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小河的夏天》是由导演周全执导的一部剧情片,影片一经展映,便荣获第22届釜山国际电影节KNN Award观众选择奖,并成为2017年度唯一在该电影节获奖的华语电影,导演周全也凭此片摘得腾讯年度新锐电影导演的桂冠。影片以20世纪90年代末的绍兴古镇为背景,讲述了热爱足球的男孩晓阳与他的父亲以及邻居爷爷之间发生的温情故事。导演周全以诗化的表达方式聚焦了三代人的成长过程与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关系,将儿童题材电影特有的治愈与关怀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儿童题材电影是电影的一个重要分支,其在发展过程中更倾向于关注儿童的生活、心理、个性、成长等,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向,甚至还形成了许多典型性的儿童人物形象。《西小河的夏天》承接中国儿童电影的优秀传统,又有所突破,在叙事视角、表达方式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风格。本文试从影片的多元视角、群体成长、诗化表达等方面入手,分析《西小河的夏天》的成长主旨以及对我国儿童题材电影的探索意义。
20世纪初,周作人便提出了“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文学创作观,旨在鼓励创作者应以儿童视角为中心,从儿童的角度出发,关注儿童的兴趣、成长等。对于“儿童”的发现以及“儿童文学”的兴起,无疑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贡献之一,这与人道主义精神或是以人为本的思潮密切相关。在思想界和文学界兴起的“儿童本位”观在“五四”兴起,并被反复讨论,之后还波及到其他领域,但真正对儿童电影产生震动则是几十年后。在儿童题材电影创作领域,早期的儿童电影虽以儿童作为叙事的主体,但其创作的动机与内涵无不在借儿童之眼、口表达对社会现实以及成人世界的批判,因此不能算作是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电影。例如,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映的《三毛流浪记》,影片以三毛的悲惨遭遇揭露了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现实,被认为是儿童电影的里程碑之作。尽管如此,在今天看来,作为一部儿童电影,它并没有从儿童的角度出发,深切关注儿童的兴趣与成长特点,而且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图,是以儿童为主人公,站在成人或政治角度对旧社会进行批判立意的电影,因此是一部“半”儿童电影。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儿童电影才真正回归其儿童本位的创作倾向。例如,1983年上映的《城南旧事》,影片中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英子不再是叙事者用以承载宏大社会历史现实的“工具”,而只是一个简单成长的儿童。创作者更加注重英子的成长回忆,淡化了对社会现实的显性描摹,却又不乏对成人世界的理解和观照。导演周全在《西小河的夏天》中延续了这种以儿童为本位的创作倾向,并以儿童视角为中心,完成了对群体成长的多元视角观照。
电影《西小河的夏天》剧照
导演在影片开始便以儿童视角切入叙事,镜头下的主人公晓阳期待地望着校队踢球。在影片中,足球是晓阳作为儿童的天性的象征。无论是他与小伙伴的矛盾、与父亲的隔阂,还是与邻居爷爷建立的深厚的感情,皆是因足球而起。导演有意将主人公顾晓阳的天真、童趣外化为足球这种“游戏”,并以此为线索展开故事的叙述。在晓阳的视角下,他对无拘无束的渴望与父亲的循规蹈矩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因而在几次加入足球队的梦想破灭后,他与“志同道合”的邻居爷爷成为了好朋友,甚至被别人误认为是亲爷孙。主人公晓阳的父亲顾建华是一个看似体面、实则内心郁闷的中年男人,他在教导主任的位置上待了10年,青春与梦想早已消磨殆尽。在他的视角下,实习英语教师沈老师的出现犹如一股清泉,直击他枯燥干涸的内心。背负着学校、家庭等多重重担的他,实则是大多数面临着危机的中年男人的缩影,可以说是一个极具典型性的人物形象。邻居郑爷爷在老台门生活了一辈子,在他眼中,城市的变迁、年轻人的出走以及不断涌现的新事物都无法割舍他与台门的感情,因此即使台门已经没有亲人,他却仍然每天坐在天井中享受着暮年时光。导演周全通过三个不同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三代人面临的不同人生困境。而无论是父亲的中年危机,还是郑爷爷的暮年心事,都是晓阳无法理解的,因此镜头下的他对父亲表现出一种刻意的叛逆与抵抗,这正是导演基于儿童本位创作的细腻独到之处。在周全的安排下,主人公晓阳的兴趣、感受被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影片的其他叙述均围绕此展开,父亲的苦闷、爷爷的孤独被晓阳的天真烂漫全部牵引出来。因此,在这部影片中,主人公顾晓阳不再像以往的儿童电影那样作为一个反映现实、抨击成人世界的符号,而是成为一个真切的人,参与着故事,影响着故事。其实,所谓儿童本位,即是使儿童获得独立人格的尊重,同时也拥有与成人平等对话的权利。《西小河的夏天》中,导演周全让主人公晓阳的行为、心理以及他对成人世界的理解都基于儿童的年龄特征,不做超越于年龄阶段的成人式视角或上帝式视角的褒扬或批判,而是易之以儿童与成人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不同。这样的视角既平和又平等,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一大特点。
成长主题是儿童题材电影的永恒母题。纵观中国近百年的儿童电影历史,成长始终贯穿其中。无论是《三毛流浪记》《小兵张嘎》等早期的革命历史色彩浓厚的儿童电影,还是改革开放后越来越关注儿童本身的《黄土地》《城南旧事》等电影,都刻画了一个或数个经历过幼稚、懵懂以及苦难与困惑而最终成长的儿童形象。而与此同时,大部分的儿童电影着重于儿童形象的塑造,忽略了对相关成人形象的刻画,使得影片中的成人形象趋于平面、概念化,因而儿童的成长也显得突兀。千禧年后,越来越多的儿童电影开始关注儿童与成人的共同成长,如香港导演罗启锐执导的《岁月神偷》、内地导演曲江涛指导的《孙子从美国来》等电影,都是以儿童的视角切入,进而对成人、家庭甚至社会予以恰如其分的关怀。《西小河的夏天》秉承了新世纪儿童电影的主流创作倾向,导演周全通过主人公顾晓阳的视角,将儿童、成人面临的困境与成长过程杂糅在一起,并不露声色地将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关系融汇其中,从而使影片的内容与主题更加丰满突出。
影片中,年幼的主人公晓阳一方面因父亲不允许他踢球而失落沮丧,另一方面又亲眼目睹了父亲对沈老师的特殊感情,同时,郑爷爷的突然离去也让晓阳失去了唯一的“知己”,对晓阳来说,这些遭遇都是他无法逃避的困境。父亲顾建华兢兢业业的工作数年后,终于要迎来职位的晋升,新来的实习老师沈老师也重新点燃了他对生活的热情,然而转瞬间他不但丢掉了晋升为副校长的机会,也使原本平淡的家庭面临着分崩离析。邻居郑爷爷因孙子的去世始终无法与儿子儿媳和解,即使常年忍受着孤独也不愿与儿子搬到一起去住。导演周全敏锐地捕捉到了三代人所面临的不同困境,而这些困境也是大部分人曾经经历或即将面临的,因而它们也具有反映现实的代表意义。困境是人物成长的必由之路。因此,影片中经历困境的三代人也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成长。晓阳在与郑爷爷交流的过程中明白了家庭的重要性,他渐渐懂得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其实同郑爷爷与儿子的关系并无二致,因此在掌握父亲出轨的证据后,他并没有急于声张,而是在试图理解父亲的基础上寻求一个万全之策。影片最后,晓阳在与郑爷爷分别时,他也在一阵悲伤中学会了离合悲欢,经历了困境的晓阳最终实现了个人的成长。父亲顾建华在经历了生活与工作的双重打击后,终于明白那些世俗的权利追逐与激情不过是昙花一现,真正重要的是自己的家庭,最终他在短暂的迷失后又重新回到了生活的正轨。当晓阳拿着校队申请表找他签字时,他最终支持了儿子的兴趣与梦想。导演对顾建华成长过程的刻画不亚于主人公晓阳,父亲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也使影片具有了更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孙子离世后三年,郑爷爷也最终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并答应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台门,与儿子去深圳共同生活。在影片中,主人公晓阳不但实现了自己的成长,也参与、见证了父亲与邻居郑爷爷的成长,导演周全以儿童的成长过程为中心,构建了一栋儿童与成人共同成长的大厦。另外,影片中所展现的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关系也入木三分。顾建华作为一个中国式家庭中父亲与丈夫的典型代表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因此他个人的危机直接导致了家庭的危机;郑爷爷作为一个独居老人,始终信奉“老子与儿子不和天经地义”的理论,将传统的中国式父子关系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导演周全深知家庭对儿童成长的重要作用,他对中国社会家庭关系的还原成功地使影片中儿童的成长有了可靠的现实依据,并容易引发观众反观自身,从而达到一种润物无声的教化效果。可以说,《西小河的夏天》以儿童视角、夏天和足球串联起了主人公晓阳与三代人的人物关系,并探讨了三代人各自处境下的人生困惑与情感困境,准确还原一个家与时代的同时,更讲述了“成长”这一核心话题,成长不仅是孩子的生命主题,其实也是每一个成人的生命主题。电影将成长之“痛”真实细微地呈现了出来,同时也将成长中孕育的理解、包容与爱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使得电影在“痛”中饱含着“爱”的理解。
“治愈”也是儿童题材电影固有的特征之一。由于儿童本身具有的纯真无邪的人格特征,影片在塑造角色时往往会有意淡化其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矛盾冲突,力求达到一种符合人物角色身份的“去戏剧化”效果。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导演往往习惯采用平和的叙事基调与简单的叙事方式,并运用大量的自然元素,从而使影片带给观众一种散文化的诗意生活状态。这种平淡治愈的创作手法已成为儿童题材电影的经典范式,并得到了世界各地创作者们的广泛认同,一些经典的儿童电影如《灵犬雪莉》《狐狸与孩子》《菊次郎的夏天》《冬冬的假期》等,都无一例外地具有治愈美学的特征。《西小河的夏天》虽然是导演周全的处女作,但他对此类题材电影的把控却异常成熟,影片散文诗化的治愈美学特征深切地服膺于经典儿童题材电影的创作传统,而其所带有的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也使影片在一众优秀作品中脱颖而出,是对我国儿童题材电影未来的重要探索。
影片的诗化艺术特征首先体现为其平和的叙事基调。一方面,导演周全遵循生活本就平淡无奇的规律,淡化了故事冲突。主人公晓阳与父亲之间的矛盾是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所共有的一种遭遇,以往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打骂、争吵、离家出走等矛盾的处理方式在《西小河的夏天》中全然不见踪影,以至于有观众甚至期盼看到一场闹剧来冲散晓阳家庭生活的平淡,但是影片依旧平缓地叙事,即使导演在处理父亲顾建华出轨的冲突时,也显得柔和温润。例如,当妻子得知顾建华出轨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地指责与怒骂,而是独自骑着自行车消失在画面中。影片最后在处理晓阳一家重归正轨时,导演周全也并没有刻意渲染某一标志事件,而是任其平淡如水地向前发展。另一方面,导演始终保持着冷静客观的情绪处理。影片中,人物在表达情绪时稍显内敛,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宣泄。例如,顾建华的妻子得知丈夫出轨后,独自一人坐在桥头唱着戏曲,遭遇如此不幸的她虽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但这种强忍悲痛的情绪处理方式仍给观众震撼一击。影片最后,主人公晓阳与郑爷爷告别时,他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镜头下的晓阳只是静默的流泪,他对郑爷爷的不舍之情全都包含于无声的泪水中。
其次,诗化艺术特征还体现在对绍兴古镇的描摹上。西小河是绍兴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在导演周全的镜头下,充满诗意的自然与老、中、少三代人的成长记忆实现了完美的契合。电影中,各种绍兴老城中极富地域特色的景色被一一摄入镜头,如乌篷船、老台门、越剧、茶馆、青石板路、门边小河等,让人恍然回到20世纪90年代的绍兴老城;电影中还充满了各种怀旧符号,如藤椅、蒲扇、台式风扇、搪瓷杯、洗脸盆、蚊帐木床等等,表征着一个时代的物象话语空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曾多次出现西小河上的桥,例如,晓阳和郑爷爷在桥上锻炼、妈妈受委屈时跑到桥上等。这座桥不仅是古城的重要代表,也象征着晓阳与郑爷爷之间的感情,承载着影片中人物角色的记忆与情绪,是人物的精神地标与心灵归属。同时,导演周全用了大量的镜头表现了传统的台门建筑、生活,将人物复杂的成长过程与情感熔铸于与他们息息相关的自然环境中,从而使影片的表达具备了缓缓流淌的诗意。整部电影,格调自然清新,温馨中流淌着一股涩涩的味道,亲切又真实,令人无限回味。
最后是体现在电影于工整的结构中包蕴着深刻的内核。《西小河的夏天》没有炫技的成分,更无意于在结构上做陌生化的处理,整个故事的架构规整、鲜有波澜,但是却在平静如水的故事叙述中将各种话题盈充其中,如足球梦想、叛逆成长、亲情爱情、下岗、怀旧、婚外恋、潜规则、教育体制、中年危机、空巢老人等,更有着对当下社会的深刻反思。其中,诚如上文所言及的,对成长主题的呈现,将孩子眼中父亲形象的崩塌和重建、中年男人的事业转折与情感浮动、老人内心伤痛的执拗与和解处理得动情而不煽情,朴素而不花哨,于克制与冷静中呈现出一种静水深流的影像美感。这样散文化、诗化效果的达成,实得益于导演周全对于镜头语言、节奏、场面调度的自如掌控。散文化的核心是形散而神聚,在无中心冲突的叙事中自然流露出核心的内质,可以说,《西小河的夏天》深度把握住了散文化电影的艺术内核,在诗化、散文化的叙述与意境创设中承载着导演周全对于那一个时代中三代人的精神困境以及表现出的勇敢与妥协、理解与包容,极富感染力。
成长是儿童题材电影的永恒主题,导演周全以温润的表达方式把人物的成长融汇于日常生活中,将《西小河的夏天》中苦涩的成长回忆化成缓缓流淌的诗意,其独特的表达方式与处理技巧为当前中国儿童题材电影的创作开启了新的大门。当然,电影并非完美,如在镜头语言的表达上有些地方尚不成熟,台词也有堆砌之嫌。但总体而言,电影的水准和品质还是相当高的,诚如有人所评论:“《西小河的夏天》在技法上一点不觉生涩,摄影、剪辑、音乐,再到故事节奏的把握上,都完全看不出是一位新导演的作品。尤其是片名出现前的一段引子,导演非常娴熟、经济地带出主题、人物,不到几分钟就把整个故事的基调定了下来,在中国影片中属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