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2018-03-23 12:16山丹
草原 2018年3期
关键词:姥爷走廊乡愁

山丹(蒙古族)

前些日子,有朋友从东北来呼市,晚间小聚。席间闲叙,一位师长问大家:“你的乡愁是什么?”有人夸张地背诵起余光中的《乡愁》,引来一片笑声。师长肃然,笑声静默,大家开始认真地思考。有人说:“我的乡愁是童年时老家门前的一棵老榆树。”有人说:“我非常怀念父亲出生的村子。”轮到我,我慌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的乡愁是——妈妈!”说完,心狂跳了几下,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是一個很艰难的过程,就像是一个盛满水的缸,水瓢飘在水面上。不想看它游来游去,就用手去摁着,摁了很久,好像已经忘了,可是一松手,那只有故事的瓢又浮上来了。伤痛的记忆,越遗忘越刻骨铭心,仿佛遗忘是为了更深地记住它。

脑海中总有一幅画面清晰而明朗。天气已然入冬,但是阳光热烈。妈妈已经行动不便,坐在靠窗的床上,她长久地凝视着窗外,我们在她身边进进出出。偶尔,妈妈会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我们,目光相遇,就浅浅地笑一下,屋子里便也会照射进热烈的阳光。

1998年5月,我刚到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上班半年,回通辽去看妈妈。那几天,妈妈的精神状态非常好,甚至可以下地行走,早上还会为我买回油条豆浆。临行的那天早上,妈妈穿着那件蓝色的毛衣,坐在床边。我说:“妈,我得走了。”妈妈不说话,就那么笑着,看着我。我又说:“妈,我真得走了,不能再请假了。”妈妈这才搭腔:“走吧,好好干。”她没有站起来,就坐在那里,脸上罩着一层金灿灿的光。多年以后,我每次回忆起这最后的一幕,总会恍然,那天有阳光吗?为什么妈妈的脸上有一层光?两天以后,我接到妹妹的电话,一路痛哭,星夜回程。凌晨一点半,我走在盟医院长长的外科走廊里,灯光昏暗,我走啊走,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走廊,走廊一直没有尽头。我怕走廊的尽头是妈妈,我见不到她了。我怕走廊走不到头,我见不到妈妈了。

后来,妹妹说,走廊没有那么长,不到20米,灯光也没那么昏暗,只是有些惨白。至今,我仍惧怕一个人走在任何走廊里,自从18年前我走过了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医院的走廊,我就有了这种恐惧。

妈妈是一个干练的女强人,独揽家庭财政大权。可是她身体日渐衰弱,大权自然旁落,她也开始伸手要钱了。每次家人都笑她,“你又不出去,要钱有啥用?”那时我已经结婚了,偶尔回娘家,临走的时候,妈妈总是神神秘秘地支开我先生,往我手里塞钱,有时是一百,有时是二百,我嘴上推托着“我有,我有”,手上却喜滋滋地收下钱。

那天,在那个生命化作青烟回归土地的地方,我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望着远处高耸的烟囱里冒出股股的黑烟,泪水从眼眶里像这烟尘一样汩汩流出。悲伤,只有悲伤,痛彻心扉的悲伤,悲伤得浑身轻飘飘的站不稳,却又像鞭子沉重地抽打着一般地痛。从此,我没有妈妈了!从此,我就是没妈的孩子了!

从火葬场回家,有云跟在我们身后。我相信那是妈妈翩然羽化,极乐自在的魂灵。空落落的屋子里,没有生气,没有妈妈,却在所有视线所及之处都能看到妈妈的影子,感受到她的气息。我掀开妈妈的床铺,一张50元的绿色钞票飘落下来。我不知她是怎么五块十块地从爸爸手里要钱,然后攒成整数再换成整钱,等我回家的时候再给我。她是一个极要强的人,从来没对人说过软话,甚至都没对我们说过一句“我爱你”。但是,这张妈妈最后的50元钞票,就是世上最美的爱的表达。我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没能听到她最后的叮嘱,我只记得那天早上她闪着金光的笑脸,和这张有着她的味道的50元钱,让我感受到她从来没有离我远去,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我在霍林郭勒电视台工作的时候,妈妈在通辽,她看不到我的报道。我刚到内蒙古广播电台工作的时候,只是一个不署名的编辑,妈妈根本就听不到我的名字。可是她总是抱着收音机,锁定内蒙古广播电台的节目,逢人就骄傲地说:“我姑娘的节目,这是我姑娘做的节目。”一年后,20分钟的全区《新闻联播》里最多的时候能播出我采写的七条新闻,我渐渐成为“著名”记者,很多人都听到了收音机里我的声音。可是我最希望能听到我声音的人却再也听不到了,再也无法享受别人夸赞女儿时的母亲的骄傲了。

2012年,我当选十八大代表,揣着狂喜的心情,收拾行李,准备进京开会。突然,在抽屉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塑料皮里夹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纸。小心展开,是一张表格,是一张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的登记表。“姓名:斯琴高娃,年龄:43岁……”看到年龄这一栏,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43岁,和我同样的年龄。也许当年,妈妈也是怀着和我一样的喜悦心情填写的这张表吧?如果妈妈能看到和她当年同龄的女儿穿着漂亮的蒙古袍,也和她一样走进人民大会堂,该是多么的骄傲和自豪。她是一个非常爱学习的人,随着年龄增长,我总是在家中满墙的书里偶尔发现她写过的读书笔记,她的摘抄本,她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句格言,一条警句,或者是一篇从《辽宁青年》或者《民主与法制》上抄写的文章,都工工整整地在笔记本里列队成行,每个字都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我的妈妈性格刚烈,做事干脆。她不会爱人,举止上不会,言语上更不会。从我有记忆起,不记得妈妈曾经搂抱过我和妹妹,除了生病。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半夜里迷迷糊糊感到身边有人,睁开眼睛一看是妈妈侧身躺在我身边,搂着我睡着了。我竟在心里暗暗庆幸,生病也挺好的啊,妈妈搂着你,多好。长大以后,更少有这些亲近的举止。记得有一次我到天津大爷家玩儿了整个暑假,回家后,妈妈从院门口就用胳膊夹着我的脑袋,一直到进屋。我想,这可能就是她最亲昵的“拥抱”了吧。那时候,我对妈妈有很多不满,我曾暗暗发誓:“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像你一样,不偷看她的日记,不说伤她心的话,要抱着她,吻着她,对她说‘我爱你宝贝。”

她不曾有的,正是她渴望的。妈妈5岁前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那时候我姥爷正南征北战跟着四野的部队打仗呢。她从小独立自强,好胜不服输。姥姥曾讲过妈妈幼时的故事。有一次姥姥被她婆婆训斥,罚她不许吃饭,姥姥委屈地偷偷哭泣。妈妈生气地和她奶奶理论,被奶奶呵斥。妈妈不服气,跑到妇女主任家门口高声叫喊:“妇女主任管不管!”妇女主任跑出来两次都没看见有人,第三次妈妈直接拽住了妇女主任的衣角,主任这才看见涨红了脸的“小大人”。妈妈从小没有父爱,长大以后和父亲团聚,两个性情相似的人不懂得如何沟通,总是简单粗暴地处理矛盾。戎马一生的姥爷火暴脾气,有时生气,就让警卫员把妈妈绑起来,吊在门前的树上。我小的时候还曾看见他俩手掐着腰对面站着吵得狼烟四起。但是粗犷火暴的躯壳里藏着柔软善良的心,姥爷最疼的是妈妈,妈妈最牵挂的是姥爷。姥爷弥留之际,意识昏迷,不停地伸手喊着“枪!枪!”。妈妈最懂姥爷的心思,解放兴城的战役打得惨烈,一个连打下来,只剩下我姥爷和另外两名战士。妈妈把姥爷的骨灰撒在了兴城的海里。从此,妈妈的乡愁在兴城,在海边。

记得那天清晨,我在那个终结又开始的地方,在一棵树下站立,我久久地久久地抬头仰望那一缕青烟,仰望那一缕青烟背后广阔湛蓝的天空。在悲伤中,我的心有一刻是平静的,我想,我的妈妈终于自由了。从此,云中有温柔的牵挂,有云的地方,有我的乡愁。

去年夏天,我站在镜子前,把头发盘起来,突然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不就是我妈妈吗?我以为我长大了一定不像她,不论容貌还是性情。可是现在我发现,妈妈,我越来越像你了,不论容貌还是性情。不知不觉,我不再不喜欢吃胡萝卜,只因为那是你最爱吃的蔬菜;不知不觉,我只要穿上西服,就想把衬衣的领子翻过来,因为记忆中的你总是这样穿;每当遇到困难,总会咬着牙挺过去,因为你总说“有啥大不了”!从不开口唱歌的我迄今只敢唱两首歌,一首是蒙古语的《诺恩吉雅》,一首是汉语的《咱们的领袖毛主席》。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一段一段吟唱《诺恩吉雅》时的柔情和美丽,还有高声唱出“高楼万丈平地起”的豪迈和风发意气。每年入冬,我都会从箱子里拿出那条绿色的花围巾,我把头深深埋进围巾里,那里有你的气息,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我祈求你能入梦,让我一解乡愁。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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