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7年12月9日上午,“生活 表达 绽放—南昌作家王芸、杨帆、宋小词研讨会”在鲁迅文学院举行。王芸、杨帆、宋小词是南昌市文学艺术院近年引进的有较强创作实力的专业作家,她们的创作以各自鲜明的风格直面当下、关注生活、探触人心、挖掘人性,取得了较为丰硕的创作成果,受到文学界的高度关注。此次研讨会是江西省作协、南昌市文联积极争取鲁迅文学院支持,为推介江西优秀作家、“问计”江西文学发展、促进我省优秀作家进一步成长的有效举措。与会评论家贺绍俊、顾建平、刘颋、杜丽、张丽军、孙书文、刘大先、徐刚、饶翔、岳雯、李墨波、李壮、严迎春等先后对三位作家的作品从文本语言、叙述方式、写作技巧、关注视角、作品境界等方面进行了深度“解剖”,肯定了三位作家的创作优点与特点,也对其不足提出了切中肯綮的剖析,并就当下文学创作的问题与未来走向畅所欲言。本刊特撷取三位与会评论家的精彩发言—
饶翔,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光明日报《光明文化周末·文荟》版副主编,已出版文学评论集《重回文学本身》《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等。
王芸是一个有鲜明的美学追求,也有较成熟风格的作家。她的小说题材有特殊性,很多写的是过往事物,在这之中表现出她的写作與时代的关系。王芸一直在坚持一种“文学的正义”,面向现实和历史的理性发展,她在捍卫文学的权利。我们的文学跟时代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我们顺应历史现实的潮流不断奋勇向前,还是用一种“回望的眼光”投射在消失的过往的事物中?我借用本雅明的一段话,他反复说到“新天使”形象,“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入神注视的事物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新天使”是一个背向未来的天使,为什么?他被名为“进步”的现代性的风暴一步一步往前推,被历史的洪流往前推,但他的脸是背向未来的,所以本雅明说它是“退”向未来的。关于“进步”与“退步”在“新天使”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张力。在现代风暴中的写作,应该容纳现代与传统的交锋,给现代与传统的交锋提供一个战场,我觉得这是文学需要做的,是文学一个特别重要的功能。
在王芸的小说新作《寄》中,有一个“寄物居”。某种意义上,王芸的写作其实也是“寄物居”式的写作。小说里讲到一个画家,为他的老父亲创办了一个“寄物居”,并且画了一系列分别以“寄”“物”“居”命名的画作—居,就是一个老房子,一个在时光中消逝的场所;物,就是我们所有用过的物件,或弃之不用的物件;然后寄,是寄放,安放。“寄”指的是我们精神的安放,比如我们常说的诗意地栖居,我们怎么样在不断流失的时光去留存诗意,拥有诗意。小说末尾,王芸引用了《诗经》中的一首诗:“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其实这是一个关于文学的终极思考,我们在这样一个时间历史的洪流中,如何安放身心?小说还写到这个“寄物居”给流浪者提供一个免费的安身居所。我们每个人在历史的过程中都可以说是“流浪者”,最后你归于哪里,回归何处?我觉得这个小说寄放了王芸特别沉重的思考。
一方面王芸对过往的事物,比如说对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些民间年俗、风俗,像板凳龙、采茶戏、书法、架花、手工家具等古旧事物的书写迷恋,就这一点而言,王芸的书写是丰富的。我记得以前徐刚在分析电影《百鸟朝凤》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情怀癌”:“无论是对于文化传统、价值立场,还是道德担当,《百鸟朝凤》都似乎执意要以其毫不畏惧,甚至僵化的坚守姿态,来诠释情怀的最大诚意。在此,有情怀固然是好,但有时候任由情怀不加节制地生长,扩散,甚至吞噬其他理性的价值和感受,我们便可视之为病症了。”我觉得王芸的“怀旧”写作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情怀癌”,对于所有这些古旧的过往的事物,她的态度是丰富的,有她的思考和探索。
对于过往之物,你不仅要写这些东西,还要写出它之所以应该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它们也许是无用的,但是美的,这个美本身是有价值的,比如采茶戏、傩舞、书法,都有它的价值,美就是价值。其次是精神价值,它们给现代人提供什么样的精神价值,所以王芸在小说中也通过跳和合、舞板凳龙等去重新建立一种传统人文关系,以之黏合已经崩解或者是即将崩解的传统乡村的伦理关系,就写出了其精神价值。比如《让我们来跳和合吧》,小说通过打小一起跳和合舞的一对小伙伴在现实境遇、商场风云中分分合合的故事,来重新激发“和合舞”本身的精神内核,表达了对中国传统“和合”文化的现代思考。同时,王芸在写这些古旧事物的时候,她的整个态度也不是简单的,比如说《红袍甲》写父亲和儿子两代人的人生,威严的父亲、扮演关公的父亲,他有一套扮关公的戏服,儿子想用这套戏服去做商业表演,父亲的态度从完全拒绝、呵斥儿子,到最后从亲情方面去体谅儿子生存的不易,这之中有一个变化的空间。对于那些美好传统在现代社会中的丧失与异化,我觉得王芸也行使了她对人性的批判,比如《嘘村古树》中,一个房地产公司想方设法去偷盗一个村庄的千年古树,王芸用自己的笔墨为守候古树的但老汉伸张着正义。《木沉香》写一个木匠,他怎样一步一步在商业大潮冲击下变成一个奸商的故事,还有《芈家冢》,围绕一个古墓的发掘写了一系列人事,包括村干部和文物专家合谋造假,王芸对之是毫不留情地批判。还有一个我印象很深的小说《架花》,写得很有意思。《架花》是一个村庄的传统民俗,祖传的规矩是不准许女性参观架花的制作过程,认为女性会带来不吉利,但记者宁静却因为县长的关系走进祠堂参观,采访了架花的制作,但后来架花燃放失败,有人曝光到网络上,指出架花的失败与这个女人有关,事情持续发酵,有网友挖出了宁静与县长的“奸情”……我觉得在这个小说里,王芸的女性意识使她针对传统对女性的压抑发出了反抗的声音。
与题材相符,王芸小说的叙事风格也有其特色,她的叙事节奏不急不缓,与她本人的安静风格是契合的。她的作品也是安静的,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与她书写的古旧的事物是匹配的。她的小说营造的整体氛围也较好。
展望王芸未来的创作,我觉得如何深化她对于传统与现代命题的思考,是她可以继续努力的方向。“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的张力”是北师大童庆炳教授晚年提出的一个理论命题。所谓历史理性,是人们对全面促进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进步力量的肯定性评价。在此意义上,经济大发展无疑是历史理性中的重要内容。然而,因为发展经济,又带来了环境污染、贪污腐败、拜金主义乃至种种社会问题,于是又有了人文关怀。人文关怀以人文主义为价值立场,强调的是对人和人的尊严的肯定。童老师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许多作品,要不偏向于历史理性,要不倚重于人文关怀,实际上是把许多问题简单化了。优秀的作家作品应该像苏联作家拉斯普京的《告别马焦拉》那样,徘徊于“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只有这样,作品才有看头,文学才有奔头。于是,童老师向作家大声疾呼:“作家们,你是选择‘历史理性还是选择‘人文关怀?我的忠告是,你们千万不要陷入这种‘选择的泥潭中。”“真正的文学家决不在这两者中选择,他的取向应是‘人文-历史的双重张力。他既要顺应历史潮流,促进历史进步,同时他们又是专门在人的情感领域耕耘的人,他们更要有人的良知、道义和尊严,并在他们的作品中艺术地体现出来。如果说历史理性是‘熊掌,人文关怀是‘鱼的话,那么在作家这里这两者都要。”这或许能给王芸以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