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涛 刘星营
(1.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开封 475001;2.郑州大学历史学院,郑州 450000)
在我国古代的自然灾害中,对农业生产造成重大影响的是水灾、旱灾及虫灾,而虫灾中,蝗灾的危害最大。徐光启指出 :“凶饥之因有三 :曰水、曰旱、曰蝗。地有高卑,雨泽有偏被。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也。”([1],1299页)蝗灾属于毁灭性的农业生物灾害,对粮食安全、人民生活及社会安定都有重大影响。鉴于此,我国历史时期的蝗灾及其治理为古今学者所关注。明清时期的一些农书就对蝗虫习性、蝗灾发生规律、除蝗技术等方面进行了科学的阐释和总结。20 世纪以来,更多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对蝗虫及蝗灾产生了兴趣,在蝗虫生物特性、蝗灾成因及发生特征、治蝗措施的总结等方面取得了引人注目的研究成果。例如,周尧和邹树文两先生分别撰著有《中国昆虫学史》,他们均发表多篇与蝗灾有关的论文,在蝗虫史和蝗灾研究方面成绩斐然。[2- 3]倪根金的《历代蝗灾及治蝗述要》[4]和游修龄的《中国蝗灾历史和治蝗观》[5]从史学角度论述我国古代蝗灾危害、治蝗思想及其措施。近年有章义和的《中国蝗灾史》[6],吕国强、刘金良主编的《河南蝗虫灾害史》[7]等蝗灾史专著问世。
殷墟发现的数量可观的甲骨文是殷商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原始材料,其中有不少与蝗灾相关的记录。目前,学界依据甲骨文研究殷商蝗灾的成果较少。虽然彭邦炯的《商人卜螽说——兼说甲骨文的秋字》[8]和范毓周的《殷代的蝗灾》[9]皆据甲骨文对殷商时期的蝗灾做过考察,惜其论述不够详尽,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六月。
乙酉卜,宾贞 :丁宗,亡不若?(《合集》13538 宾组)
六月。
“秋大爯”之“秋”指蝗灾。《说文》卷4冓部 :“爯,并举也,从爪,冓省”。“秋大爯”指蝗虫大举飞来。《合集》13538、《补编》4147两版实属异版同卜,均为贞人宾于殷历六月乙酉日卜问蝗虫是否大举飞来,此两版卜问的应是同一件事。
既然殷商甲骨文卜问“二月”“六月”发生蝗灾之事,说明商代蝗灾发生的月份有“二月”和“六月”。依据常玉芝、王晖等以夏历五月为殷历岁首的说法[11- 12],这两个月大致相当于夏历的六月、十月。现在黄淮流域,蝗虫一般年发生2代,第一代称夏蝗,第二代称秋蝗。每代蝗虫寿命约2个月。第一代的孵化期在公历5月上、中旬,羽化期通常在公历6月上、中旬;第二代的孵化期约在公历7月中、下旬,羽化期通常在公历8月中、下旬。特殊年份,蝗虫会发生第三代,其孵化期约在公历9月上、中旬,羽化期约在公历10月中、下旬[13]。因蝗虫一般约两个月发生一代,从殷历二月(夏历六月)开始形成蝗灾推断,殷历六月(夏历十月)的蝗灾,其蝗虫可能是第三代。
殷历六月相当于夏历十月,如依据现在时令,夏历十月即公历11月,正值中原地区初冬时节。殷历六月发生蝗灾,可能与殷商时期中原地区气候温暖湿润,冬季气温较高有关[注]商代气候较现代温暖湿润的史实已被多数学者所接受,可参见竺可桢 :《中国近五千年来气象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第15~38页;葛全胜等 :《中国历朝气候变化》,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5~30页。。同时,也不排除该年气候异常,这个冬季是暖冬的可能性。《中国历史上的蝗灾分析》指出 :“根据史籍上的记载,汉代以后农历正月、二月和十一月、十二月发生蝗灾次数达27次之多。”针对这种现象,其认为 :“古代的这种现象可能与气候变化有关”,“在个别异常气候的年份,特别在冬季气温较高的情况,古代出现以若虫或成虫越冬现象的可能性是存在的”。[14]
在商人的观念中,万物有灵,蝗虫也不例外。卜辞常见商人行燎祭,祈祷蝗虫勿食稼禾,如 :
“尞”即“燎”,是祭名。甲骨文中有“尞于河”(《合集》14380)、“尞于岳”(《合集》9560)、“尞于高妣己”(《合集》710)、“尞于王亥”(《合集》6527正)等语,其中河、岳、高妣己、王亥等皆为神灵。《英国所藏甲骨集》(以下简称《英藏》)1160正“尞于秋”与“尞于河”对举,“尞于河”之“河”为神灵,则“尞于秋”之“秋”也是神灵,即蝗神。甲戌条卜辞大意 :为祈求农业丰收,以十头牛为祭品,对蝗神进行燎祭。
当蝗灾发生时,商人常进行止息蝗灾的祭祀活动,如卜辞 :
贞 :其宁秋于帝五玉臣,于日告?
商人有些应对蝗灾的措施从表面看是盲目和迷信的,但其背后蕴含有科学的成分。商人对蝗灾有了一定的认识,能够采取较为积极的应对措施。
商人对蝗灾发生的季节性有了一定的认识,如卜辞 :
贞 :〔秋〕其至?
庚申卜,出贞 :今岁秋不至兹商?二月。
癸亥卜,出贞 :今日延雨?(《合集》24225 出组)
其中,“秋”指蝗灾。该卜辞卜问今年“二月”殷商都邑是否会发生蝗灾。徐光启曾对春秋到元代记有月份的111次蝗灾进行了统计,结果显示蝗灾发生次数较多的月份是夏历四至七月的几个月,其中夏历六月最多。([1],1299、1300页)陆人骥根据《二十五史》中蝗灾的记录,对历史时期蝗灾发生的月份进行统计分析,得出了近似的结论,即夏历六月蝗灾发生次数最多[15]。《中国蝗灾史》亦指出 :我国蝗灾的发生“从月份看,以六月份居多”([6],118页)。由此可知,在我国历史时期夏历六月是蝗灾最易发生的月份。殷历二月恰夏历六月,商人卜问殷历二月商邑会不会发生蝗灾,可见蝗灾造成的后果给商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对蝗灾发生的季节性是有认识的。殷历二月(夏历六月)正是黍、粟、稻等谷物生长期,也是蝗灾的高发期,蝗灾对黍、粟、稻等谷物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商人此时卜问蝗灾,一方面表达出商人对蝗灾发生时间规律性的认识,另一方面也蕴含对蝗灾早有防范的思想。
商人对旱灾、阴雨与蝗灾之间的关系有了一定的认识。现代研究表明,蝗灾的发生与气候关系密切,其影响因子有气温、干旱、水灾等。《中国蝗灾史》对蝗灾发生的气候因子进行了分析,指出 :
在统计的822个蝗灾发生年中,史籍中明确记载与旱灾发生紧密联系的有223个(年),占总数的27.13%;与水灾发生紧密联系的有27个(年),占总数的3.28%;与水、旱复合灾发生联系的有5个(年),占总数的0.6%;没有记载的有567个(年),占总数的68.98%。也就是说,在蝗灾与水、旱灾和水旱复合灾发生联系中,旱灾占有绝对的影响力。([6],98页)
可见,在蝗灾的主要发生地,旱灾是蝗灾发生的重要诱因之一。《河南省黄河流域历史上蝗灾发生与旱涝关系的初步分析》也指出 :“干旱明显有利于飞蝗发生。”[16]对此,甲骨文中也有体现,如卜辞 :
弜亡雨?
弜?(《合集》28425 何组)
贞 :〔秋〕其至?
庚申卜,出贞 :今岁秋不至兹商?二月。
癸亥卜,出贞 :今日延雨?(《合集》24225 出组)
庚申日卜问今年殷商都邑是否会有蝗灾,之后第四日卜问今天是不是继续下雨。如此,前面卜问是否发生蝗灾,接着卜问是否继续下雨,其中含有深意。如前所论,商人对蝗灾发生时间规律性有所认识,有防范蝗灾发生的思想。商人期盼殷历二月适当多降雨,一方面是为预防蝗灾的发生,另一方面,若发生蝗灾,阴雨连绵也可抑制,甚或消弭蝗灾。
飞蝗取食的植物主要是禾本科植物和莎草科植物,在自然情况下,飞蝗对食料植物是有选择的,农作物中,黍、粟、麦、稻等为飞蝗取食作物,菽、麻等为飞蝗不喜食作物([13],272~273页)。在飞蝗区,人们栽培蝗虫不喜食的作物,可以防止蝗虫取食,达到备荒的目的。商代中原地区农作物主要有黍、粟、麦、稻、菽、麻等[20- 21],当时气温较现今温暖,蝗灾发生频繁,当蝗灾大面积发生,黍、粟、麦、稻的叶、茎尽被蝗虫所食,绝收已成定局之时,菽、麻因蝗虫不食,依然有所收获。对于蝗灾的发生及其危害,多数商人在其有生之年应有切身体验,对其认识应比较深刻。商人既种植飞蝗取食的黍、粟、麦、稻等,又种植飞蝗不喜食的菽、麻等,这样的农作物种植结构或许不是商人的首创,但商人较好地利用了一年同时种植多种作物的优势,客观上和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蝗灾的损害。
要之,甲骨文中有不少蝗灾的记录,可补传世文献记载所缺。从蝗灾卜辞分属宾组、历组、出组和何组可知,这些蝗灾大致发生于商王武丁、祖庚、祖甲、廪辛、康丁之世[注]甲骨文的分组分类及断代依据黄天树的《殷墟王卜辞的分类及断代》(科学出版社,2007年)。。殷商时期中原地区的蝗灾发生的月份有殷历二月和六月,分别大致相当于公历的7月和11月,跨后世的夏、秋、冬三个季节。殷商时期中原地区的蝗虫有的年份一年可能发生三代,这可能与殷商时期中原地区的气候较现今温暖湿润有关,也不排除气候异常,该年冬季是暖冬的可能性。商人似乎意识到旱灾易引发蝗灾,阴雨对蝗灾具有抑制,或消弭的作用。殷商农作物种植结构是商人有意或无意地选择的结果,客观上有减少蝗灾危害的作用。从甲骨文中一些“秋”字从蝗虫之形,又从火来看,似乎当时人们已知道利用烟火驱杀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