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武
“嗜酒者气雄,嗜茶者神清,嗜菜根者志远。”饮茶的清慎,提供舒缓闲适的空间,可以纾解压力,能造成人情的和乐。
在韩国釜山女子大学讲授“茶文化学”的金吉子女士,由茶道名家范增平陪同,要和我谈“茶与诗”的问题。她说韩国的茶道重在“和、静”二字,而日本则着重在“和、敬、清、寂”四字,她问我:“中国的茶诗中着重于什么思想呢?”
我对茶道并不在行,既称为“道”,必然已超脱技艺实用的层次,而进入高远的思想境界。据我留心茶诗中强调的茶道思想,可分析为四种美感——
因寂生慧。茶的外号,有叫“冷面草”的,有叫“清风使者”的。清冷与“寂”的境界很近,人在“寂”的时刻,思虑容易集中,容易有审美的观察力。《大学》中主张“定、静、安、虑、得”,用于茶道也是如此。西方诗人拜伦说:“平静的气氛是急性人的地狱。”那么饮茶正可以治愈毛躁焦慮,而带来平静的心境。
所以古人喝茶不喜欢人多,认为“一个人喝可以得到茶的神味,两个人喝得到茶的趣味,三个人喝只得到茶的味道,七八个人喝只是分茶水来解渴罢了”。这道理与西方人喝酒相似:“请一个朋友喝酒,应把最好的酒奉献;若请两个朋友,就让他们喝二等的酒。”朋友多了就起哄,意不在酒,会将好酒糟蹋。喝茶时最好寂寂孤坐,毋妄毋欺,忘掉职位成就,忘掉茶叶价格,抛开功利的杂念,才能进入审美的天地,细辨茶中的“高温香、中温香、低温香”,而单是茶香里就是个繁复的世界。归心一意,期待“无我而后真我见”,进入“触处洞然”的慧境,从茶里领受静寂观照之美。
因洁生乐。饮茶的环境要一尘不染,摆设中无脏乱杂物,器皿光洁,要特别讲究卫生。若茶壶上有油光腻渍,古人叫作“和尚光”,就令人厌贱。茶杯用热水涮涮就几人轮用,则无甚美感了。泡茶的动作虽不必太夸张,但要合乎“鼎器手自洁”,手脚发髻都考究洁净,进而洗涤内心的秽杂妄念,使内外都光洁剔透。
茶最会吸收异味,所以采茶姑娘不能涂脂抹粉,采茶季节还得断绝荤腥。茶园旁可以间种玫瑰、菊花,但不能间种菜蔬,以防茶叶吸收粪味。从种茶、采茶、焙茶,包装到冲泡饮用,全部过程都要享受这“洁”字,满眼洁净亮丽,呵气如兰,方能主客尽欢,领受生活品质之美。
因清生和。饮茶最爱原味的清,如果要它有回甘的滋味,而添加鸡母珠,或是要它有“香功”而添加柠檬、樱桃或花瓣,都有违清的原则。饮茶时配一些甜酸的茶食,来与茶的涩苦中和,倒也不错,但不能喧宾夺主。元末大画家倪瓒有洁癖,他喜在茶内切放一种果膏——由核桃粉及杂果制成白色块状物——配上茶水,合称为“清泉白石”。有一次他招待赵宋宗室后裔赵行恕饮茶,赵只顾大吃果膏,没有品茶,引得倪瓒脸色都变了,他大叫:“俗物,俗物!不知茶的风味!”因为他品茗时忘本了。
“嗜酒者气雄,嗜茶者神清,嗜菜根者志远。”饮茶的清慎,提供舒缓闲适的空间,可以纾解压力,能造成人情的和乐。不是说“国家之福,莫大于和人心”吗?饮茶时面目和蔼可亲,足以领受人情交往之美。
因雅生趣。饮茶不但要器皿雅、时空雅,还得茶名雅,“碧螺春”“碧涧春”“绿云香”“冻顶乌龙”“龙井”等都能引发山水云烟的联想雅趣。主客之间既有笑容、诚意,又要有高雅的谈吐。所以饮茶要“座客皆可人”,有雅士的气质,有丰富的内涵,有高妙的谈吐,在饮茶中领受人文意趣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