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辉
在五华县龙村镇塘湖村的阿里山坳,距离龙村镇约10公里处,有一条采用青岗石呈工字型砌筑的古盐道。该盐道筑于清代,从塘湖衍庆楼门前开始铺石条延伸至揭西,全长约35公里。据考证,该道是旧时五华百姓到揭西、陆河、潮汕等地区进行商贸交易的要道。当地不少群众从五华担茶叶等生活用品到潮汕地区进行交易,然后从潮汕地区挑盐到五华,再上江西贩卖后挑粮油回家营生。
今天,这条浸满苏区人民血泪的沧桑古道,早已成为历史的化石,到处覆盖着厚厚青苔、萋萋荒草。昔日的盐工、挑夫早已消失在岁月长河中,只留下了那孤零零的一块块光滑石板,经历了千百年来身负重担的挑夫汗水沁润和—双双穿着草鞋的铁脚磨砺后,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见证了从它们身上辗压过的历史车轮。
血泪染成的沧桑盐运
五华盐运历史悠久。据民国《五华县志》卷七“实业志”商业中载:“油盐商。县属各圩市,油盐商店甚多。如横陂、水寨、双头,每年均自榨豆油(即花生油)、茶油发售,亦有贩自江西、梅县,运销各处。盐商多由海、陆丰二县,采办来县。塘湖、安流,盐店尤多。”
由此可见,由于地域关系,五华南部与揭阳、陆丰毗邻,像安流和龙村塘湖,是历来鱼盐运销必经之地。自明清开始,琴江居民,食的盐都是海陆丰运来的;而岐江(今五华河)一带居民,则食从潮州沿韩江上溯至琴江的河口再转岐江河运来的盐。这是各自取就近方便的缘故,年深日久,相应形成各自的营销市场和势力范围。
清光绪、宣统后,盐饷由商人承包,潮汕盐商,以五华为潮盐配销地,迭派队警拦截缉捕,与水寨、安流、塘湖居民,屡有冲突,致酿事端,流血伤人事件时有发生。这样,引发绅商们不满,把种种不利情形报呈省府。于是,在琴江和岐江河的交汇处河口设立盐卡,不允许海陆丰的盐船,下驶到河口。这是清末直到民国后,琴岐两河的食盐运贩隋形。由于运销食盐,利润丰厚,盐业成为县府衙门财政赋税的重要来源,盐税是历代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税源。不良的县官、房差、地保,还乘机勒索乡民,鱼肉百姓,劳苦大众怨声载道。为此,有本邑监生陈南金呈请督藩二宪台,革除计口摊派的弊端。温训纂的《道光·长乐县志》卷六“经政略”盐课中载有《阖邑盐碑》,碑文抄录如下:“广东盐饷,自康熙年间,例颁改埠,归江商辁纳,并无归县计口勒派明文,各府、州、县咸遵。惟乐邑历任县主、房差、地保,每年名为清查保甲,实则带户口册簿,按口计口无盐空票,勒派钱文,鸡犬不安,受累情惨,幸监生陈南金,于嘉庆七年七月,呈请督藩二宪,革除计口私派。佥议建亭竖碑于濮溪约清江潭,永为后日章程。”
世变沧桑,食盐早已由国家专卖,而此碑亦不闻有存。幸好有志书白纸黑字记载,让后人尚能窥见一斑五华过去盐运那浸满血泪的沧桑和日进斗金的畸形繁华历史。
挑盐工从海陆丰“挑回”五华农会
俗话说:“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盐,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之一。但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那看似普通的一粒粒食盐,却与风起云涌的五华农民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1922年9月,彭湃在海陆丰建立了中国现代史上第一个有组织有领导的农民协会——海丰赤山约农会。彭湃在海陆丰推行“谋农民生活之改善,谋农业之发展,谋农村之自治,谋农民教育之普及”的农运纲领,深得民心。五华由于毗邻海陆丰,在海丰挑盐、做工的五华农民、工人,闻风而动,热烈响应彭湃号召,积极参加当地农民协会。其中五华安流入杨其珊拳师被选为海丰县总农会副会长,五华工人古兆容、赖观善分别担任海丰沙浦乡农会长、梅陇区工会长。他们经常找五华挑盐农民谈心,宣传组织起来才有力量的道理,并将农运宣传资料由挑盐工带回五华。这在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广东农民运动报告》中“经常有许多农民到海陆丰挑运食盐,他们受到了海陆丰农民的影响,加之五华民性强悍,受压迫重,因此纷纷要求与地主开展斗争”表述得到有力印证。
1923年10月,五华青年魏宗元等人到海陆丰参加彭湃召开的秘密会议,研究农民运动问题。回县后,点燃了农民运动的星火。五华挑盐农民回乡后仿照海丰做法,在梅林、龙村、安流、鲤江等地农村自发组建村农民协会。后受海丰“七·五”农潮的不利形势影响,自发建立起来的村农民协会又自行消失。
1925年3月,登畲鳌背乡(今大梧)农民成立了五华县第一个乡农民协会——鳌背乡农民协会。4月,广州农讲所第三期毕业生魏宗元奉命回县开展农民运动,动员挑盐农民陆续在登輋、硝芳、龙村、梅林、安流等地建立乡级农民协会,并于5月在安流东灵寺召开农会会员代表会议,成立五华县农民协会。7月,中共广东区委派古大存回五华组织群众武装迎接第二次东征,配合先期回县的魏宗元、宋青等大力推动农民运动,很陕在五华上山十约组建T90多个乡农会,并建立了农民自卫军武装,农民协会得到了迅速发展。同年秋,中共五华特支在横陂成立。此后,农民运动以烈火燎原之势,从南到北,席卷全县。
到了1926年4月,全县总人口30余万人中,农会会员达到4万多人,在全省各县中仅次于海丰、广宁、陆丰,排在第4位。至年底,农会组织遍布全县南、中、北片,农会会员发展到6万多人,有350多个乡建立了农会。广大农民在农会的带领下,先后参加了统一广东的第二次东征战事,开展了禁止米谷出口,“二五”减租等斗争,反抗民团苛捐、高利债,维持地方治安,反抗土豪劣绅,禁赌,筑路,兴办福利事业等,一时间,全县到处犁旗飘扬,形成了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在東、梅两江革命史上写下浓重一页。正如东江有名的农运先驱古大存在后来回忆中扬洧感慨地说:“五华最初的农会是农民到海陆丰挑盐头挑回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央革命根据地创建和发展中,面对国民党当局在各区乡设立的“盐警队”,到处设卡安哨,阻止食盐北上的恶劣环境,为保障苏区红军和中央苏维埃政府紧缺物质的供应,五华人民克服困难,挑运食盐等紧缺物资从棉洋、龙村和岐岭、新桥,江西寻乌、安远等地进入中央苏区腹地,有力地支持了伟大的革命战争。
山旮旯里的盐运“丝绸之路”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军侵占东江、韩江下游,水运受阻,各省盐场甚至潮汕的盐场都相继陷落。只有海、陆丰两县的盐,还可以调剂运销供应到粤湘赣三省。五华成为兴梅货物中转站,加之沿海资金内移,五华的商贸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畸形兴盛。有五六年时间,五华成了三省过境食盐的转运、调济、销售的场所。
由于彼时粤湘赣三地交通不便,大山横亘,水路不通,商民多走山路,货物由劳力肩挑肩负,挑盐大军便悄然涌现。五华贫苦大众在地主豪绅重利敲剥之下,生活没有出路,不得不“弃农就担”,或为盐商挑盐,或自买自卖自挑,以养活家小。他们靠—双双铁脚板和钢肩胛,配合担竿、络索、草鞋等原始运输工具,踏着凹凸小道,沿着茫茫大山,在山旮旯里硬是走出了一條条令世人叹服的盐运“丝绸之路”。
当时,五华到海陆丰和江西的盐运路线,四通八达。主要干线有:第一线,以海丰甲子沿海为起点,绕道隆江、池尾、鲤湖、棉湖、河婆、横岗、七輋径、黄竹坑、棉洋、安流、横陂、新陂、寻乌、赣州。第二线,以海陆丰的碣石、汕尾沿海盐场为起点,经大安、河田、螺溪、角安、葵头嶂、坪营、老田、杜坑、塘湖、琴口、梅林、低坑、安流、横陂、新陂、寻乌、赣州。第三线,以汕尾、捷胜等盐场为起点,经陆丰城、公平、南岭、龙窝、紫金城……此外,尚有第四、第五线不等。而且线与线之间,互相联结,构成了错综复杂的盐运网络。
这些盐运通道,尽是高山峻岭,羊肠小道。其中以七輋径和葵头嶂最为险峻。挑盐人从横岗回五华,先要越过险峻的高湖地区,全是高山、陡坡,稍一不慎,即跌落深谷。清末秀才古柳石《竹枝词》曾诗云:“横岗街上有盐挑,百斤上肩重压腰;行到高湖肩腰痛,怨买这张杀人刀。”“杀人刀”指的是竹担竿。
从横岗到险峻的七輋径,约有十五华里,七輋径为最高峰,南麓为狗爬坜,北麓为松树岗。盐路就是这样由南至北,向前伸展。经常能听到挑盐工唱道:“造孤造绝造横岗,造到横岗开盐行。转时难上狗爬坜(地名),去时怕上松树岗。”“七輋径顶似羊肠,石阶如梯级级上;三步行来两步息,肚饥难上绝命岗。”“挑担辛苦真可怜,一肩唔得一步前;一步唔得一步到,好比弱牛犁霜田。”真是一字一泪,令人心酸不已。他们为了减轻重体力的疲困,发泄胸中的苦恼,也纵隋歌唱风流山歌:“百般生意我唔贪,唔当同妹挑盐担。食饭还有妹同桌,挑担还有妹同行。…‘挑盐忘却路头长,挥汗成珠湿衣裳。行过拱桥上石断,一声哎哟—声郎。”……
而贪得无厌的封建把头一个个如苍蝇逐臭,在盐运线上的县城和大小圩镇,遍设过载行,从中牟利。当时有山歌云“山到棉洋近揭阳,七輋径外是横岗;安流市接河婆市,两处潮梅过载行。”这些盐商计横岗有德发、协昌等三四十家;安流有协泰、德茂昌、茂昌等四五十家;横陂有曾成谷、新华、顺昌等三十多家。行主多为盐商或封建把头。成员有行东、司爷、杂役等,经营方式以保管盐担、过称、记账、收钱为主,一般收取5%的手续费。这些行商中的把头,还利用封建黑恶势力,兼营包径任务,名叫“伕头”。挑盐工交了“保险费”,凭持“佚头”信物,保证信件、票券、现金等,通行无阻,不至遗失。仅七輋径一带,就有“佚头”七大家,形成一股巨大的垄断把持势力。就是连国民党政府官方,也不敢随便去触摸他们。而自买自卖自挑的挑盐工,肩挑盐担,爬山越岭,人身安全没有任何保障。有时上到七輋径或葵头嶂,遇到蒙脸的剪径土匪,从山洞或密林中跃出,手持短枪或利剑,威胁、恫吓,勒索过路钱。稍有轻慢之意,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剥光衣服,劫去钱财和盐担,使得倾家荡产,哭诉无门。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组盐警队,表面上标榜保护盐商收取盐税。实则,一经抓获挑盐客,即将盐担没收,使得不少挑盐工血本无归,家破人亡。
1945年9月,抗战结束。至此,五华的盐运网络,无形解体,盐务复原,各地盐站相继废罢,盐警队也分别遣散安置。
世事沧桑,艰辛褪尽。如今,昔日熙熙攘攘人流如鲫的盐道上,早已没有了挑盐工艰难跋涉的身影和沉重的喘息,琴、岐两江河上也没有了货船闯险滩、越激流的高桅帆影,但旧时挑盐人那种坚忍不拔、乐观豁达的精神却深深嵌入崎岖曲折的盐道之中,融入劳苦大众的记忆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