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樱桃
1
周丽每天想着的都是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唯一与过日子不搭边的是,她喜欢站到阳台上看窗外的风景。
每天忙着,她已经好久没有立在窗前看一看风景了。那天,站在窗前,她吓了一跳,不知多会儿,窗前已立起了一座高楼。那高楼立在那里,像是黑铁塔似的压在她的头上。她站在黑铁塔下的阴影里,胸口发闷,眼前发晕,她赶紧离开窗前。站在屋子当间,看着这压下来的铁塔似的高楼,她心里沉沉的难受。此后,这唯一与生活不搭边的爱好便终止了,她再没有到窗户前去看风景。
她和丈夫骑电动车出去打工,夏天在太阳下烤着,冬天在冷风里冻着,她顶喜欢的是春秋两季,可是春天和秋天好像是夏天和冬天中间挡着的一道帘子,春天和秋天的风稍大了些,帘子就撩开了,春天成了夏天,秋天也成了冬天。现在,秋天的帘子撩开来,冬天冷飕飕地窜过来。
她害怕冬天,尤其害怕在这座破旧的楼房里度过的每一个冬天,感觉一年比一年冷,而暖气的温度却是一年比一年低。
寒风在屋外打着呼哨,警示寒冷来临得毫不留情。她知晓这样的警示,她把早已预备好的塑料布拿出来,丈夫王泉拿着钉子和锤子站在窗前。她也走到窗户前,把塑料布放下,将两把凳子放在窗台下。她站在凳子上撑开塑料布,丈夫也站在凳子上,先把锤子和钉子放到窗台上,和她一起把塑料布撑平了,然后从窗台上找了钉子,还有剪成小四方块的硬纸片,把硬纸片按到塑料布的角上,循着去年钉了的钉眼,把钉子固定好,再拿锤子把钉子一下一下地钉到木头窗框里。
整整忙活了一上午,所有的窗户都钉了塑料布。每年春天,塑料布取下来后,她会用浸着洗衣粉的水把每一块塑料布都擦一遍再收起来。现在,钉到窗户上的塑料布还是雾蒙蒙的,再加上那一个黑铁塔似的高楼的遮挡,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像是阴天。
钉好塑料布,她又把放到床头纸箱子里的棉袄、棉裤翻出来,出门穿的大棉袄,在家穿的小棉袄。一人两套棉衣在别人看来是可笑的,可在这座破旧的楼房里却是必需的。
她感觉,随着这楼房越来越旧,暖气的温度会越来越低。就像人越来越老,身上的温度也会越来越低一样。她住在这旧楼里,就得忍受这越来越低的温度。
害怕归害怕,她的心里却是亮堂的,因为她的女儿已经高三了,女兒是她苦日子里的所有盼望。她盼望女儿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能够买得起一个漂亮的、冬暖夏凉的新楼房。
她把替换下的夏天的衣服搁在纸箱子里,那靠墙立着的柜子已经成了摆设。她想起前几年的一个冬天,没有蒙塑料布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靠着后窗户的屋顶和墙上是一大块冻得湿黑的印子,靠墙放着的柜子上面的屋顶也是湿黑一片,她打开柜子,发现栗红的柜顶上已经长了绿的白的长毛,她赶紧取了凳子,踩在凳子上查看柜子里放着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已经被冻在柜子上揪不下来了。
待柜子里结着的冰化了后,她从柜子里把衣服拿出来,那衣服已经成了花花绿绿的一团,红的染了绿,绿的染了黑,白的上面染得绿的红的黑的都有。望着这一团糟污成片的衣服,她哇的哭出声来。
她感觉自己受了欺辱,她想着找一个说理的地方,找一个出气的地方。可是,哪里才是她说理的地方,哪里才是她出气的地方。这次她没有找供暖公司,而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市区的一家报社。接电话的是个女记者,女记者很快来到家里,女记者进门后看着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的她和丈夫,抖着身子打了个寒战。
她激动地领着女记者看窗户上厚的冰花,看墙壁上屋顶上黑湿的印子和掉下的墙皮,然后她打开了衣柜,衣柜里滴滴答答地流着水,流到了地上又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女记者张大嘴巴,好似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接着她将女记者领到那一堆结着冰碴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跟前,她想和女记者述说衣服的遭遇,嗓子里却似堵了一个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像哑巴一样把衣服放回衣柜,然后指了指柜子里的冰块和衣服上的冰碴儿,然后又把衣服拿出来,那一堆成了废品的衣服堆在那里,也堆在了她的心里。
丈夫王泉拿出他们交的取暖费的单子,然后和女记者讲述着他们交取暖费后暖气不热,工作人员如何过来测量,如何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的过程。
女记者拿出手机拨通了单子上面工作人员的电话,女记者将电话调到免提。
你是供热二公司的工作人员吗?你们这里负责油泵油嘴厂小区宿舍供暖吗?
是的。
2号楼3单元东户暖气一直不热,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需要过去检查,看具体原因是什么,然后才能作出处理。
这里的住户说你以前过来检查过,我是报社的记者,我想问一下,他们这里暖气不热的问题到底多会儿能解决?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什么?我这里听不到你说话。
女记者又重复了一遍,电话便挂断了。
站在女记者旁边的她听着这对话,身子抖着、头摇着,一个劲地喊着,骗子、骗子,就是他过来测量的,说的要解决,几年了,解决个屁。
第二天的报纸轻描淡写地报道了小区暖气不热的情况,她看过之后却是更深的绝望。她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始终是她自己的痛苦,没有感同身受,别人永远不知道那痛得有多痛,疼得有多疼。
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忍着,继续地忍着吗?可是,不忍着又该怎么办呢?没有人替她想一个办法,她曾经想着把这房子卖掉,哪怕再换一套小的房子,可是,房价火箭似的往上蹿,卖这个房子的钱,连个卫生间都换不回来。
2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他们一家人脱下厚厚的棉衣,又把蒙在玻璃上的塑料布摘下来,屋子里又恢复了以往明亮的样子。
漫长的冬天挨过去后,周丽又愁着漫长的夏天,那一个个能热死人的夏天里,她家水龙头像是抽筋般,一会儿流出细细的水流,一会儿这细细的水流像是被掐断了脖子,一下子就停下了。
春天一眨巴眼就过去了,火头火脑的夏天一下子就窜了过来。
那一天,她下工后,像往常一样,顶着中午热火火的太阳回到家。她一进门换了鞋就冲到洗手间,打算先洗手再做饭,她拧开水龙头,伸着手等了半天,水龙头没流出一滴水。她瞅了一气水龙头,拧上又拧开,还是没有一滴水。她又跑到厨房拧水龙头,厨房的水龙头也是半天没有滴下一滴水。
门响了一下,丈夫踏进门来。丈夫看她站在那里发呆,疑惑地看着她问,饭做好了?她斜着看了王泉一眼气恼地说,做啥做,停水了咋做。丈夫瞅她一眼,走到卫生间里、厨房里,把水龙头挨着拧了一遍,连一个水泡都没冒。
丈夫出去买回莜面,她看女儿回来,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说,家里停了水,不能做饭了,凑合着吃点吧!
女儿问,水多会儿来呀!她愣了一下说,晚上能来吧!可晚上水照样没有来。中午时,丈夫拿了个塑料卡子,买饭时在饭馆蹭了一卡子水。她下班后,买了几个馍头,又用这卡子里的水熬了点粥。
等女儿写完作业,她给女儿在脸盆里和刷牙桶里倒了点水,女儿洗了脸回小屋睡觉,她回到了她和丈夫的卧室。
丈夫已经睡着了。她躺在床上,惦记着水,想着明天水就有了吧,便昏昏地睡去了。
第二天,剩下的一点水打发女儿洗了脸、刷了牙、吃了早点,她和丈夫用水沾湿毛巾擦了把脸就去做工了。
她的老家在农村,揣着农村户口的她磕磕绊绊地硬是挤进城里,到钢铁厂上了班。别人给她介绍同在钢铁厂一同上班的王泉时,她想着能在城里找一个工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可结婚刚一年,钢铁厂就下了马,他和丈夫都成了下岗工人,钢铁厂让工人们买断工龄,他和丈夫一人领了一万块钱,就和工厂彻底没了关系。
第二年,女儿出生后,家里没收入,两万块钱很快花光了。她刚出月子,丈夫就出去找工作,碰了几鼻子灰就到桥头(揽工的地方)上自个找活儿了。女儿三岁时,她把女儿送到一家价格便宜的私立幼儿园,也跟着丈夫上了桥头,丈夫给装修家的人家搬水泥、搬砖、背沙,她给人家擦玻璃、打扫家。两年前,丈夫背沙时,一闪脚从楼上摔下来,腰受了伤,整整躺了一个月。看着躺在床上的丈夫,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背着丈夫和女儿,她哭了好几次,哭过之后,立在窗前看一会儿外面的风景,长长地吐几口气,然后继续给人家擦玻璃、打扫家。
雇人打扫家、擦玻璃的人家都是有钱人,她第一次上门打扫家时,差点闪了眼。看着别人那么大的房子、那么排场的摆设,想着自个鸡窝似的家,心里生出了许多心酸与嫉妒来。可想着自己一个农村丫头到城里安了家还有啥不满足的,就算工厂下了马,可下马的也不是就他们一家钢铁厂,下岗的也不是只有她和丈夫。父母说得对,人是苦虫,没有受不了的罪、吃不下的苦。
苦能吃,罪能受,可没有水咋办?连着三天没水,丈夫连着三天到饭馆买饭,她有点受不了了。她的每一分钱都指望着、算计着,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吃了去。
3
周丽每天晚上睡下后都琢磨到哪儿去打水,那一天,她看楼上的一个老太太拎着一个大布袋子下了楼,她看出那大布袋子装的是方方正正的塑料卡子。楼房里住的邻居平时都不说话,她不认识这个邻居老太太,这个邻居老太太也不认识她。她紧走两步赶上邻居老太太笑着说,大娘,我是您楼下的,您家里也停水了吧!老太太停下脚步,一双冷眼看着她嗯了一声。她瞅着老太太手里拎的布袋子说,您是去打水吧!老太太眼珠子转了转,扭转身子慌慌地说,不打水,哪有水。说完,便拎着袋子慌慌地走远了。
第二天,她便搞清楚,老太太是到附近一家银行打水。她也照老太太的做法,把一个大塑料卡子装到布袋子里,拎着悄没声地下了楼。出了楼门,她低着头一路只管走,走到银行门口,看到银行大厅里穿着制服的保安,她把布袋子挡在身后,做贼似的转到大厅后面,那里藏着一个水龙头。
她拐到藏着水龙头的地方时,看到了四五个人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等着的人里也有楼上的老太太。老太太和这些人瞅了她一眼,便又一心一意地盯着流着水的水龙头。
在银行里打了三天水,排队打水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第四天再去时,没等进银行,就被保安拦在了门外,她赶紧把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藏在身后,保安挓起一只手,像轟鸡一样,去、去、去,这儿不是打水的地方。那些出入银行的人都扭头看着她,她脸上被臊得一阵热。回家一进门,她就把装塑料卡子的布袋子丢在地上,坐在凳子上抱着头哇的哭开了。
苦能吃,罪能受,可没水咋办?她知道,楼里有的人买了桶装的纯净水,她不能和人比,她的钱买米、买面,供女儿上学,没有多余的钱去买水。
哭了一气后她坐在那里,心里怪怨起了丈夫。王泉的母亲去世早,他的父亲给儿子攒了一些钱,也是想着给儿子结婚买楼房的,可攒的钱不涨,楼房却是一个劲地涨价。后来,当王泉把她领到这个旧小区,带她进到这个屋子不大、窗子不大的旧楼房里时,她的心里酸酸的。她本想着让王泉换一个敞敞亮亮的新楼房,可想着那个颤颤巍巍地将辛苦积攒的钱交给儿子的老人,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这个房子唯一让她满意的就是带着阳台的客厅,此后,站在阳台上看窗外的风景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与过日子不搭边的爱好。后来,窗户前立起一座黑铁塔般的高楼,她这个唯一的浪漫的爱好也被硬生生地掐灭了。
实在没办法,她也买了桶纯净水,做饭、喝,让女儿洗脸、刷牙,不敢有一点浪费,可澡怎么洗?衣服怎么洗?
出去给人打扫家时,她就把那个装塑料卡子的布袋子拎上,打扫完卫生后,她从人家家里装一卡子水拿回家。有一次,她拎着布袋子抬脚刚出门,就被这家的女人喊住了。女人喊道,回来。她拎着布袋子回了屋,女人说,你还挺有本事的,还连挣带拿的,怪不得受穷,天生就是贼骨头。开始,她以为女人误会她拿了东西,她红着脸说,我没拿啥,就灌了一卡子水,我们那停水了。说着,就把卡子从蓝色的布袋子里掏出来。那女人不看卡子,只盯着她说,你还缺啥了,缺啥了再拿,哼,我看你是天生缺男人揍的贱货。女人瘦瘦的身子套着一身白绸睡衣,头上顶着一个鸡窝头,脸上描画得红红黑黑的。女人一嚷嚷,从卧室里跑出一只小白狗,也狗仗人势地冲着她汪汪叫着。她啥也没说,提着塑料卡子走到卫生间,把一卡子水哗哗地倒进马桶里。提着空塑料卡子出了门,眼泪啪啪地落下来。
身上软软的,心上却硬硬地堵着,听到开门声,她也没起身,丈夫到了床边说,咋了,哪儿不舒服了。她腾地坐了起来喊着,舒服、舒服,我死了,你一个人舒服着过吧!丈夫被嚷得摸不着头脑,也瞪起眼喊着,我还想死了,你以为我活得自在。她趴在床上哇哇哭着,丈夫到客厅寻了火抽烟。
正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哭着,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开了,她抬头一看,挂钟已经指到了六点。她腾地坐起来,拿枕巾擦净脸上的泪痕。她想着,女儿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回来了,家里没有一点水,咋给女儿做饭,咋让女儿洗脸。
她从柜子里拿了十块钱,看了一眼客厅里坐着抽烟的丈夫就出了门。每次吵架后,丈夫总是恼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她也生气,可一想到女儿,她就把自己的气压了下去。她出去买回一桶纯净水,买了几个馍头、一袋咸菜,回家后用纯净水熬了小米粥。
一边做着饭,一边想着白天无端受的一场气。她想着,那个女人的屋子敞敞亮亮、阔阔气气,可敞亮阔气的大屋子里只有那个女人和那条被女人叫儿子的小白狗吱里哇啦地窜来窜去。她想到了人们说的小三和二奶,这会儿想来,那个女人兴许就是哪个有钱男人包养的小三或二奶,看那样子,还是一个不被待见了的小三或二奶。她叹了一口气,想着,那个女人不愁吃不愁穿,更不会像她一样每天愁着家里没有水,可她活得也痛苦,要不哪会莫名其妙地发那么大的火。
外面一阵敲门声,她到卫生间拿毛巾擦了把脸,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拾掇得和颜悦色的,才赶过去把门打开。
她笑着对女儿说,回来了,饭快熟了。女儿没有看她的笑脸,放下书包到卫生间洗手。一边洗手一边问她,多会儿来水呀,能不能洗澡呀,衣服也有味了,再不来水我就不去上学了。
听女儿这样说,她的心里又蹿起一股火,她心里骂着,你妈连脸都不要了,每天脏着一张脸给你去挣钱,你还不去上学了,不上就不上,让你也在外面受受苦受受气。可她说不出口,更骂不出口,女儿是她的指望,女儿要是给她撂挑子的话,她所有的苦累和罪就都白受了。
她软着声说,快了哇,不能紧得不给水吧!晚上睡在床上,她又想着水,想着那个干巴巴的、流不出一滴水的水龙头,她想着,她得找一个管事的地方问一问,不能就这么傻等着,她得让女儿洗澡、洗衣服,得让她干干净净地去上学。
4
周丽住的小区是油泵油嘴厂的家属楼,原来家属楼的事都是厂子管着,厂子破产后家属楼也就没人管理了。楼是老楼,楼里住的又都是老头老太太,还有几户租给了外地来做买卖的人,都是活一天挨一天、住一天挨一天的主,她也指望不了谁。
她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了自来水公司,她一个小工人没见过世面,一看到面前高高大大的门楼,她就不由得心慌。她慢慢地蹭到大门前,正打算进去,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就把她拦下来,问她有没有预约,她说啥预约,她家里没水了,预约啥?保安说,找人办事得预约。她正和保安讲驳着,出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问保安咋回事?
保安说,这个人没预约就要进去。她着急地说,我家里都停水半个月了也没人管。男人说,你们不反映,谁知道你家停水了。说着拿起保安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小王,你下来。一会儿,咚咚地从楼上跑下一个同样穿着西服的女子。女子规规矩矩地站在男人面前说,刘总,您找我。男人说,这个妇女说她家里停了水,你问下咋回事,给她处理下。说完,男人出了大门。
女子领她走到大厅边上,靠墙放着一溜黑皮沙发,女子说,你坐下说吧,说着女子先坐了下来。她欠着身子坐下来说,我家停水半个月了,饭不能做,衣裳不能洗,你们给想想办法吧,要不日子没法过了。女子打断她说,你住在哪条街、哪个小区、几号楼、几单元都说下,我们记下后上门去看看问题出在哪里,然后再看怎么解决。记下这些后,女子留了她的手机号。
她出了大楼门,临出门时还跟保安笑笑,保安没理她,她也没在意。出了楼门,她一身轻松,她没有想到,惆怅了半个月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那个什么刘总人家说得对,你们不反映,人家咋能知道你家停了水。她一路想着哗哗地流着水的水龙头,高兴得直想唱歌。
她在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桶纯净水,她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买水了,再不能这样花钱了,她这钱可不是像公家人一样旱涝保收,出去碰着有人雇,就能掙个块八毛的,要是没人雇,一家三口的嘴都得吊起来。她就指望着每天都能有活儿,每天多多少少都能挣上个块八毛的,可揽活也得碰运气,运气好了活就多些,运气不好了,一天就闲过去了。好在女儿已经上了高三,只要女儿考上大学,将来有了工作,她就不愁了。
晚上吃饭时,她抑制不住高兴,说了她去自来水公司反映问题的经过,女儿和丈夫四只眼睛齐齐亮亮地盯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那眼神分明告诉她,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受苦受累,她从没有得到别人的夸奖,这会儿,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她每天都等着自来水公司打来电话,等了两天,她想着,她是不高兴得有点过头了。第三天,当她接起电话,那人说是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时,她声音颤抖地说,好,好,你们这会儿过去呀,我也回去,一会儿就回去。她和雇主打了声招呼,雇主还没有明白过来咋回事,她就跑出门,骑着电动车疯子般地上了路。一路走着,一路的腿抖着、手抖着、心也高兴得发抖。
等上楼回了家,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还没来,她把地扫了,拿干布子把桌子凳子抹了一遍。听到敲门声,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跑出去打开了门。
屋外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小伙子说,是你家停水了吗?她连忙说,是,是,是,快请进来。小伙子进了屋子,厨房、卫生间、卧室看了看,挨个拧开水龙头等了半天没出水。然后走到阳台前的窗户前,望着外面的高楼瞅了一气,站到客厅里,她就跟在小伙子的后面,小伙子看了高楼后扭过头来对她说,你家的自来水没法修。听小伙子这样一说,她差点瘫倒在地上。小伙子指着窗外的高楼说,你看外面这幢楼,这幢新楼的自来水管粗,你们老楼的自来水管细,他们一抽水的话,地下水就都抽到了新楼里,你们这里就抽不到水了。还有,你们家的暖气也不热吧!她说,嗯,嗯,不热,好几年了。这就对了,这种情况不光你们小区有,其他旧小区都存在这个问题。你试着错过用水高峰期接水,看行不行。她说,啥叫高峰期。小伙子瞅了她一眼说,早起、中午、晚上,人们做饭的时候都是用水高峰期。像早起四五点人们还没起,或是晚上两三点人们睡了的时候,这些时间接水的话,可能会有水。
她想着半夜起来接水折腾的烦难,问小伙子,有没有办法修理好,不用半夜接水呀。小伙子说,那得你们每家每户出钱,把埋在地下的细管子都换成粗管子。她想着楼里住着的不愿意挪窝的老头老太太,心里没了底。
小伙子就这么走了,她以为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来了修一修,他们就有水喝了,结果人来了却是没法修,他们还是没水喝。
走到窗前,她又看到了那一座黑铁塔似的高楼,这高楼劫去她看风景的爱好不说,又抢了他们一家人喝水和取暖的权利。可是,她虽然恨着这高楼,却又不知道如何找这高楼算账,而且住在高楼的人也不会想到,他们对她生活的冒犯和影响。
过了两天,丈夫和女儿问她自来水公司的人来了没,她说来了。丈夫问,那你不早说,到底能修不能修,能来水不能来。她平静地说,不能修,水也来不了。丈夫站起来瞪着眼对她说,就这么两句话就把你打发了,他们是干啥的,他们不是管自来水的吗,没自来水了他们不管,还让不让人活了。她也站起来吼道,你有本事你找去,你找他们过来修。
正在吃着饭的女儿,把筷子一撂就回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就不出声了。她也回了卧室,把丈夫一个人丢在客厅里,丈夫又掏出打火机点着烟闷头抽。
5
周丽开始按着那个小伙子说的,或是等到半夜两三点起来接水,或是早起四五点起来接水。
第一天,她没敢睡觉,坐在床上黑灯瞎火地一直等到两点。两点时,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龙头里流下一串细细的水流,她捂着怦怦跳着的心,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那水忽然停下不流了。那细细的水流流了十多分钟,像鬼掐住一样,叭的停下不流了。
她又站在那里等了半天,水龙头里再没有流下一滴水来。她把水龙头拧上,站在那里瞅着这个冷硬的水龙头又等了一会儿,又把水龙头拧开,水龙头还是一滴水没流下来。
她把这宝贵的半盆水小心地放好,然后按灭灯回了卧室。丈夫翻了个身呼呼睡去,她躺在床上睁着眼想着水,一直想到天亮。
那天,她两点钟再起来接水时,水龙头只扑扑了两声,一滴水都没有滴下来,楼上却响起了奇怪的轰隆隆的声音,她站在卫生间里听着、听着,传说中的鬼故事出现在她的头脑里,她想象着那个白衣的女鬼,张着血盆大口,趴在水龙头上,吸着水龙头里的水,水管子被吸得轰隆隆地响着。她的头发一奓一奓的,一个黑影扑进卫生间,她和那个黑影都啊的叫了一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女儿和丈夫半裸着站在跟前。女儿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身子跑回小屋里。丈夫骂了一声神经病,扭头回了卧室。
她顾不得和丈夫生气,她跑到女儿的卧室,拍着女儿的背说,玲子,没吓着你吧,妈起来接水了,要不白天没水。女儿吼道,起开,不要你管。
她起身回到卧室,一直担心着女儿,想过去看看女儿,又怕黑灯瞎火的再把女儿吓着了。第二天,她起来后,看女儿的门还关着,她有些担心,敲了敲门,轻声地叫着,玲子,起来上学了。她贴着门听着,听到女儿窸窸窣窣地起来穿衣服,她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女儿起来晚了,没吃早点就走了。
丈夫一早就出去了,她也晕头涨脑地出了门。走到路上,她又想起楼上半夜轰隆隆的响声。她想瞅机会到楼上看看,看到底是啥东西,半夜三更地叫。
楼上的老太太早晨到街上去遛弯,那天早上,等女儿上学走后,她把门留开一道缝,听着慢悠悠的脚步声上了楼,她悄悄地探出头一看,正是楼上的老太太,等老太太站在家门口找钥匙的工夫,她轻轻地上到楼梯拐角处,老太太开开门前脚迈进门正要关门,她一下子窜到老太太身后,拉住门把手。老太太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她,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伸手就要把门带上,她赶紧挤到屋里涎着脸笑着说,大娘,我看您家有水没,我家咋一滴水也没有。边说她边冲到卫生间,并随手按着了墙上的灯,她一眼看到窄小的卫生间地上放着的那个绿壳子的水泵。她想着,应该是这个东西作怪的声音,弄这个东西应该是抽水了。她拧开水龙头,水龙头里没流下一滴水。她返身回到客厅,没等老太太下逐客令,她就出了老太太的门。
晚上吃饭时,女儿还是恼着不说一句话,丈夫也恼着不说一句话。她说,楼上卫生间安了个水泵不知干啥了,每天三更半夜地响。丈夫停下筷子说,抽水了哇,能干啥。她说,真能抽水,那咱们也买上一个吧!她心里怪丈夫明知道水泵能抽水不早说,丈夫却说,就那么些水,能扛住水泵抽。
第二天,丈夫上街买回水泵,折腾了半天,终于安装好。晚上吃过饭后,她和丈夫都没有睡觉,她捂着怦怦跳的心,一边担心着,要是还抽不出水,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两点时,她和丈夫把水泵发动起来,水泵震耳欲聋地响了一阵后,水龙头里哗的流出一股水,看着白亮的水流,她的心一阵狂跳。再看丈夫时,丈夫就像是喝醉酒一样,脸红红的,愣在那里一句话说不出。他们接满一桶水后,水龙头才滴滴答答地停住不再流水。
以前有水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等到没水后才感到,没水的日子是多么的痛苦,有水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
重新有了水后,她再不敢浪費、糟蹋一滴水,她把女儿的脏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地都洗干净了,又用洗衣服的水把屋里的家具、地板整个擦洗了一遍。
许久没粘水气,屋里的摆设都挂着土落着灰,看上去都是少颜没色的。在这少颜没色的环境里,人也变得死气沉沉的。等她把家具和地板整个擦洗了一遍后,她发现屋里的一切都好像活了一样,灵灵活活地透着生气。
热水器里虽然还是没有水,女儿也用接下的水洗了澡。洗了澡的女儿从卫生间出来后粉嘟嘟的,脸上绽着一朵笑,这是没水后女儿第一次向她露出笑脸。她看着女儿的笑脸,好像又看到了女儿小时候粘着她的样子。
有了水泵,她和丈夫每天晚上轮流等着抽水。那轰隆隆的抽水声一天比一天增大时,她才知道,整栋楼的人家家家都安装了水泵。
后来,水龙头不再像以前那么一抽就出水了,抽出的水流也不像开始那么急快地流着。她担心着,担心这水管子又像原来一样如鬼掐脖子似的,一下子流不出来。
每天的半夜十二点到早起五点,她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水泵的轰鸣声。她和丈夫轮替着睡觉,一会儿发动起水泵抽一会儿,一会儿发动起水泵抽一会儿,直到接满哪怕一盆的水,勉强够明天做饭的水、女儿洗脸的水。丈夫有时会恼着脸说,抽、抽、抽,黄河这么个抽也早抽干了。
抽了半个月后,她发现抽出来的水像茶水样又红又黄。女儿看着红黄的水说,水这么脏,咋喝呀?她不知道咋回答女儿,她也不知道这红黄的水能不能喝。晚上,她又买了一桶纯净水,她让女儿喝纯净水,她和丈夫还喝着抽出来的红黄的水。丈夫一边喝着红黄的水一边冷笑着说,茶叶都省下了,这还不好。
怕错过抽水时间,她和丈夫每天晚上都是躺在床上眯一会儿就起来,起来后再颠三倒四地抽水。管子里流得越来越慢,水流也越来越细,但是等几个小时也就能接一盆黄汤样的水来。丈夫白天给人家搬沙、搬水泥、搬砖头,她白天给人家打扫家,晚上又折腾着抽水,两个人脸上的肉越来越少,头上的白发却是越来越多。
那一天,吃午饭时,她看着丈夫头上的白头发,一阵心酸,再看丈夫的脸时,她发现丈夫的脸就像是黄黄的柿子皮,她被吓了一跳。她差点喊出来,自从没水后,丈夫有时擦一把脸,有时就脏着脸出门,更别说照镜子了。她不知道丈夫知道不知道自己脸黄,她捂着嘴,怕自己一惊一乍地把女儿吓着了。女儿再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她这会儿喘气都得拿捏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哪里冒犯了女儿,她只想着让女儿平平顺顺地去考大学。
6
那天晚上,水泵轰隆隆地响了半天,水龙头只是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抖了几下,却是一滴水都没有流下来。从半夜两点到早上五点,周丽和丈夫眼都不敢眯了,生怕错过了接水的时间,可是直到早上五点,水龙头真的像是被鬼掐住了一样,一滴水都没有流出来。一晚上,整栋楼里都响着震耳欲聋的水泵的轰鸣声,到了早上五点,整栋楼像是死去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等待接水时的亢奋把他们折腾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面对着流不出一滴水的水龙头,和没有接下一滴水的水桶,他们都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们回到卧室,像死去了一样躺了下去,身子空累乏,倒下去的时候,她想着沉沉睡去,最好不要起来。
她听到女儿小屋的门响,硬撑着爬起来。爬起来的她头里轰地一声,她才想起昨天没有抽到一滴水,纯净水桶里的水也都用完了。她无法想象女儿不洗脸出门是个啥样子,她也不知道,这些话怎么对女儿说。昨天没接着水,今儿个凑合着去上学吧,不要洗脸了,她说不出口。
女儿到了卫生间,找水洗脸。她等女儿从卫生间出来后,笑着对女儿说,昨天晚上没接着水。
那拿啥洗脸呀?
要不,你看,擦一把,今个别洗了,行不。
那拿啥刷牙呀?
刷,刷牙,也别刷、刷了。
女儿把手里的毛巾扔在地上喊道,我恨你们。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丈夫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她回头看丈夫,丈夫的眼睛红红的,那吼声颤颤的。
女儿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哇的哭出来,然后冲到小屋里关上了门。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她想着劝女儿去上学,可是女儿这个样子怎么去上学,可马上就要考试了,女儿不去上学的话怎么行。
一会儿女儿背着书包从房间里出来,打开家门冲了出去,她望着女儿的背影,喊着,玲子,你去哪儿?门啪的关上了。
半个小时后,她给女儿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转着圈问女儿的学习情况。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说话有点急,告诉她孩子最近不太爱说话,课上也不太积极,家里没出啥事吧!她说,没有。老师又说,不过成绩还是挺稳定的。你们要积极配合,不能让她的情绪有波动,这是关键的时候。她答应着,然后问,她现在在上课吗?老师说,这会儿下课了。她问,您上课见着她了吗?老师说,上早自习的时候见着她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有事吗?她赶紧说,没有,没有。
她怪丈夫发脾气,可是,听着女儿那一句话,她也头皮发麻,她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吃苦受罪就换来女儿这一句话,她也生气,可和女儿的高考比起来,她和丈夫的生气又都算得了什么。
女儿走后,联想到新闻里报道的那些因为几句责骂便自杀的孩子,想着被丈夫吼了的女儿,她就不由得心惊肉跳。她给老师打了电话,得到女儿去了学校的消息,她的心才放下来。
早起,心里一直担心着女儿,她连早点也没吃就去上工了。中午回来时,她从楼底下买了一桶纯净水,用纯净水做好了饭等着女儿。
女儿中午回来后,脸黄黄的,坐在桌前吃着饭,平平静静,看不出来生气的样子。她和丈夫都没敢说啥,只闷着头吃饭。
女儿下午又去上学了,她和丈夫說,每天买了纯净水又是做饭又是洗脸的,这得多少水,玲玲的衣裳也脏了,拿啥洗呀,总不能也拿这纯净水洗哇。丈夫咬着牙说,洗,大不了多买几桶。晚上回来时,丈夫果真又扛回一桶纯净水。
晚上不用等着接水了,她却熬成了习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像着了魔一样地想着水。她把女儿的衣裳放到盆里,看着丈夫新买回的纯净水,咬了咬牙倒了半桶在盆里。衣服洗出后,她把衣服搭在阳台的衣架上。外面的天黑咕隆咚的,那一幢如黑铁塔般的高楼在黑夜里像是立在窗前的一个巨大的魔鬼。
早上起来后,她走到阳台上,屋子里没有水汽,搭在阳台的衣服一晚上就干透了。女儿也起来了,看着阳台上的衣服,高兴地说,妈,我的衣服洗了。她迎着女儿的笑脸,也笑着说,洗了,洗干净了。
吃过早点后,女儿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时,她就站在阳台的窗户前,她看到女儿穿着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轻盈得像一只蝴蝶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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