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 倪
姥爷过世已经五年,我实实在在地明白了,他真的离开了我。
我是孙辈里最受老爷子宠爱的一个。姥爷有一辆红色的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拽着他的衣角去郊区看戏,他买回了几条鲤鱼,养在水盆里,他说:“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锦鳞就是鲤鱼了。”我心领神会,喜欢得不得了,本来拿回来炖汤的鱼硬是被我养了许久。我大姐嚷着要吃鱼,说我佛口蛇心。其实那时我还不懂大姐的话,但是姥爷竟生起气来,严厉地说:“你想吃鱼让你爸给做去!”
他会写蝇头小楷,会木雕,画画也很厉害,原来家里的老式木柜上的花纹就是他亲手雕刻的。我每条纹路都细细地看,然后回头冲姥爷喊:“姥爷您真厉害!”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树下喝茶,听到我的话笑了起来:“我16岁做了老师,一个人教三门课,语文、美术、体育……都要亲自来。”
我偶然间翻到了他19岁时的照片,头发乌黑,浓眉大眼,还穿着长衫。我说:“您以前像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进步青年!”那时他的右眼已经彻底失明,他接过我手中的照片,费力地看了又看,说:“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后来这张照片被我复印了一版,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一直跟随我走过高中、大学。
我10岁之后姥爷每年都要住一次院。我开始担心他的身体,他还当我是小孩,让我乖乖地坐在床边,他从抽屉里掏出各种零食塞到我怀里。他周末爱打电话:“星期天你来不来?我给你做红烧肉。”他是不轻易下厨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心脑血管疾病、腰肌劳损、白内障……好多我不知道的病几乎吞噬了他,他甚至不能依靠自己走出四四方方的院子,但关于我的事他从来都亲力亲为。
有次周末我接到姥爷电话说做了红烧肉。我实在懒得动弹,派了弟弟去充数。快到中午的时候,又觉得实在不应该,便往那里赶,姥爷坐在门口的树下,看到我后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他两眼含泪,拿着拐杖指着我,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不知道姥爷想你了!”我张开嘴却没了话,连忙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说:“怎么不去屋里,外头热成这样。”姥爷一瞬间又开心起来,说:“我就是再等等你。”
那个初夏的午后,我背着人哭了好久,许许多多的后悔拥堵在我心口。我们家的人都生性倔强,有时候连关心都是强硬的。姥爷对我却永远是柔软一片,只有他会说我想你。
姥爷人生中的后几年是寂寞的,他渴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但没人能永远陪他。有一次午睡起来已经是黄昏,院子里闷热无比,他独自坐在大门口,看着夕阳念王维的诗。我跟他说《红楼梦》,他难得开怀,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那天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念中文系是最好的。”我默默祈祷,求您健健康康的,多陪我几年,看着我上大学、看着我成家立业。
不久后他心脏出了大问题,在重症监护室里住好久,我去医院看他时他刚摘下氧气罩,躺在病床上剩下小小一团,姥姥说:“赵倪来了。”他已经不怎么认人,听到这句话竟失声痛哭。我拉起他浮肿冰凉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次我要彻底失去他了,没有魔法,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只能看着他的生命随着针剂瓶子里的药水,没有退路地流逝在指缝间。
姥爷终是没能撑到我上大学,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他走那天我刚好参加会考。我是他最爱的孙女又能如何呢?我不能保住他的命,甚至不能为他放下考试,算是白疼了我一场。
他的墓碑立在老家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我一年去看他两次,清明时绿野无边,他的忌日在冬天,白茫茫一片,我想起他曾经教我的那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触景伤情,总是会哭得特别惨。我宁愿每次想起姥爷都难过得不能自持,也不愿时间带走他之后,还抹平我对他的想念和歉疚。可我想起他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伤痛也越来越淡。连梦见他的次数都不多。
他走时有山川星海送他,唯独缺了我。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甚至连陪伴都没能尽心尽力,如今只能拿眼泪和无穷尽的想念来偿还。姥爷,你要在那边过得很好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