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的痴恋者

2018-03-22 12:03张少茹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潜伏挚爱矛盾

张少茹

摘 要:《当你老了》是叶芝的传世名作,对影射了诗人一生挚爱情感的这首诗,历来好评如潮。然而,人们更多地关注了其朝圣般爱情的瑰丽,却忽视了光华之下爱而不得的单恋者的复杂情感。本文试图揭开备受褒扬的情感之下的另一重意蕴。

关键词:挚爱 镜照 痴恋者 矛盾 潜伏

一、诗人挚爱情感的艺术镜照

在被誉为“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叶芝的众多传世名作中,他早年创作的《当你老了》是最脍炙人口的佳作。这首诗传达了诗人对永恒之爱的向往,同时也是诗人情感的艺术镜照。意中人不能被替代的想法使爱具有超验价值,意中人往往在一段恋情中是唯一的、独特的,因此,真正的爱情总是在期盼爱的恒久与永在,缪塞在《弗雷热里克和贝尔纳勒塔》中说:“要知道,懂得爱情的人,一生只能爱一次,而变化无常的人不懂得爱情,他们只是玩弄感情。”{1}无论现实世界还是文学作品,一旦真爱萌生,就意味着一种至死不渝的情感体验。

1889年1月30日,二十三岁的叶芝第一次遇见了二十二岁美丽的女演员茅德·冈,她不仅容颜娇美,身姿动人,而且还拥有那个时代女性少有的独立意識。当她看到爱尔兰人民饱受民族歧视,处境艰难时便毅然舍弃都柏林上流社会的优渥生活,投身到争取爱尔兰民族独立的运动中,并成为领导人之一,这使她焕发出炫目的光彩。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坦言:“保持相爱如初,首先爱的对象要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善做到永不枯竭,只有这样对它的不断感知才能令人感到兴奋而又神秘。”{2}叶芝在与茅德·冈的交往中不断地发现着这位女性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他慨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一个活着的女人身上看到这样超凡的美。”{3}

这一次的动心延续了诗人一生的情爱。闻一多先生认为世界上有两种爱情:一种是利他之爱,一种是利己之爱。诗人的爱显然属于前者,我国古代诗词中有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叶芝则是“唯愿我心似君心”。诗人本是一个厌弃政治运动的人,但却为了与所爱同行,为了找到通往爱人心扉的道路,毅然投身于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中。这种把爱人的需要置于首位的痴情甚至化为对对方心意的全方位认同、付出。当诗人得知茅德·冈希望来生化身为一只翱翔于蓝天的白鸟时,他用发自内心的深情为意中人写下了《白鸟》:

亲爱的,但愿我们是浪尖上一双白鸟!/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唤醒了你我心中,一缕不死的忧伤。/转瞬就会远离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蚀。/只要我们是双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浪花里!{4}

可以说叶芝的爱已化为“以对方为中心的”倾世之恋,诗人寻求的爱不只是“两情相悦”,更是“两心相知”的灵魂交融。爱情需要回应、交流,茅德·冈与诗人也曾有交心。在爱尔兰国家图书馆展出的关于“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的生活和作品”的展品中,有茅德·冈1908年送给他的笔记本,上面粘了一封茅德·冈写给叶芝的信。其中有一段写道:“昨天晚上我有一个美好的经历,我必须马上知道这种感觉你是否体会到?怎样体会到的?……昨天晚上十一点一刻,我穿上了你身体和思想的外衣,渴望着来到你的身旁”,可能恰是这样暧昧的文句令诗人的单恋更加难以自拔。但这段朝圣般的爱情却写满了“失意”。虽然公开资料显示叶芝一生向茅德·冈三次求婚,三次被拒,但结合其各种资料细致推敲可以发现是至少五次。从因误解的第一次求婚,到为给爱人在丈夫离世后一个温暖的怀抱,直至最后一次带有绝望性的告白,这段爱情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很难想象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到鬓染青霜的老人,一直等候毕生情感回馈的叶芝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叶芝的爱情在起始时便有着执着又决绝的意味。《当你老了》是他在1893年爱上茅德·冈四年后写下的。虽然他当时只有二十七岁,但却用望尽天涯路的口吻说:“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5}也正因如此,走过了岁月轮回直到五十二岁时叶芝才结束了单身生活。婚后他选择靠近茅德·冈庄园的倾颓古塔居住,令人扼腕不已。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还给茅德·冈写信,约她出来喝茶,但遗憾的是他再次被拒,茅德·冈甚至拒绝参加他的葬礼。一生的等待没有换来爱人的一次回眸,这让《当你老了》这首诗意蕴更显悠远。

岁月流转,叶芝对于茅德·冈的爱慕始终刻骨铭心,他用灵魂守望这段无果之爱,至死不渝。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曾经说过:“只有那种终极的爱才能使人达到在无限中去爱一个人。”{6}叶芝的爱属于这类“终极的爱”。

二、全知视角下潜伏的痴恋者

《当你老了》这首诗歌表面看诗人聚焦的对象是“你”,是诗歌的情感核心,实则“你”的背后赫然有一个主宰——抒情诗人。许多人在描摹自己的意中人时,常用尽苦心展现其最美的一面,但叶芝却反其道而行,在他二十七岁时用穿越式眼光,用全知视角把岁月的镜头放置在意中人暮年,用虚幻、对比的手法镜像着自己的别样爱恋。

诗人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自由徜徉,首先用全知者无所不能的支配权以“当你老了”这一诗句将时空推至遥远的未来,穿越时空,面对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女主人公,坦陈着世间对其两种不同的爱恋:“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7}对照下,诗人的爱远离了肉体与情欲,直抵灵魂,消解了青春热恋的狂热和虚幻性,呈现着理性的深度与真情的恒温,它不求条件的对等,不在乎对方的年龄、容貌、婚否……只在乎心灵的契合,痴爱升华,具有了圣洁之光。正如有的人所言:叶芝是在用整个生命,用朝圣者的灵魂,去追求他心目中永恒的爱情。

作为痴爱的人,尽管在对方一再的拒绝中已伤痕累累,但因要用一生来等待爱的降临,内心超越时空累积的痴情就如陈年佳酿越发的醇厚、温和,诗人的期盼也因得不到回应而被拉长至久远的未来,因所爱的是永葆青春的“朝圣者的心”,而精神之爱本就具超越性。正因如此,诗人吟咏的爱才有了至死不渝的超验性,即使到了满头霜雪时,爱依然浓烈、持久,当爱朝向对方的灵魂,才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8}的期盼,才会发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愿。但在浓情蜜意的诗句中却隐隐弥漫着一缕淡淡的哀怨之情,也恰恰是这哀怨表露了一位“爱而不得”之人的复杂心绪。

诗人以“白发、皱纹、佝偻、伤感”等词汇勾勒出所爱的人暮年已经苍老的景象。显然,这样一个心怀懊悔、异常凄楚的身影不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影像,只是诗人全知视角的假想,是虚构的世界中“我的她”。此时,诗人获得了双重身份:既是事件中“爱而不得”之人,又是事件的陈述者,即“看者”,而在现实世界中具有情感主导力的女子成了诗中的“被看者”。这样的身份置换给予痴恋者矛盾心绪潜在表达最好的视角,此时,抒情者在诗中大大遮蔽了现实中“爱而不得”的形象,他痴恋时的脉脉温情被淡化、抽离,以至于诗人审视的眼光有了寒芒,全知身份的“看者”打量着女子荣光不再,日渐衰败的身影和凄楚的面容,感受着女子对没能珍惜当年爱情的懊悔情绪,是强行剥夺现实生活中那个传奇女性真实意愿的强权性书写。呈现一个男性话语权者潜伏已久的操控式心理,显示了男性世界无所不在的主权意识。无论是在社会、家庭,还是最能柔化男性主权意识的爱情中,男性始终更意愿成为一个“看者”。因为从父权社会建立后,男性就把自己放在“看者”的位置,即使叶芝在茅德·冈的眼中“像個女人”,但并不妨碍男性在潜意识里强者的惯性认知,现实中的女强男弱在诗歌中不经意间幻化为男强女弱,女性沦为“被看者”,且在男性的注视下变为哀婉的、需要男性垂怜的小女人。

《当你老了》正是用看似含情脉脉的语言表达了一位得不到爱的回应的人的潜在情感。失控的情感被“看者”以哀婉的语气扭转到女性痛失所爱的路径,“看者”一改现实中屡次被拒的令人同情的弱者形象,以强者之姿毫不掩饰地欣赏着被弱化的女性悔不当初的身影。

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叉与对立,是诗人真实境遇与内心世界的独特建构,是痴恋者矛盾而丰富的情感无伪的呈现。因为从本质上看,男性并不愿意成为情感的被动者,他们希望成为情感发展的引导者,而情感一旦失控,他们的情感就会失去单纯性。这一真实情绪,恰是一个男性痴恋者潜在情绪的外露。

正如余光中所说,叶芝的深厚与伟大,在于他把在现实世界里充满矛盾的对比性,在艺术世界里得到调和、统一。无论是人们对恋慕者不同的态度,还是他痛楚和喜悦的交织,希望和失望相随的驳杂心理,在诗中都得到了富有张力的传达,是一个多世纪的爱情绝唱的无尽魅力。

有人说“一个人的爱情是伟大的,因为它纯净地只有付出,而不苛求回报”。确实爱情有时是最坚韧的,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如叶芝,有时也是最脆弱的。

{1}{5}{7} 威廉·巴特勒·叶芝:《当你老了》,《素养语文》,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2} 瓦西列夫:《情爱论》,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

{3} 威廉·巴特勒·叶芝:《叶芝文集》,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4} 威廉·巴特勒·叶芝:《白鸟》,《叶芝抒情诗全集》,中国工人出版社1994年版。

{6}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8} 《诗经·邶风·击鼓》,中华书局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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