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去卫城的路不长,我却走了很长时间。确切地说,是胯下的青皮走了很长时间。尽管我给青皮的四蹄包了稻草,覆盖着冰雪的路面还是让它小心翼翼,始终不敢有所放纵。
雪是三天前来的,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有雪相佐,正好照顾了我的生意。可是,来自卫城的消息又让我皱起了眉头,知情人说,卫城东关村倒了不少房子,还死了人。
东关村是我幼时住过的地方,舊是旧了些,但民风淳朴,人心向善。无父无母的我就是吃着百家饭,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几乎没有多少犹豫,我就下了决心,要去卫城赈灾。这些年,靠着经营“彭记酒坊”,虽说没有成为彭城首富,倒也挣了些钱。受人点水恩,总该回报些什么吧?青皮背上驮着的,就是我连夜凑起的两千两纹银。
赶到卫城的时候,天已经暗了,肚子里有点空,青皮跟我一样,有气无力地吐着哈气。可我顾不上吃饭,来的路上已经琢磨好了,把银子分给大家,不如干脆在东关村支上十几口大锅,放粥。
于是打算先去买锅。
雪灾后的卫城像一个颓废的老妇人,空气中充斥着无精打采,就连儿时极喜欢的那条繁华的石板街,也泛着一股慵懒的气息。偶有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拄着竹杖讨饭的百姓。一路走过去,全被这样的人簇拥着,包裹着,让人心酸得落泪。好不容易把几家卖杂货的店铺转完了,我想要的那种大锅,根本就没有。杂货铺的老板说:“这么大的锅,进了货卖给谁呀?”也是。
天已经晚得看不清路了,街上渐次响起的打烊声提醒我,如果再不找家客栈填填肚子,只怕就要挨饿了。青皮有一声没一声地打着呼噜,整整奔波了一天,这家伙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扯着青皮开始留意街边的招牌。女人就是这时候闯进我的视线的,她慵懒地斜靠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门边,先是把我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一改散漫的姿态,有些夸张地摇着腰肢,朝我迎过来。“大哥,”她说,嗲声嗲气的样子让我疑心自己误人了青楼,“是要住店吧大哥?上我这儿来吧,特色客店,包您满意。”
我停住脚,就着店门口微弱的灯光,也把她上下打量了几眼。一袭斜襟蓝底红花儿的长裙,松松地挽着云鬓,样子顶多三十出头,却有着一种久经世面的练达。而且,也得承认,算是一个很标致的美人。
见我有些迟疑,女人娇笑着扯过青皮的辔头,一只手指了指店面的招牌,“大哥,您一定没来过卫城吧?‘美人汤的饭菜可是卫城的招牌哦。”
我不经意地一笑,卫城是我长大的地方,即便是后来离开了,也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一年要来上几次。“美人汤”,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该是一家新店了。不过,不争气的肚子和女人夸张的热情还是牵住了我的脚步,先住下来再说。
女人把我领进一间宽敞的客房,一边招呼伙计打来热水,一边巧笑倩兮地说:“大哥,您稍等,我去给您上菜。”
片刻的工夫,门口就飘进了袅袅的菜香,胃里像是爬进了馋虫,欲望瞬间便被吊起。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拎起了筷子,没等动手,女人又端来一壶酒,说:“刚烫好的,喝点儿暖暖身子吧。”女人拿出一只酒杯,满上,又拿出一只,也满上。酒香一飘进鼻孔,我就知道是上好的酒了。只是,“我不喝酒的。”我抬起眼皮对女人说。我没有骗她,经营酒坊这些年,卖出的美酒无数,我却滴酒不沾。
女人娇嗤一声,“跑路的男人不喝酒,谁信呐。”不由分说,端起两杯酒,一杯塞进我手里,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冲我亮了亮杯底,“怎么样大哥,干了吧?”
酒色在女人的脸上泛起两朵灿烂的桃花,越发勾勒出一股掌上飞燕的妩媚神态。见我没有动静,女人接着倒了第二杯,一仰脖,又亮了亮杯底,动作干净利落。我一时有点无措,不知道这个妖媚的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女人撇撇嘴,忽然凑近我的耳朵,“大哥,别看您瞅着挺像个男人,其实都是装给外人看的,连酒也不敢碰,那还叫男人么?”
我横了女人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明知道她在将我的军,可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小瞧了不是?女人仰起脸,娇笑成一团,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很暧昧地揉了揉,“大哥,慢慢吃哦。”一阵香风便飘出了屋子。
那晚我只喝了一杯酒,奇怪的是,后来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头痛欲裂。更要命的是,女人和店里的伙计都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青皮和那两千两纹银。慌忙去向官府报案,开设黑店,巧取豪夺,也太张狂了吧?没想到,衙役听了没两句,便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美人汤?从来没听说过!”
我一下子懵了。
回到彭城,整整躺了一天,才从女人的那杯酒里醒过神来。钱丢了,灾还得救。思虑再三,我决定再去筹一笔银子。三天后,两千两纹银筹齐了,于是动身上路。这次,为防万一,我带了两个伙计,全都是滴酒不沾又有些身手的。
卫城还是那座卫城,卫城又全不是几天前的卫城了。街道上的人摩肩接踵,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仿佛几天前上天降下的不是雪灾,而是甘露。越是接近受灾最严重的东关村,越是热闹,街上横着两排队伍,一字长蛇,一直蜿蜒到石板街的尽头。
我疑惑地挤过去,问一个排队的老汉:“你们都在干什么呀?”老汉抬起挂满褶子的脸,乐呵呵地说:“你还不知道啊?有个善人在这里放粥呢,好几口大锅,都已经放了两天啦!”
许是怕我没听明白,老汉身边的小伙子插话说:“是‘美人汤的女老板,听说花了两千两银子。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呢,嘿嘿。”
“女人呢?”我忙问。
“早走了,锅一支上,就没见过她的影子,连个名也没留,真是善人哪。”小伙子一脸的意犹未尽。
我一顿脚,豁然开朗。“美人汤”里费尽心机的“劫富”,竟然也是为了“济贫”。这个女人,莫非知道我买不到放粥的锅么?我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