克对此耿耿于怀。
漸入山谷深处,难闻的味道更浓。
所有人都认为,那只被牧民发现的母狼,一定就在不远处,而且已经生下了小狼崽。母狼在这时无暇顾及自己散发出的味道,所以便让人们知道了它们的行踪。
他们放慢脚步,防止母狼突然扑向他们。这个季节,人想掏小狼崽挣钱,大狼又怎能让人轻易得逞,它们为了小狼崽,会不顾一切和人拼命。
他们迎着风,闻着那股浓烈的味道,向山谷深处搜寻过去。
河谷中有细密的沙子,一直向山谷深处铺延而去。很快,沙子上出现了凌乱的痕迹。他们仔细一看,是狼的爪印。他们很高兴,终于找到了那只母狼的踪迹。很显然,它没有固定的狼窝,面临分娩还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如此这般,它极有可能还未分娩。但奇怪的是,地上的爪印向前延伸了一段,却又消失了。
掏小狼崽的人一番商议后,决定与别克分开,分头去找母狼。这是危险的办法,稍有不慎被公狼发现,就会有生命危险。但别克不怕,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他们叮嘱别克,如果发现那只母狼,不要惊动它,赶紧回来报告消息。他们教别克跟踪母狼的办法:你只需看地上的狼爪印就可以了,狼爪印到了哪里,就说明母狼到了哪里。
别克闻了一下,判断出那股味道是从前面的树林里传出来的,便向那片树林走去。
又有风吹过,那股味道并不消散,仍然浓烈地往人的鼻子里钻。别克迎着风站了一会儿,风虽然刮着,但似乎已没有风,只有那股味道在弥漫。
树林里的光忽明忽暗,明亮的地方可见清晰的树木,昏暗的地方则一团模糊,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凝成了一团。别克拨开横七竖八的树枝,慢慢往树林深处走去。
突然,他听见前面有响动。他趴在一块石头后面,向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便看见了一只狼。它的肚子鼓鼓的,是一只母狼。它很瘦,走路东摇西晃,随时都会跌倒。被风吹歪的树会倒,被雨浸蚀的土会散。别克虽然是第一次看见母狼,但他在村里听过母狼的故事,知道这时候的母狼身边必然有一只公狼陪伴,所以他很警惕,担心公狼突然蹿出袭击自己。但他仔细观察后,并没有发现公狼的足迹。他觉得奇怪,狼是最忠贞的动物,母狼临近产小狼崽时,公狼都会守在母狼身边,从不离母狼半步,为何这只母狼身边却没有公狼呢?
别克不得而知。
没有公狼才好呢,免得有危险。别克一阵欣喜。
现在,别克眼前的这只母狼在慢慢走动,别克悄悄跟在它后面,它快他便快,它慢他便慢,他不能跟丢了它。
树林里没有风,那股味道弥漫过来,更浓烈地钻入了别克鼻子里。别克这才知道,在托科就能闻到的那股难闻的味道,并非是母狼生小狼崽时散发出的,母狼在生小狼崽之前,已经散发出那股味道,生下小狼崽后,那股味道会更浓。
别克想,狼很聪明,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会被人发现,但它们并不遮掩,看来母狼在这时候只忙于生小狼崽,没有办法处理散发出去的味道。
跟了一上午,别克发现这只母狼并没有走出多远,步子却越来越慢,常常要停下歇息一会儿,才能又向前挪动几步。肩扛木头走不快,手心掬水走不稳。别克断定它快生了,此时它的肚子一定很疼。
母狼爬上一个山坡,突然发出一声嗥叫。
别克吓了一跳,以为它发现了自己,要扑过来撕咬他。他抓起一块石头,准备迎击它,但它却只是那样嗥叫了一声,并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别克这才明白,母狼因为疼痛难忍才这样嗥叫,这是缓解疼痛的好办法。
母狼看上去舒服了一些。
别克放下石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发现母狼除了嗥叫之外,还用走动来缓解腹部隐痛。但为了保护腹中的小狼崽,它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身边有树和石头时,它就更加小心了,生怕不小心被树枝刮伤身子,或在石头上摔倒。儿子的心在远方,母亲的心在儿子身上。别克想,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坚硬的东西,它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狼崽,又怎能经得起撞碰?等它们出生并长大后,就会用尖利的牙齿和敏捷的爪子,去和这个世界较量。所有的狼都很自信,有很多看似坚硬的东西,最后都被狼一一攻克或征服。但现在它必须缓慢下来,它和腹中的小狼崽需要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它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浓,一直没有消散。别克不用再看地上的爪印,只需闻着这股味道,就可以轻松地跟着母狼。
别克一直悄悄跟在它身后,已经快半天了,它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分娩地,所以它不能停下来,还得往前走。
它不停下,别克便不能停下,只能跟在它身后。
到了黄昏,夕阳的余晖落入树林,母狼变得不安起来。别克猜想,母狼分娩前的阵痛开始了。它走向河边,大概是想去喝水,但没有走出多远,便因肚子疼痛而慌乱地嗥叫起来。最热的天气,鸟儿会乱叫;最冷的季节,冰会裂响。别克能够感觉到,此时一定有欣喜和紧张泛上它心头,它期待了很久的时刻终于来临。它卧下身子,将两条后腿张开,等待着幼子出生。阵痛一阵紧似一阵,但它肚子里的狼崽却始终不出来,它痛得在地上打滚,渴望能让狼崽快一点出生,但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仍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它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山冈跑去。别克知道,腹部的疼痛让它的狼性复苏,它认为跑动可以减少疼痛,它要用这个办法从疼痛中挣扎出来。
树枝起起落落,晃出一片幻影。前面的树枝是母狼碰撞得晃起来的,而后面的树枝被别克用手轻轻拨开,晃出的幻影很快就消失了。别克跟在母狼后面,它跑得很快,他怕跟丢了,便加快了速度。
一狼一人,向山冈攀爬,狼不知道身后有人,分娩前的阵痛让它的听觉变得迟钝,感觉不到身后有人跟踪。
天黑了,似乎有一个大网笼罩着母狼,要把它拉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深谷。别克看见它跑得很快,边跑边嗥叫着到了山冈,奔跑并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它更加疼痛。它绝望了,疼痛像一只巨手将它死死按倒在了山冈上。它没有了力气,浑身发抖,似乎生命幻化成一团影子,正在离肉体而去。
别克紧张得不敢喘气。
母狼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在它的双眼慢慢闭上,生命大门就要关闭时,它看见了月亮。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明亮,洒下晶莹的月辉。它挣扎着爬起来,抬头仰望着月亮。月光照亮了它的头,继而又照亮了它的全身。
别克听人说过,狼在黑夜有抬头仰望月亮的习惯。它们仰望一会儿月亮,就会发出长嗥。关于狼对着月亮长嗥,人们认为仍与狼是苍穹之子的说法有关,黑夜沉寂孤苦,它們对着月亮长嗥,是渴望踏上回归苍穹之途。
别克希望这只母狼对着月亮长嗥。
少顷,它果然对着月亮长嗥了一声。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中,母狼的长嗥并未升到月亮中,但奇迹却出现了,母狼腹中的狼崽在它一声长嗥后,像是听到召唤一样,开始出生了。小狼崽出生得很慢,母狼不停地嗥叫,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似乎它的力气快要用尽,会一头栽倒下去。慢慢地,顺利生出了五只小狼崽,母狼终于停止了嗥叫。
山冈上安静了下来。
夜色更深了,但月色将母狼裹入了一片亮光中。它在月光中软软地趴着,似乎月光是它此时唯一的依靠。它身上散发出更浓烈的味道,别克被那股味道淹没了。别克不但没有用手捂鼻子,反而脸上浮出了笑容。要想实现愿望,就必须被淹没,当他从这种淹没中走出,就到了他伸出手去掏小狼崽的时候。
痛苦的分娩,使母狼耗尽了力气。五个小家伙趴在它腹下,虽然不能动,但却吱吱呜呜叫着,表示它们饿了,要母狼给它们喂奶。母狼明白它们的意思,但它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是任由它们乱叫。
别克悄悄探出头,看见了那五只小狼崽。这样的小狼崽好抓!别克内心一阵激动,自己第一次掏小狼崽,就会有收获,真是运气不错。
一阵风刮过来,树叶发出一阵声响,五个小家伙的叫声随即被淹没。母狼挣扎着爬起来,它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树洞,便将五个小家伙用嘴一一叼进了树洞。四周安静了下来,母狼在饥饿中让五只小狼顺利出生,它还想给它们安静,所以它选择了那个树洞。
夜深了,山冈上一片模糊,那个藏着狼的树洞也一片模糊,似乎黑夜已耗尽力气,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之中。
别克断定,因为那五只小狼崽刚出生,母狼一定不会带它们离开,它们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别克想象着树洞中的情景:母狼看着五个小家伙慢慢爬动时,它的内心一定充满欣慰,第一次体会到当母亲的幸福。好好照看五只小狼崽吧,要不了多长时间,它们中的四只就要离开你了。别克在心里这样想着,说不出是兴奋,还是难过。上了船的人不能小瞧水,进了牧场的羊不能忽视草。他的成长需要证明,而唯一能够证明他成长的方式,就是掏小狼崽卖钱。别克内心的复杂被兴奋替代,继而又涌起一丝甜蜜。他要开始做事,他长大了。
夜风悄然而起,山冈上响起树枝碰撞的嘈杂声。别克猜测,即使整整一夜,树洞外大风呼啸,而那只母狼一定内心甜蜜,没有一丝困意。这时候的母狼和人一样,会全身心保护幼子。公狼为了小狼崽和人抢羊,母狼为了小狼崽和人拼命。北塔山的一位牧民带着狗去打猎,不觉间走到狼窝跟前,狼窝里有一只母狼和四只小狼崽。狗看见狼便扑了上去。母狼一声长嗥,犹如一团光影从狼窝中蹿出,和狗撕咬在一起。母狼因为护子心切,凶猛无比地撕咬狗,狗便只能招架而不能进攻。最后,狗的一只耳朵被母狼咬掉,呜呜呜地惨叫着跑了。那位牧民跟在狗后面跑,看见狗满脸是血,大叫一声,我的狗,继而他又看见狗被狼咬掉了耳朵,又大叫一声,我的狗没有耳朵了!那只狗从此便只有一只耳朵,既不敢跟人去打猎,也不敢在人跟前走动,别的狗看见它只有一只耳朵,朝它怪叫,它便低头跑向别处。
别克一直悄悄观察着树洞中的动静。
这只母狼是幸运的,它产下小狼崽后没有遇到危险。整整一夜,风在吹,树枝在响动,而树洞中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大五小六只狼,平安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母狼外出觅食,五只小狼崽在树洞中蜷缩成一团。母狼必须尽快为小狼崽找到食物,否则它们会饿死。狼是哺乳动物,母狼可以用乳汁喂养狼崽,但母狼的乳汁在产后半个月左右才会有,所以,小狼崽必须依靠食物才能熬过难关。
过了一会儿,母狼叼回了一只兔子。别克隔着树洞缝隙看见,母狼将兔子撕烂,用嘴咬碎后一点一点喂给小狼崽。小狼崽们还不知道吃东西,但饥饿让它们本能地张开了嘴,一点一点吃下母狼喂到嘴边的兔子肉。待五只小狼崽吃完,母狼才把疲惫的身躯卧了下去。
别克知道,狼一直都存活于残酷的环境之中,它们从出生,到长大,乃至到老死都一直被饥饿折磨。有一只母狼产下小狼崽后外出没有觅到食物,回来后所有小狼崽被饿死,它痛苦地长嗥一声,将那几只小狼崽吃掉,然后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之后,它每次走过那个地方,都要痛苦地长嗥几声。狼群会因为它痛苦的长嗥而停下等它,但没有任何一只狼知道它为什么那样长嗥。
不幸的是,这样的事很快也发生在这只母狼身上。很快,母狼发现一只小狼崽吃过东西后仍很虚弱,风一吹便浑身发抖。母狼看着那只小狼崽,眼睛里充满怜悯和不安。它为那只小狼崽叼来兔子肉,期望它吃了后能够好起来,但小狼崽却连啃食的力气也没有,咬了咬兔子肉便无力地垂下了头。母狼用舌头舔了舔小狼崽的脸,用嘴叼起它走到悬崖边,头一扬将它甩进了悬崖。小狼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片树叶一样落向悬崖底部。它还太小,缺少能够让它支撑下去、让它与这个世界抗衡的力量。它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只能死。
一股阴影掠过别克心头,狼对生存的要求无比苛刻,母狼知道那只小狼崽一定活不下去,很快就会被饿死。所以,母狼便决绝地将它淘汰。
别克悄悄离去。
别克很快将掏小狼崽的人带到了這里。他们手中持有刀棍和麻袋,慢慢爬上山冈。刀棍是防狼的,而麻袋则是准备装小狼崽的,他们从树洞中掏出小狼崽后,会用麻袋装起来扛走。
他们爬得很慢,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个树洞。树洞里的大小狼都在,他们对别克露出赞赏的目光,别克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但他们很快发现,小狼崽还太小,如果现在就掏走的话,拿不到山下就死了,所以他们要等母狼喂养它们一段时间后,再把它们掏走。
他们悄悄退下山冈。
为了防止母狼闻到他们的气息,他们躲在对面的山坡上。这只母狼前几天处于分娩的阵痛中,没有察觉到有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它的嗅觉一定像以往一样灵敏,如果他们不注意,就会被母狼发现。这样的事在以前曾发生过,一位猎人苦苦寻找到一个狼窝,便在狼窝边等待小狼崽度过艰难期的那几天。后来,他在狼窝附近撒了一泡尿,结果被母狼闻到,一夜间便把小狼崽转移到了别处。
这群掏小狼崽的人经验丰富,一声不响地耐心等待着。空气中仍弥漫着那股味道,只要这股味道在,母狼就在,只要母狼在,小狼崽就在。
掏小狼崽的人在安心等待。
白天,母狼外出觅食,他们不担心它会一去不回,因为有四只小狼崽留在树洞中,不论它走多远,捕食多么艰难,最终都会回来。夜晚,山冈上一片安静,树洞中更是没有任何声响,他们知道狼在黑夜中的警惕性非常高,不但母狼不出一声,就连小狼崽也绝不容许发出任何声响。
别克和掏狼崽的人等了两天,母狼出去觅食,那股味道淡了。他们并不急于出动,等待那股味道变得更淡,确定母狼已经走远,才悄悄接近了树洞。他们已经联系好了收购小狼崽的人,所以树洞里的小狼崽在他们眼里就是钱。他们知道有一只小狼崽已经死了,所以他们要把树洞中的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他们没听说过掏小狼崽的事情,不知道留下一只小狼崽给母狼,会避免母狼找他们报复。
母狼走远了,他们悄悄接近树洞,看见了里面的小狼崽。
他们想把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别克阻止他们,如果把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人搞不好会死在母狼嘴里。他们埋怨别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把别克推到一边,只顾去掏小狼崽。贪吃的人不会放过手抓肉,贪睡的人不会迎接朝阳。别克很委屈,他找到了狼窝,但却阻止不了他们,眼看着危险就要发生。
别克后悔了。
他们将手伸进树洞,光线立刻变得昏暗,于是他们便乱摸。四只小狼崽尽管出生时间不长,但人触近的手让它们有了本能的反应,明白这几个人是来害自己的,便爬起来要向外逃窜。生命被苦难的大网罩盖,逃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这几只小狼崽也不例外。
本来,在树洞边的一只狼崽极有可能被人抓走,但因为狼窝中光线昏暗,那几个人伸进去的手只能乱摸,三只运气不佳的小狼崽被摸个正着,用力一扯便被拉了出去,而它却安然无恙地留在了树洞中。
这样的结局看似是阴差阳错,但却正是别克所希望的,只要在树洞中留下一只小狼崽,便可以拖住母狼,换取大家的平安。
“掏到了,三只。”
“赶快走,也许母狼快回来了。”
“走。”
他们迅速离去。
别克没有跟他们走。
掏小狼崽的人离去时,母狼还没有回来,而三只小狼崽却已经被人掏走,剩下的那只小狼崽因为惊恐,在狼窝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与那三只小狼崽相比,它是幸运儿,它们已被人掏走,不知命运将如何。
别克愤怒地盯着他们的背影。他很委屈,突然决定不跟他们走了。他觉得自己待在他们中间,除了蒙受屈辱外,再也不会得到好处。走不到一起的人没有共同的目标,成不了朋友的人没有相通的语言。别克转过身,向另一方向走去。
他们因为顺利掏到了小狼崽,兴高采烈地下山了,没有发现走在最后的别克去了别处。
别克离开他们后不久,便迷路了。他东闯西闯,又走到了那个树洞跟前。他尚未弄清正确的方向,远处传来一声嗥叫,是母狼回来了。
那股味道又浓了起来。
别克悄悄藏在一块石头后面。过了一会儿,母狼捕回了一只野鸡,可供四只小狼崽啃食两三天,但三只小狼崽已被人掏走,它愤怒地长嗥,声音穿过山冈,在树林中传出很远。
无奈之下,母狼用嘴叼着唯一的小狼崽离开树洞,重新去寻找栖身之处。这是人所希望的,母狼这一离开,便再也无法找人报仇。
母狼叼着小狼崽开始了流浪。树林里很少能碰到可捕获的动物,它只好忍着饥饿往前走,小狼崽饿得实在不行了,母狼只好吐出腹中尚未消化的食物,来喂养小狼崽。
别克看着这一幕,内心一阵酸楚。
母狼等小狼崽吃完它吐出的食物,又用嘴叼起小狼崽出发。它边走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以防发生意外。但它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浓,远远地弥漫着,只要嗅觉正常者,都可以闻见。
别克与母狼拉开距离,仍用依据地上爪印的方法跟踪它。就这样,别克跟着它走出了树林,但树林外的荒野让母狼不得不停住脚步,荒野中没有水,它如果走进去,无疑会投入死亡张开的大嘴。靴子破了不能走长路,视线模糊看不清远处。无奈,它再次忍受着饥饿向树林一侧的峡谷走去。别克知道这是它无奈中的选择,树林一侧的峡谷中有水,渴了可以饮用。同时,母狼判断河岸边的山坡上有旱獭,如果捕到可解决饥饿。
母狼带着小狼崽走,一步抖三抖。母狼怀孕和分娩都不困难,最难的是小狼崽出生后的喂养。母狼生下的狼崽较多,需要大量食物。如果它们幸运,没有受到别的动物或人的侵袭,可以在洞穴中安然度过几个月,如果有危险,母狼就不得不带着小狼崽迁移。在阿尔泰山的另一个牧场上,一位叫阿帕卡木的牧民曾亲眼看见母狼带着小狼崽迁移的情景。那天,他在柯兰河岸边的一块石头边饮马,突然看见河中有什么在动,他仔细一看,啊,是一只狼正在往这边游,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为了防止其掉下,它将头高高仰起,用力往前游着。它已经看见了阿帕卡木,但却毫无惧色,似乎视眼前的他不存在。它游上岸,抖掉身上的水,从阿帕卡木身边走了过去。阿帕卡木看见它的眼睛里有一股母性的柔情,再仔细一看,原来它叼着一个羊肚子,里面有五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它们还未睁眼。阿帕卡木本来想打那只狼,但看到那几只小狼崽便心软了,目送母狼叼着羊肚子消失在了山谷中。
这只母狼与那个故事中的母狼有相同的遭遇,它叼着小狼崽走了一夜,在它几乎没有力气,要被饥饿压倒时,终于走到了一条小河边。它向河岸边挪动,距离一点一点缩短,希望一点一点变大,最后终于到达了河边。
别克在一棵树后躲了起来。
母狼将小狼崽推到河边,等小狼崽喝足了水,它才把嘴伸进了水中。别克能够感觉到,它喝了水,腹腔内一定有了舒适感,内心的信念也一定倍增。本来狼不喝河水,因为河水会带走它们的气息,但这只母狼已别无选择。
其实,饥饿的情景在狼的生活中普遍存在。有一句谚语说,狼七天吃肉、七天吃草、七天喝水、七天喝风。由此可见,作为肉食动物的狼也很少吃到肉,其他时间只能勉强应付。但狼的忍耐力极强,即使饿得饥肠辘辘也不会停止奔跑,如果遇到天敌,它们仍然能一如既往地进行攻击。
现在,这只母狼喝足了水,在山坡上开始寻找什么。别克听说过狼的很多故事,知道它在寻找旱獭的洞穴。每天上午,旱獭们会走出洞来晒太阳。出洞之前,它们会先派出一名“探子”,从洞中探出头向外张望,直至断定没有危险后才会爬出半个身子,向洞中的旱獭们发出叫声。旱獭们听到叫声后会立即响应,一边欢叫一边走出洞口。随后整整一天中,旱獭们除了遇到危险时会发出叫声外,在其他时候始终沉默。
别克想,母狼一定在等旱獭们出洞后,悄悄潜行到它们洞口,堵死它们的后路,然后实施杀戮行为。但旱獭们似乎在洞穴中睡大觉,都中午了,仍不见它们的踪影。没关系,母狼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它一动不动趴在石头后面等待,它一定会等到旱獭们出来。
别克也在盼望着旱獭们出来。
他恨那几个掏小狼崽的人,他们没有重视他,没有让他当成掏小狼崽的人。这件事刺激了他,在他们高高兴兴地抱着小狼崽下山时,他一点也不高兴,便转身离开了他们。他无意间走到那个树洞前时,想把那只小狼崽抱走,但母狼回来并将那只小狼崽带走了,无奈之下,他便跟踪了过来。一路上,他有几次把小狼崽抢走的机会,但惮于母狼凶猛,加之他孤身一人,所以他没有动手。现在,母狼在等待旱獭们出来,别克在等待抢走小狼崽的机会。
然而,这时候真正降临的灾难,却并不是别克的预谋,而是一只秃鹫。小狼崽因为太小,趴在河边一动不动。一只秃鹫在半空中发现了它,便盘旋着观察它。是母狼没有坚守不喝河水的原则,它的气息被河水带到下游,被这只秃鹫敏感地嗅到,便寻找了过来。
在飞禽中,唯有秃鹫敢进攻狼,常常用双爪抓瞎狼的眼睛,然后再去叼它们的喉咙。现在,这只天空中的闪电杀手盯上了小狼崽,它盘旋几圈后,突然迅猛扑向小狼崽。
别克一声惊叫,这意外发生的一幕让他十分惊讶,但却无力阻止空中猛禽对小狼崽的袭击。
秃鹫落到小狼崽身边,一股死亡气息迅速弥漫开来。
山坡上传出一声长嗥,母狼扑了下来。它经历了生死和饥饿的折磨,发现自己唯一的小狼崽受到威胁,便凶恶地扑下来,一口咬住了秃鹫的翅膀。
别克曾见过在天空中飞翔的秃鹫,但没有想到秃鹫落到地上把翅膀摊开,比鹰大了很多倍,怪不得它敢进攻凶恶的狼呢!秃鹫的爪子也很大,向母狼抓去时,像铁钩一样吓人。但母狼是突然扑过来的,秃鹫的注意力在小狼崽身上,所以被母狼一口咬住了翅膀。
秃鹫想把母狼甩开,但母狼死死咬住它不放。慢慢地,秃鹫被母狼扯得乱晃起来,不但没有了抓瞎母狼的眼睛和叼母狼喉咙的机会,反而有被母狼拖走的危险。
这样下去,秃鹫会被母狼拖入树丛,它便再也无法飞动。它一用力,便挣扎着跑了起来。但母狼死死咬住它不松口,秃鹫身上的羽毛掉了,划出几条颤抖的弧线飘落了下去。意外的遭遇让一场预谋被改变,进攻者变成了被打擊者,此时秃鹫唯有挣扎,才可让自己变得安全。但它碰到的是母狼,咬住它翅膀的是狼牙,它又怎能轻易逃脱?
别克没有想到母狼会如此厉害,它把秃鹫的翅膀紧紧咬住,让秃鹫丧失了进攻它的能力。他想冲过去抢走小狼崽,但又怕母狼突然回来,便仍趴在石头后面等待着机会。
秃鹫是天空中的闪电杀手,但是在地上却没有优势。现在,这只秃鹫很无奈,便拖着母狼跑到了悬崖边,它想把母狼甩到悬崖中去。白热化的拼斗让死神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清晰,秃鹫必须把母狼置于死地,才可以让自己安全。但无论秃鹫怎样用力,母狼始终不松口。此时的悬崖就是黑色大嘴,母狼一旦被秃鹫甩下去,必将被死亡吞噬。所以,母狼不松口。
别克希望秃鹫战胜母狼,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坐收渔利,把这只小狼崽拎回去,对那几个掏狼崽的人说,这是那四只小狼崽之外的一只。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数次放过抢小狼崽的机会,等待母狼被秃鹫叼死。但母狼顽强抗争着,不让秃鹫得逞。秃鹫不能得逞,别克便也无法得逞。
秃鹫慢慢没有了力气,身子开始软了。这样的情景会导致心理崩溃,继而失去战斗力。但秃鹫却不服输,它用最后的力气将一只利爪抓入母狼身上,母狼一声惨叫。但秃鹫再次失算,它没有想到疼痛会激发狼性,母狼不顾疼痛,更有力地咬住了它的翅膀。它们翻滚在一起,惨叫的声音让周围的鸟儿纷纷飞离。秃鹫和母狼都不愿被对方甩进死亡深渊,所以它们都不放弃。此时,拼力气是最后的较量。
秃鹫从母狼身体里拔出利爪,又抓向母狼的眼睛,一股鲜血飞溅出来,母狼的一只眼睛被秃鹫抓瞎。但秃鹫在这一击之后,似乎用尽了力气,再也无力进攻。
母狼发出一声惨叫,突然拖着秃鹫向着悬崖跳了下去。
别克惊得叫出了声。他终于明白了母狼的选择,它已没有力气,如果秃鹫缓过劲,会抓瞎它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它要和秃鹫同归于尽。
一团黑影一闪,它们一起掉到崖底。悬崖很深,它们一定在崖底摔成了两朵骇人的血色花朵。
别克没有去崖底寻找母狼的尸体,虽然他知道它的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很值钱,但他被母狼感动,他放弃了。他抱起小狼崽默默下山,走到托科村后的山坡上,他把小狼崽藏在一个树洞中,空着手回到了托科。
看见那几个掏小狼崽的人,别克一句话也不说。他们觉得别克回来后,看人的眼睛很深沉,不像十八岁的小伙子的眼睛。他们觉得别克变了,但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别克对这几天的经历只字未提,家里人不知道他去掏了一次小狼崽。
当晚,托科村后的山谷中传出一声声狼的哀号。一群狼发现了那只母狼的尸体,便痛苦地嗥叫。它们的悲痛,又怎能用哀号倾尽。
有風,那股味道又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