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摘 要:联结性要素是文章各意义单元和板块之间结合成有机整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联结性要素分为直接性联结和间接性联结两种。《左传》行文非常注重整体的协调性,主要表现在联结性要素巧妙合理的运用上。直接性联结使上下文的衔接、过渡非常自然;间接性联结则常常使其形成前后伏应、首尾呼应的互动性或互文性的美学效果。
关键词:《左传》 直接性联结 间接性联结
文章的大体结构确定以后,必须要有联结性要素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不然前后各个意义单元和板块就可能是拆散的七宝楼台。《左传》行文极为重视联结性要素的妙用。联结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性联结,古人称为“过文”或“过脉”,强调其过渡性的价值;另一种是间接性联结,古人称为前后“伏应”或首尾“呼应”,强调它们之间的互文性或互动性的价值。联结性要素好比人体骨骼间的筋节和人体周身气血借以运行的脉络(中医又称经络)。筋节使骨骼组合成整体的时候又不使其僵硬,具有柔韧性而使各部分运转自如。中医经络学认为人体由“奇经八脉”组成经纬纵横的通道,是人体各种机能得以交流、协作、整合的凭借。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喜欢将文学作品比喻为人体,且受到古代医学思维模式的影响,本文题目冠以“筋脉”二字实本于此。筋,即筋节;脉,即脉络。直接性联结就好比筋节,间接性联结就仿佛脉络。直接性联结和间接性联结,都是行文必不可少的要素,“盖得此则板者活,断者联,涣者聚,纷者理”。下面分别就这两种联结方式来看《左传》行文的叙事匠心。
一、直接性联结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谈《水浒传》直接性的结构联结时用“鸾胶续弦”形象地说明其具有神奇般的黏合功能。“从一个叙事部分过渡到另一个叙事部分,总是意味着某种转折的,因为两部分之间多少存在着人物事件、情调情态的区别,不然它们就不构成两个部分。两个部分间的连接、转折、推移、过渡,是结构中极为充满活性的地方,真正的艺术家当会在這类地方使出浑身解数,而不敢轻忽和懈怠的。”① 清冯李骅、陆浩评点《左传》云:“要其惯用家数……有两大笔诀:一是以牵上为搭下……一是以中间贯两头”,其所云“牵上搭下”便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左传》善于运用直接性联结来进行上下文衔接过渡,“以中间贯两头”则强调说明其能巧妙地运用直接性联结的贯串、转折功能。徐昂《文谈》论《左传·鄢陵之战》时,也特别指出“旦而战,见星未已”,“二句束住前事,引起后事,系左氏牵上搭下之妙法”,可见,《左传》行文过渡有方,手法精妙。
直接性联结具有承前启后、牵上搭下的作用,是结构上下文不可缺少的一环,无之则文章缺乏衔接过渡,从而导致文章结构松散,所谓“无筋节则不紧”。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此篇以“遂置姜氏于城颍”一句为筋节。前半部重在倒叙“郑伯克段”的经过,这段倒叙文字,把时间倒转了三十六年以上。在母子兄弟交恶的情形下,郑庄公采取养痈自溃、坐待其毙的政治权术,在弟弟段的阴谋暴露之时,发兵讨伐之,攻克了京、鄢等城池,驱使段出奔到共邑。前半部文字是《左传》本年系事的正文。后半部重在补叙郑庄公母子和好“如初”的闹剧:“正文完毕,以后所写当属补叙,因为它已经超出‘夏五月的范围了。庄公把他的母亲安置在城颖,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不久又后悔。颖考叔就讽喻之,策划之,使他们母子不违誓词、又不失体面地团聚了。”② 而前半部倒叙和后半部补叙之间的“连接、转折、推移、过渡”全赖“遂置姜氏于城颍”一句牵搭。于此,杨义论述道:“这番补叙不可无,无则文章的境界残缺。有之,则补叙与倒叙呼应,使全文以母子交恶始,以母子团聚终,这就可以让选家编入《古文观止》而教子弟以文章作法了。”③他虽然重点在强调后半部补叙的意义和价值,但这段补述得以顺利展开却有赖直接性联结的作用。这样的例子在《左传》中是举不胜举的。
二、间接性联结
古代评点家在赏析文章的过程中对间接性联接起了许多形象精妙的名称:金圣叹评《水浒传》有所谓“草蛇灰线法”;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有所谓“隔年下种,先时伏着”“有应有伏,一笔不漏”等;张竹坡评《金瓶梅》,有所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连”;脂砚斋评《红楼梦》,有所谓“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以及“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左传》非常注重前后伏应、首尾呼应。清初王源和稍晚些的冯李骅、陆浩等评点《左传》也有所谓“草蛇灰线”的说法。
间接性联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没有它,就无法贯通行文的血脉,也谈不上结构的统一性。“问题很清楚,叙事的过程实际上是以单线性的语言文字去描写多维性的大千世界的过程……不可避免地需要不时地切断某一线头,插入另一线头,而在若干篇幅之后还得重提原先的线头。”④ 要使众多的线头在切断和重提之间不致杂乱无章,就必须精心地在切断时埋下伏笔,在重提时做出呼应,从而获得断中有续,续而不乱,细针密缕,血脉流贯的审美效应。
清焦《春秋左翼序》论《左传》有云:“丝牵绳联,回环映带,如树之有根株枝叶,扶疏附丽,使人优游浸渍,神明默识,而忽得旨归。二百四十二年之成败宛如一日;七十二君之行事,通为一事,故曰奇也。”这里称赏的就是《左传》能妙用间接性联结,使得全书叙述整饬、浑然一体。林纾《左传撷华·晋逐栾盈》云:“左氏书亦编年体也,而眼光特钜,且有大本领。每写一事已,乃再及于其它,却能随时埋根,使前后相照应。”纵观《左传》全书,其间接性联结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是以时空转移为线索;二是以带笔、闲笔为提应;三是以准叙事意象带来联接作用。下面就这三个方面简单进行分析。
(一)以时空转移为线索
《左传》编年记事,总体上是依照时间的先后连缀成文,自然时间的线性特点容易使其成为结构文章的一种方式,时间的推移常常也伴随着空间的转换,所以以时空为线索联络全文也有较强的操作性。当然在具体的行文中,有时会侧重于时间线索,有时则倾向于空间转换。《左传》叙述鄢陵之战,就是以“时日”即时间为线索,但需要特别注意,它不单纯是以时间的线性特点来联络全文,还时不时地切断自然时间加以插补,以便更能全方位地展示战争的丰富面貌。诚然,插补也是以关键性的时间点来衔接、照应,并且在行文中对具体“时日”的处理、点醒尤能体现呼应联络的匠心。如补叙“癸巳”(五月二十九日)一段(前文已叙过甲午日),这是甲午(五月三十日)前一日的事,如果循惯例用“初”或“先战”等也并非不可,但起不到照应的效果。用“癸巳”具体指明是发生在甲午日前一天的事,并且又从此日楚王口中的“诘朝”(按,即第二天早上)照应到甲午早上的战斗。而甲午日是晋楚两军形成对垒攻战的节点,所以补叙战斗前一天的事情有特殊的意义。
甲午日战斗从早一直持续到晚上,“旦而战,见星未已”,“旦”字又应上文的“晨”字,因为胜负未定,所以又为下一日的战斗埋下了伏笔。休整一晚后,战斗继续,楚军溃败,“宵遁”又暗应子反之命“鸡鸣而食”,苗贲皇之言“明日后战”。可见,此文处处以时间联络照应。其他如昭公二十一年,宋华、向之乱;昭公二十三年,王子朝如王城等也都显示出《左传》善于照应的特点。
侧重空间轨迹的情况也不乏其例,如宣公十二年,之战。陈衍《石遗室论文》云:“此战线索之最大者在地理。晋师在河之北,楚师在河之南,故晋师救郑,首提‘及河二字,次言‘彘子以中军佐济,又次言‘师遂济,又次言楚‘闻晋师既济,此由河北而济河南也;后言‘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又言‘先济者有赏,又言‘宵济,亦终夜有声,此由河南而济河北也。末以‘祀于河作结。”可见,此战是处处以地理空间作照应。
(二)以闲笔、带笔为提应
提应即前有提后有应。冯李骅评点《左传》有云“篇法最重提应”。而以闲笔、带笔提应尤其难能可贵。林纾《左传撷华·迁延之役》云:“凡文字于百忙之中,夹入一事,此最难着笔。左氏却从容带出,初不用力,又入下文,一无痕迹,妙极矣。”如鄢陵之战,在激烈的战斗中,左氏不忘记述至谨守军礼的行为:“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一年之后,这成为政敌栾书诬告他通敌谋反的证据,最终酿成悲剧,至惨遭杀戮,极具“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
僖公五年,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重耳所驻守的蒲城,重耳跳墙逃跑时,被寺人披砍掉了袖子。十九年后,重耳回晋国即位,披请求进见,重耳(晋文公)派人苛责他并提及蒲城旧事,呵斥其赶快滚走并郑重提醒他:被砍掉的那只袖子还在!可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襄公二十五年,齐国发生崔氏之乱,在齐庄公被弑之后的纷乱局面下,《左传》顺便将卢蒲癸和王何以及申鲜虞逃亡的事轻輕一提。申鲜虞逃到鲁国,两年后,受到楚国的召唤,不久就到楚国做了右尹。若干年后,庆封召回卢蒲癸,又在卢蒲癸的建议下召回王何,此举实乃引狼入室,最终铸成大祸,于是将前面留下的线头都纷纷接上,所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连”。卢、王二人合力迫使庆封逃亡到鲁国,此前一年,即襄公二十七年,庆封曾受命出使过鲁国,他驾着豪车出行,风光无限,“齐庆封来聘,其车美”。一年以后,庆封被迫亡命鲁国,他为了讨好鲁国的权贵,把豪车献给鲁国当权的季氏:“献车于季武子,美泽可以监”,此又形成前后照应的关系,所谓“随时埋根,使前后相照应”。
南宋吕祖谦《古文关键》“论作文法”云:“常使经纬相通,有一脉过接乎其间然后可。盖有形者纲目,无形者血脉也。”所谓“经纬相通”“无形者血脉”,即是指出文章的间接性联结须出乎天成、毫无拼接之痕。这就意味着埋伏要神不知鬼不觉,而照应要自然而然。这样才能浑然一体,而无画蛇添足之弊,左氏深知其中奥妙,这样的例子在《左传》中是不胜枚举的。
(三)准叙事意象式联接
《左传》行文的照应有许多变化,值得一提的还有所谓的“略应”(暗应),即埋伏和照应都显得比较隐蔽,不易察觉。虽然前后照应的逻辑关系看起来比较淡薄,但在文章的联接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很能反映出左氏文心细密甚或别出心裁的特点。
庄公八年,齐国的连称、管至父等人蓄谋已久,准备杀掉齐襄公。冬十二月,齐襄公在贝丘田猎,因恐惧而坠下了车,脚受了伤,鞋子也掉了,“伤足,丧屡”。 回宫以后,齐襄公责令徒人费找回鞋子。费找不到,就遭到了毒打。不久,谋反的叛贼杀了进来,情急之下,徒人费让襄公躲起来,使孟阳假扮齐襄公躺在床上,叛贼一进来,就在床上杀了孟阳,但很快就发现他的样子不像是襄公,随后一眼就瞥见门后露出的“马脚”:“见公之足于户下,遂之。”王源《左传评》于此道:“与伤足略映。”所谓“略映”,即是前后照应的逻辑关系看似不够明显,或者说缺乏必然性的意义关联,需要经过读者的深度挖掘和仔细琢磨才能体会。此种笔法因与主题的内在关系看似不是那么紧密,容易被忽略。齐襄公作恶多端,不讲信用,毫无原则,酿成此祸并非偶然,“伤足”尤不能成为其被弑的内在原因。细审上下文,以“足”作为前后照应的关联性显得似有若无,但实际上起到了照应前后、推动情节的作用,同时也体现出了《左传》对细节描写的重视,这甚至约略有点接近叙事意象的味道了。
因为齐襄公那条“伤足”不但起到前后照应、贯通情节的作用,而且多少蕴含了些许批判的意义。它带有形象性而不仅仅是形象,它比一般形象多了一丝言外之意。齐襄公之所以“伤足”,是因为游猎这等玩物丧志的活动受惊所致,受惊又是因为平时丧昧良心、滥杀无辜导致心虚:看到一头野猪,随从说是此前被他杀害的彭生(所化成的鬼),吓得他跌落车底,把足摔伤了。后来叛乱分子杀进来,情急之下,被藏到门后,偏偏又被那只“伤足”给出卖了。联系起来看,不能不说是《左传》精心策划的叙事谋略。当然,这还远远算不得真正的叙事意象。“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其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⑤ 这就是说,好的意象不但具有情节上的贯通能力(即联接作用),而且还有意义上的穿透能力。作为准叙事意象的代表,莫如宣公三年的“兰”:此年,郑穆公去世,左氏追叙其一生大略:他的母亲本是郑文公的一个贱妾——梦见天使给了她一支兰花并把它作为她的儿子(梦兰)。后来,郑文公送给她一支兰花并让她侍寝(御兰),她怀上孩子后就说要以兰花作为他们骨肉的见证(征兰)。后来穆公出生,就取名为兰(名兰)。经过无数曲折的风波,本来没有资格即位的郑穆公最终却登基为君。宣公三年,穆公发病,看见兰花谢了,料想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因为他是靠着兰花出生的。于是,割掉兰花(刈兰),穆公就死了。该篇自始至终以兰花点染人物、贯通情节,并且蕴含着些许象征功能,如“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兰花象征身份的尊贵并预示穆公将会显达,后来穆公的其他本来可以即位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历尽惊险王位顺利落到了他的头上;兰花的凋谢又暗示着穆王生命的终结。
可见,“兰”在全文中并不是静止、封闭的,它处在文章(叙事)线索的结合点上,不断展示自己的各个侧面,从而成为叙事过程中反复受到关注的一个焦点,发挥着情节纽带的作用。这与后世叙事文学如《桃花扇》以“桃花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以“珍珠衫”等作为悲欢离合的见证,差有异曲同工之妙。
①②③④⑤ 参见杨义:《中国叙事学》,《杨义文存》(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页,第148页,第148页,第68页,第2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