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秧歌风中舞

2018-03-21 05:21田林
当代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热河秧歌

田林

塞外这方褐色的土地,从来就是留给人与草原狼共舞的,野性里高夭流云罡风凛冽,无论憩于城市还是乡村游荡,我从来就是个看客。我看路人千奇百怪的表情,看马路上造型各异疾驰或拥堵的车,看楼房疯狂地成长又停下,看皇家避暑山庄“旧时王谢堂前燕”,看黑衣铠甲蚂蚁在咬架,看一棵草静悄悄地生长。某个清晨或傍晚,也会心无旁骛看热河男女舞在风中扭秧歌。

北连内蒙古南接中原的热河城,偏壤僻水山峦铺就一盘大盆地,兼顾了多民族满蒙回汉鲜人居。源起清初的热河秧歌北方颇为得名,几百年间我行我素,胡风汉韵杂糅皇家宫廷金碧的贵气,野性里惊涛拍岸滚雷卷尘,那么坚定地来自俗世,又那么浪漫地淌在人的基因里,纵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依然没能阻挡秧歌的脚步声。

大地托起年的气息,鼓乐隐约还远着,人群早扯出脖子鸭子样那里等,仅只一个等,已是心存了多少期待与欢喜。秧歌队舍我其谁,蓦然间人群大风催浪乱起来,黄尘四起犹如一场盛宴进了城,浩浩荡荡神龙见首不见尾,虚幻的热河已是天上人间了。开路车是龙首,总指挥定是端坐最高处,铿锵锣鼓横里扫,明晃晃唢呐朝天吹,锃亮的铜镲如同两轮金太阳。塞外蓝天白云飘,十里长街古装戏:哪吒闹海风火轮,五鼠生来闹东京,玉皇大帝王母娘,黑脸包公秦香莲,打渔杀家四郎探母,西游三国水浒红楼梦,满眼皆是才子佳人牛鬼蛇神老妖精。紧随必是狮子头,威风凛然银铃乍响“哗啦啦”,左顾右盼奔得偏是大姑娘,出彩当属热河秧歌四大件儿:板城“跑驴儿”跑的还是人,戏装粉黛驴背骑,一颦一笑侧了头,哪个媳妇不娘家?窈窕淑女船头坐,痴汉扳桨一路划,摆摆摇摇早船平地本无水,众人已经喊起来:浪浪浪,这个老汉不要脸!壮汉“背哥”肩扛童男女,一路风摆荷叶总会有人说:那是谁家孩子啊,恁小年纪也太吃累。陡然间半空高跷冒了头,天边已是无数神仙下了凡。再待热河腰鼓惊天动地响起来,大秧歌铺天卷地红浪滚,鼓震山峦已如风吹落叶铺满大地上……眼里人间百味生,却也皆是千年情理一颗心。

人心也能看懂吗?看不懂便看秧歌。

秧歌是舞在大地上的树,树木永生老根长存,朔风里人却得了道般遍体通达一个“空”。尽管阳光会将所有颜色褪下去,尽管我们再也看不到头顶如阵的大雁了,看不见城市上空盘旋的鹰,三百年一座避暑山庄却还在,这座共有的皇家不动产,留下的遗风始终弥漫着高傲的表情与自信。高天蔚蓝滦水清,无论世事如何变,边塞人怀抱的秧歌,却是得了神祗暗示般,依旧流转蜕变于广场舞与流行音乐间。

热河街绿荫掩映楼群林立,城里秧歌皆在几处不扰民的场所里,地域僻偏却是人头攒动,太阳还西边挂着呢,大红大绿便下了武烈河边橡胶坝。鼓乐响起女人尤其多,服饰带着心血精心设计,若说色彩斑斓才养眼,一致的着装却也更见大气魄——粉红色的短袖衫,雪白如藕的半腿裤,这么一个团队亦如风助力,一旦舞起灵魂出窍般自信,豪放里带着朴素的率真,温婉放肆得不知所以然。新曲目兼顾了传统与时尚:“日落西山红霞飞”“八月桂花遍地开”“达坂城的姑娘真漂亮”,偶尔也会一曲“梁祝”“小放牛”……愈是简单愈自由,新时代秧歌赶着锣鼓走,见出的更是匆忙里的大自在。亦如城里生活陕节奏,脚下细碎伴着盈盈一张脸,腰肢紧随唢呐扭,繁简结合两步走来一步退,三步走起跳一下,偶尔现个小垫脚,轻佻且善意,自如且收敛,松弛紧凑透着团队精神的一致与自我。男女也是捏有道具的,一手云扇一手绸,左手扬了右手撇,右手扬了左手丢,前是翘,后是攏,两排合并再穿插,四排变队再回首,五色条彩甩在灯影半空中,满眼已是天女鲜花烂漫盛开了。如影随形既是秧歌步,动作便有着自编自演好称谓:“风摆杨柳”“仙女看月”“大掐腰”“小拧胯”,尤其这个“小拧胯”,动作杂糅了西方探戈与芭蕾,很调情也很风骚,端庄里藏着严肃的暖昧,俏皮里带着火辣的意味。花染香袖拂尘埃,鼓点却是守着慢节奏的一颗心,怎么偏就有个“犁杖步”,难道热河城的柏油路,也需你弓腰俯背拉个犁杖来?

秧歌是条人间花雨路,领舞者多为大俊女,鼓乐里也就引了不着调子“坏男人”,斜目专往那里睃,女人再将个细细媚眼飞了去,无非男女扭个秧歌嘛。海纳百川秧歌队,却也来去自如随人意,我曾见一人孤独的自主创新,蛇摆似醉酒,脚下如陀螺,广场一侧疯狂肆意尽情转,直待将自己真的转醉才罢休,只是这无人知晓的舞动里,又是心存了多少难以解脱的故事呢。偶尔一人,也会斜刺里如入无人之境杀进来,肆无顾忌与秧歌舞动在一起,欢迎啊欢迎大明星,都知这以迪斯科街舞闻名的人,懂了另类语言热烈的个性,带来的是现代与传统的和谐共生,也唯有这生长于斯的秧歌,才是现代舞者更好的唐晤与乳娘。

心胸博大厚道的秧歌,始终纵情书写着大地的情书,只是如同湛蓝海水般的简单明澈里,亦有如彩虹架起一座桥,一边是美丽的期待一边是向往。于是也便有女人咬耳朵:你俩可是有些意思呢。一个说:我如花腰肢摆在那,谁的眼睛不看人?小心扯烂你的嘴!心里装着再大的苦,却是满对河边哈哈笑,直笑得夜鸟扑扑啦啦飞起来。某个家里男人不高兴:扭扭扭,再扭也扭不出个钱来花。女人说:你个什么话,懂得艺术和精神自由吗?从小我就看秧歌,我孤独我寂寞,不扭秧歌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又有眉来眼去动了真情的,先是被人隐约看得出,舞动中那副相视的样子,几近两只惺惺相惜鸟,面若桃花盛开甚而生了粉红色。于是群里也便有人说:等着吧,孤寡男女有情况。及待两人真的合机缘,舍不掉的秧歌早已抛在身后了。

一场秧歌一场戏,队长管着秧歌队,当日结束必有信号起,先是锣鼓骤如风,这样的结尾便是高潮了,意思里时间已到将谢幕,直待男女身影恍惚淡进月光里,锣鼓还在那里敲:咚咚锵,咚咚锵……送一程,送一程……星空下的热河城,时钟已然响起来,黑夜不会一手遮天,明天的太阳依旧再次升起来。

秧歌是情理心事的替代品,万物有灵天虚地实,随心所欲才是永不长大的梦。至今依然有着蛮荒习气的热河城,懂得安定和谐是根本,人心自娱更是大事情。舞者把日子断开分成两步走,一步是俗世,一步在风中。那天秧歌队长对我说,你怎总在那里看?进来进来快进来。众目睽睽人脸已是温热了,怎就有些“心惊肉跳”呢,我说我从来生怕被人看,在这里看人多好啊。也是这时才知道,一颗童稚的眼睛始终明亮着,看人在风中,看树在风中,看乡村在风中城市在风中,所有的事物皆是在风中。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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