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修杰
(天津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84)
在西方思想史上,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是非常独特的。马克思根本改变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鄙视劳动的思想传统,把劳动确定为人的本质规定,赋予劳动概念以丰富而深刻的人性意蕴。通过深入解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简称《手稿》)这一经典文本,我们发现,对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人性意蕴,不能单一地从人的类本质的层面来理解,而应当从人的生命活动、人的类本质以及人的社会性三个层面有机统一的角度来理解,这样才能达到对劳动概念的真正理解和掌握。从而使劳动概念成为理解“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理论基石,成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透视社会历史发展的思想工具。
马克思在《手稿》中首先把劳动理解为人的生命活动。生命活动是一个物种作为一种“自然存在物”从自然界获取生活资料、维持自身肉体生存的活动。对于人而言,这种生命活动就是劳动。虽然人的生命活动和动物的生命活动有着本质的区别,甚至说完全超越了动物的生存层次,但是马克思强调劳动首先是一种自然层面的生命活动,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首先是一种“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外在的对象世界或自然界;另一方面,又具有内在的自然力或生命力。[1](P105,106)劳动正是这两个方面的统一,是人的内在的自然力、生命力与外在的自然界相互作用、互为生成的活动过程。劳动的人性意蕴首先就在于它作为人的生命活动最为深刻地体现着人与自然的本然统一性。
马克思指出,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二者有着本质不同的生命活动。“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1](P57)正是由于人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人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是类存在物,也正因如此,人的活动才是自由的,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才成为可以自由对待的对象。高清海先生把人的生命活动的这一独特性表述为:人是“超生命的生命、支配生命的生命,即自身二重化了的生命,”“真实的人,是一个个的生命存在,生命是人的现实本质。然而人又必须超越生命,转过来其主宰自己的生命活动,这才使人成为了‘人’”[2](P7)。
从人的生命活动的这种自由本性或超越本性来看,劳动这种生命活动根本扭转了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从而从本质上改变了生命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虽然人属于自然的一部分,但是人的生存却不仅仅依赖自然,而是通过自身的劳动来改造自然,自己生产自己生存所需的生活资料。这一点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述得更为明确。[3](P67)对于动物而言,它与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它与它的对象世界也是天然一体的;它的对象世界作为与它直接融为一体的直接规定性,也是静态的、凝固的。而对于人而言,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是一种对象性的活动,本身就是人可以支配的一种活动,甚至在一定的条件下成为一种独立于人、与人相异化的活动;人的对象世界并非自在的自然世界,而是人的现实的对象世界,它总是处于人的主宰之下,处于人的劳动塑造过程之中。因此,自然界作为人的对象世界也是历史的,永远处于向人生成的人化过程之中。“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1](P89)与此同时,人内在的自然也就总是处于生产变化之中。动物无需生成,没有历史,而人则有其自我生成的历史过程。因此,马克思强调:“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正像人的对象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自然对象一样,直接存在着的、客观存在着的人的感觉,也不是人的感性、人的对象性。自然界,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都不是直接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合地存在着。正像自然物必须形成一样,人也有自己的形成过程即历史。”[1](P107)
然而,劳动虽然具有自由和超越的特点,但是作为人的生命活动仍然是一种自然活动。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这就意味着,一方面人必须依靠自然界才能生活。“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另一方面人自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的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的联系。”[1](P56,57)在这一自然和人本然统一的层面上,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不过是一种自然活动,人对自然的作用和联系,不过是自然内部的自我作用和自我联系。对于这一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论述更为直接:“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与自然物质相对立的自然力,通过自身的自然力的运动以对自己的生活有用的方式来占有自然物质。当人通过自身自然力的运动改变外部自然的同时,也就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潜力发挥出来,改变了他自身内在的自然。[4](P201,202)
马克思从人的生命活动这一自然层面理解劳动,并非把人及其生命活动降低到自然或动物的层次,而是强调人与自然的本然统一性,并从这种本然统一性来理解自然的人性本质以及人的自然本质。只有在这种人与自然本然统一性的基础上,才能理解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人性意蕴。这实际上是提升了自然在人的世界中的地位,提升了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地位。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从根本上颠覆了自古希腊以来鄙视劳动的思想传统。亚里士多德把劳动看作是维持肉体生存的动物性的活动,汉娜·阿伦特等现代思想家也仍然认为劳动是最低级的活动。马克思对劳动的尊崇,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颠倒了各种活动的等级,使劳动从最低级、最卑贱的地位上升到最高级的、最受尊敬的地位[5](P63,73),但马克思对劳动的尊崇,非如阿伦特所认为的那样是对劳动的生产力或创造世界的能力的肯定,而是重申了人首先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这一基本事实。马克思尊崇劳动,更尊崇自然,人的自由创造不能悖离自然,不能违背人的自然本性。因此,不能按照主体性哲学的思路把人以及人的生命活动从自然中抽离出来,把人和自然直接对立起来,并使人成为高居于自然之上的主宰。马克思把这种剥离与对立理解为异化劳动的结果或表现,即异化劳动不仅造成自然界同人异化,而且也造成人本身或人的内在自然——人的生命活动、活动机能同人相异化。在异化劳动中,自然的人性本质也就被遮蔽了,而成为人占有和利用的对象,成为人的私欲的对象;相应地,劳动也就不再是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生命活动或类生活,而转变为功利性的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成为一种与人相对立的独立的生产力。共产主义作为异化劳动或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也就是要重新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重新恢复劳动作为人所特有的生命活动所固有的自然本性。
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学也非常推崇自然,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但是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学仅仅停留于对自然和人的哲学直观,仅限于在自在自然的层面上理解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关系,因此不可能达到对它们的批判性理解。不同于费尔巴哈,马克思对人以及人和自然的统一性的理解是建立在劳动的基础上的,即从劳动这种人所特有的生命活动出发来理解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关系,由此进入到对人的现实存在状况的批判性理解。只有把握住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最深层、最基本的人性意蕴,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异化劳动概念会成为马克思刚刚确立起来的共产主义思想的逻辑基石。
马克思在《手稿》中,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这一理解最直接地体现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人性意蕴。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马克思是从“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的角度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的。他指出,“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对人而言,“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1](P57,58)。所以,离开劳动作为人所特有的生命活动这一自然层面,我们就无法理解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
马克思全面对比了人的生产和动物的生产,表明人是一种类存在。马克思分析指出,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动物的生产只是受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动物只生产自身,动物的产品只属于它的肉体,所以动物的生产只具有一个尺度,即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而人的生产则是全面的,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人能够再生产整个自然界,人能够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所以人的生产具有两个尺度:一个是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一个是人的内在尺度。“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1](P57,58)。通过劳动,人不仅表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而且还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也即不仅在意识中自觉地把自己看作是类存在物,而且还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在对对象世界的劳动改造和创造中,证明自身是类存在物。劳动作为人的能动的类生活,是人的内在尺度和对象的外在尺度的统一,超越了动物的直接的、片面的肉体生存的自然必然性层面,使人的生活上升到自由的、全面的自由创造的层面,上升到美的境界。劳动充分体现出了人的自由本性,是人的自由自主的活动。也正是由于这一点,马克思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
不仅如此,劳动也是“人的现实的实现”或人的自我实现的基本方式,并且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1](P85)。通过劳动,人的内在的本质力量得以公开地、现实地展现出来。所以,马克思“把工业看成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当然,在私有制条件下这种展现是通过异化的形式实现的。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的本质规定是一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把劳动确认为人的类本质,也就是从人的对象世界或劳动所改造或创造的现实世界来理解人。“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P58)这根本改变了关于人的本质的各种内在性观念,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意味着人并没有某种抽象的、固定的本质,人总是处于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过程之中。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 ,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P92)。劳动是人的自我确证、自我生成的过程,而且这种自我确证和自我生成是一个辩证的展开过程。在此可以看出,马克思显然是吸收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在《手稿》中,马克思高度评价黑格尔,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在于,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是一个过程,把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P101)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人在其本性上才是实践的、社会的、历史的,人的对象世界才是历史的现实世界。费尔巴哈也从人的对象性的角度理解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在对象中显示出来:对象是他的公开的本质,是他的真正的、客观的‘我’。”[6](P33)然而,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理解为“感性活动”,而仅仅看作是“感性对象”,所以,人的本质也就必然被理解为某种“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理解为某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3](P56)。同样,费尔巴哈所理解的对象世界只能是静态的感性存在,他永远不能真正进入到社会历史领域。
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赋予劳动以内在目的性,最为直接地表明了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人性意蕴,也使劳动概念与人的解放或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直接关联起来。劳动不仅体现了人的自由本性,展现出人的内在的本质力量,而且作为人的类本质,劳动本身就是目的。①这也就意味着,劳动与生活是内在一致的,劳动并非与生活相对立,并非是生活的手段或牺牲,劳动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或生活的重要内容。所以,劳动解放也就是人的解放的实质内容。用马克思后来的说法就是:“自主活动同物质生活一致”“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也只有劳动本身成为目的,人的劳动或生活才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这根本改变了亚里士多德所确立的传统的劳动观念,即认为劳动完全服从于自然必然性,不具有内在的目的性,而仅具有手段性的意义。马克思认为,只看到劳动的手段性意义,把劳动的目的或价值置于它所生产的产品上,是劳动异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即马克思所批评的:“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生命的活跃表现为生命的牺牲。”[1](P58、64)马克思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雇佣劳动和资本》中,对于这种目的和手段的颠倒有更为精辟的阐述。[3](P128、336)阿伦特、鲍德里亚等人之所以认为劳动解放不能实现人的解放,而只能更深地卷入到资本逻辑的统治之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所理解的劳动正是资本统治下的异化劳动,只是作为手段的劳动,而不是作为人类的本质或生活目的的劳动。
马克思非常强调人的社会性,特别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明确断言:“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P56)实际上,早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就提到,人是一种社会存在物,并指出,“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人的解放才完成”[7](P30,46)。在《手稿》中,马克思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同时马克思也反复强调人是社会存在物,并常常把“人”和“社会”作为同义词使用。在讨论马克思的人性观的时候,人们常常提出“劳动”与“社会”同作为人的本质如何协调的问题。而实际上,在《手稿》中,这两种说法是内在一致的。马克思把劳动理解为一种社会性的活动,并从劳动的社会性出发来理解和阐述人的社会性,进而把社会性确定为人的本质特性。对劳动及其社会性的理解,从根本上超越了各种抽象人性论,进入到了人的本质的现实性层面,达到了人与社会的现实统一性,充分彰显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所独有的人性意蕴——社会历史性。劳动无论是作为人的生命活动还是作为人的类本质,都必须提升与统一到社会历史层面上来理解,否则就容易重新坠入抽象人性论的泥沼。
在《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强调指出,“个体是社会存在物,”“首先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1](P84)。真正的人的存在也就是人社会的存在,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和人的类本质,本身就是社会性的。通过劳动这种社会性的活动,人不仅表明自己是一种社会存在物,而且社会本身也是由人生产的,人和社会可以说是一体的。人的活动或生命表现,即使是一个人单独完成的,并不直接采取共同活动的形式或表现,其实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即使一个人并不直接同他人交往而单独活动,人也是社会的,因为人的活动所需的材料,甚至思想家用来进行活动的语言,都是社会的产品。所以“我本身的存在是社会的活动;我从自身所做出的东西,是我从自身为社会做出的,并且意识到我自己是社会存在物”[1](P83,84)。马克思还从人的社会性这一高度来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解人与自然的统一:“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存在对他来说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P83)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无论作为直接体现人与自然关系的生命活动,还是作为体现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实现活动,都是社会性的,都必须提高到社会这一层面上来理解。
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简称《穆勒评注》)中,重申了人的社会性,从生产和交往两个方面更为深入地阐述了劳动与人的社会性。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 ,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而社会本质不是一种同个人相对立的抽象的一般的力量,而是每一个单个人的本质,是他自己的活动,他自己的享受,他自己的财富”[1](P183,184)。在生产过程中,每个人在自己的生产过程中就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在个人的生产活动中,直接证实和实现了个人的社会的本质。而交换过程——无论是生产本身中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交往活动,更为鲜明地体现出人的社会性本质,与他人之间的交换活动作为个人的社会活动,同时也是个人的社会的享受。在此,马克思还特别指明,人的社会联系是个人积极实现其本质存在的直接产物,有没有这种社会联系,是不以人为转移的。[1](P170,171)所以,马克思并非像望月清司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在《穆勒评注》中注意到交换和货币之后才发现了“人和人的社会联系”“将劳动进一步提升为社会的‘生产’”,实现了对劳动和人的社会性理解[8](P85,86)。人并非首先孤立地活动,单独地面对自然界进行劳动,然后再通过劳动产品的交换才进入到社会之中。劳动在其本性上从始至终就是社会性的。所以,马克思把劳动或生产理解为一种最基本的社会交往活动,当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这是一种异化的或物化的社会交往活动。否定劳动的社会性,使劳动成为个人的孤立活动,进而使个人与社会相分离、人与人之间相互对立,这正是市民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是劳动异化的根本体现。所以,马克思把人同人相异化或人的社会关系的异化看作是异化劳动的最后一个也即第四个规定。马克思把人的本性最终归结为社会关系总和,对异化劳动的理解最终也就归结为社会关系的异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最终也就归结为对这种物化的、异化的社会关系的批判。
马克思强调劳动的社会性,并从劳动的社会性出发理解人,真正阐明了人的社会性。人们总是倾向于在生产劳动之外,从某种特殊的社会伦理行为出发来理解和阐述人的社会性。这种社会伦理行为,亚里士多德、康德称之为“实践”,阿伦特称之为“行动”,哈贝马斯称之为“交往”。如果不能把劳动本身理解为社会性的,把生产活动理解为一种社会交往或社会实践活动,那么其结果就只能如费尔巴哈一样,至多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对人的社会性的理解至多停留于人与人的自然联系上,停留于相互需要、爱和友情等。这样当然也就永远站在社会历史之外。马克思从劳动的社会性出发,实现了对人的本性的现实性理解,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现实的个人”。由此,我们还能顺理成章地达到这样一些观念:生产本身就是最基本的社会实践活动,生产关系就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生产方式也就是最重要的交往方式,劳动、生产、社会、交往、生活本来就是一体的。这些都是马克思哲学或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最为基本观念。所以,异化劳动思想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并不存在“断裂”。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手稿》中赋予劳动概念以丰富深刻的人性意蕴,把劳动理解为人的生命活动,把劳动确定为人的类本质,把劳动理解为人的社会性活动。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最为深刻地体现着人与自然的本然统一性;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直接体现出劳动与生活的内在一致性;劳动作为人的社会性活动,则充分彰显出人与社会的现实统一性。这三个层面是有机统一的,对劳动的人性意蕴的理解,既不能悖离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基础,也不能否定劳动的内在目的性,劳动无论是作为人的生命活动还是作为人的类本质,都必须提升与统一到社会历史层面上来理解。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三重人性内涵的有机统一性,对于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异化劳动思想,特别是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之间的有机统一性以及异化劳动思想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内在关联至为关键。
注释:
①关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内在目的性,可参见徐长福的《劳动的实践化和实践的生产化——从亚里士多德传统解读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学术研究》2003年第11期)以及吴宏政的《劳动在什么意义上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哲学动态》2017年第5期)。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高清海.人就是“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6][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M].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