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山
木板书是石家庄周边一种曲艺“特产”,但是说到它的时候,好多人(包括百度百科)都把概念弄混了,把它误称为“木板大鼓”,其实,它和沧州的木板大鼓完全不是一个曲种,还是应该按我所听来的老辈人的叫法,称它“木板儿”或“鼓子快”才更确切。
我十五岁前生活在农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庆幸,庆幸生在了那个地区,长在了那个村子。我们村是个大村,曾有十二个生产小队。村子东距古尧台遗址三十华里,西距赵州桥二十华里,可谓燕南赵北之佳境。此村属邢台市宁晋县管辖。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正赶上“四人帮”被打倒,很多传统文化得到恢复。我说庆幸生在那个村子,是因为村里保留了很多的传统文化。据老人们讲,村中历代都有擅长诗书画之人,我小时候光中医就不下十人。另外还有梆子班一个,隆平调秧歌班一个,狮子、龙灯、早船、碌碡、太平车等各种民间花会、鼓会,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文化村。
在我们村,除了上述戏曲班会,还出过一位在文化界不算多么有名气但辈份挺靠前的老艺人。此人名叫罗春须,渔鼓道情、木板书两门抱,属“孙赵门”春字辈艺人。自幼说书,民国时期常在石家庄的南花园卖艺,解放初期在深泽县和同行一起成立了化装坠子剧团,成为该剧团第一任团长。
我小时候,已经七十多岁的罗春须常住石家庄,偶尔回家探亲,闲暇时为乡亲们唱上几段木板书。这个时候木板书在我的脑子里就有了印象,感觉这个东西很古老,是从小听样板戏长大的我没有见过的。再后来又听到他的徒弟徒孙辈人说唱木板书,兴趣渐浓,感觉这个东西古朴中带着既悠揚又悲壮的情感,于是就边听边学了起来。
待我十五岁后离开家乡到了城里的中学,也经常用收音机听戏、听大鼓,但听不到木板书了。不知道是它太“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奔波忙碌了半辈子,这几年,到了年近五十的时候,又开始思念起小时候的东西,每每闲暇时总想把过去所学的木板书鼓捣鼓捣。我开始回忆过去所学的书目,回家乡寻找所剩无几的老艺人。这一鼓捣不要紧,日渐上瘾,便又在石家庄周围寻访打听在世的老艺人,为此到过宁晋、赵县、元氏、栾城、正定、灵寿等地,幸运的是在正定和灵寿亲见马瑞平、张秉耀两位艺人的表演,使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在寻访过程中,我遇到了木板书“青门”第五代艺人,藁城区的秦振水先生。此人已八十岁,从艺六十余载,石家庄周边各县他几乎都去演出过,可谓“久经沙场”的说书大将。他掌握的书目宽广,内容丰富,表演起来风格洒脱,唱腔虽没有太多花腔,但听起来不单调,颇有大气感,不落俗。
历时一年多的时间和秦先生接触,多次向秦先生问艺,秦先生出于我对木板书的执着,已正式收我为人室弟子,这是我的又一庆幸。
通过这几年的走访学习,我对木板书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据我查资料,木板书源于西河大鼓(当时称“小北口”)去弦减腔。《河北历代文化人物录·曲艺界》记载:“王老万(生卒年月不详),鼓子快书创始者。深泽县人,师承西河大鼓艺人王殿邦。他演唱时,双臂平伸,轻微抖动,似老鸹展翅飞翔,得诨号‘大老鸹。民国之后,与弦师分手,只好自击鼓板,自说自唱,遂形成鼓子快书的原始形态。他的唱腔经过改进,音乐性增强,速度节奏较西河大鼓更快,于是便自称‘鼓子快书。献艺于藁城、正定、栾城、赵县一带,很受欢迎。”
“大老鸹”这一枝传下来,产生了王振明、王振福、王振芳、李振起、韩凤元、申瑞海、申瑞萍、周瑞臣、高瑞成等名家,据说享誉冀、京、津及东北各地。在石家庄及其周围各县,还有一支系孙赵门的弟子先唱渔鼓道情后改唱木板书的艺人,其中以申成和、樊春秀、王素贞等最有名望。我所拜访过的灵寿县张秉耀老先生,是秦振水的徒弟,而正定马瑞平女士,则是“孙赵门”弟子,她的师爷便是申成和。
前边说木板书最初叫“鼓子快”,其实它的风格确实应了一个“快”字。比如马瑞平女士说唱的小段《白大嫂》:“说的是,有一位大嫂本姓白,小模样长得不赖呆,你别看她模样长得俊,她这手头笨,连一条裤子也做不上来,唉唉唉唉唉唉……”活泼热闹,简练质朴,这种感觉与京韵大鼓、京东大鼓、西河大鼓,乃至这些大鼓的源头——沧州木板大鼓,都不一样。
京韵大鼓,可能是诸多鼓曲中最为高雅的,“京腔京韵自多情”,它的拖腔悠长婉转、运用很多种声音技巧,千折百转,让人回味不尽。其他地方的大鼓,虽然各不相同,但总体上听的都是一个“味儿”。这味儿从哪儿来呢?一是靠唱腔(尤其是拖腔),二是靠弦乐。那一把三弦儿不可或缺,有时观众不为听唱,听的就是那独一无二的弦音。
而木板书是没有三弦儿伴奏的,所以说,这个曲种,与其说是听“味儿”,不如说是听“劲儿”。它只用一面书鼓、一副木板。小鼓一支,木板一打,《杨家将》《包公案》《刘公案》《海公案》《小八义》《白罗衫》《丝绒记》《回龙传》……数不清的传奇故事就从说书人的两片嘴皮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有说有唱,有哭有笑,说到精彩处,捎带扭打舞蹈,带着演戏的做派。
由于使用木板和书鼓,很多人想当然地把它叫成“木板大鼓”,其实只要听一段沧州木板大鼓,就能发现它和石家庄木板书明显不同:首先,它有三弦儿;其次,它的节奏要慢很多。石家庄木板书,去掉了弦子的韵味,减化了拖腔的转回,那么它靠什么吸引听众呢?我想,靠的就是节奏快、“包袱”抖得紧,那种豪放热烈的感觉,虽然略显粗糙,但与这方土地上人们心肠热、说话直的秉性,倒是很呼应。
但是,木板书的风格也不是绝对固定的。各地的演唱各有不同,就是同门同枝唱起来也有区别。比较起来,宁晋、赵县、元氏一带木板书的曲调更委婉一些,地域特点比较明显一些。无极、藁城、正定的曲调更直白一些,更深沉一些,但这不是绝对的,因人而异。
据说,作为本土特产,木板书曾深受石家庄市区、市区以东各县,甚至邢台等地人们的欢迎。过去,艺人每到一地,矮脚鼓在桌上一支,手中黑里透红的檀木板一打,先敲一通鼓套子,说几句定场诗,“冰消河北岸,花开向阳枝,打开古今传,先表上场诗”——好艺人气运丹田、声如洪钟,几句就将观众吸引过来。接着,说几句客套白话,大意是自己拙口笨舌,说得不好,请乡亲们海涵。然后来一个小段(小故事),或者幽默逗笑,或者劝人警世,节奏快、“包袱”多,类似于“开胃菜”,吊足了听众的胃口。接下来上“大餐”,说长篇大书。如果说得好,住在村里连说十天八天、一个月乃至两三个月都是有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申瑞海、樊春秀、王素贞等老艺人就在石家庄西花园唱红了。日寇占领期间,不少爱国艺人还用木板书来宣传抗日,其中,藁城盲艺人韩喜堂编演了《七七事变》《可恨日本鬼》《九九梅花惨案》等段子,揭露日寇暴行,1942年秋,在赵县冯家庄说书时,被栾城县日寇宪兵队当众枪杀。
抗战胜利以后,曲艺界艺人继续在县乡或市区西花园演出。石家庄解放,艺人们配合新形势、新政策,创作了许多新段子,如《解放石家庄》《大战清风店》《胡全有接闺女》《求神赐子受了骗》《土地还家》等等,尤其是以木板书演唱的拉洋片《土地还家》,将声音、文字、画面结合到一起,构成了一部连续说唱的洋片和中篇书,形式新颖,内容生动,演遍了市区、郊区、矿区,还曾进京演出,受到周总理的好评。
经历“文革”期间短暂的衰落,改革开放之后,木板书又焕发生机。传统曲艺曾经非常吃香,艺人收入很高,以至于那些有两下子的老艺人,都轻易不肯把技艺传授给别人。有句老话:“能舍十吊钱,不把艺来传;能舍万两金,不递一句春。”春,就是春典,具体哪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行话的意思,只有行里人能听懂。据说过去的老艺人传艺常常留一手,比如对口段子只教徒弟说自己这一半台词,另一半徒弟们只好听师父的搭档怎么说,自己慢慢记下来。
但是好景并不太长,大概从1985年左右开始,说书就不行了。那时候电视开始普及了,我记得那时家家户户晚上守着电视机,等着看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歌舞也开始兴起,年轻人都看迪斯科,没人听说书了。最近几年“非遗”引起政府和民间重视,才又有媒体开始关注那些说书老艺人。不过,他们的演出机会还是很少。
也许听惯了京韵大鼓的人,会觉得石家庄的木板书唱腔和板式不够丰富——基本上只有二板,基本上只有2/4拍和1/4拍,高腔、花腔变化少,不够悠扬、有些粗糙。不过,我个人认为,眼下谈曲种的提升,还有点儿太远。眼下最紧要的事儿是先学会、传承下来,只有这样,这一濒死的曲种才有机会重生。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