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华
摘 要:徽商之所以能在明中叶崛起,文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观念的解放是徽人走出深山的重要推动力量;“能寒暑,恶衣食”的山民品格铸就了徽人的创业精神;宗族文化成为徽商成帮的粘合剂;较高的文化素质助推徽商走向成功。
关键词:文化;徽商;明代
中图分类号:F1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255(2017)04-0001-05
明清时间的徽商是驰骋全国的著名商帮,前后延续六百年,对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样一个闻名全国的大商帮,究竟是如何兴起的?学界曾进行过热烈的探讨。关于这个问题,不少学者认为是综合因素决定的:(1)徽州山多田少,耕获三不赡一,民人不得不远徙他乡,求食四方;(2)徽州境内水路交通发达,方便经商;(3)徽州地处经济发达地区附近,尤其是宋室南迁杭州后,政治经济中心南移,为徽商兴起创造了条件;(4)徽州自然资源(竹木等)丰富,为徽商互通有无提供了物质基础;(5)徽商“贾而好儒”,官商结合等。也有的认为一是徽民素称勤劳,不辞山高路远。二是经商方式多样:走贩(长途贩运);团积(囤积居奇,贱买贵卖);开张(广设典肆,开展竞争);质剂(经营典铺);回易(以所多易所鲜)。三是经营项目广泛,除盐典茶木外,还有布匹、丝绸、粮油、陶瓷、漆器、药材、茶馆、钱庄,以及南北杂货、京广百货等。四是资本筹措和运用灵活。五是徽人宗族、同乡观念重,结成徽帮,有利竞争。也有学者认为徽商的兴起得力于宗族势力,徽商在商业竞争中的进一步发展,更离不开宗族势力的支持。前贤这些观点无疑大大深化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但很少从文化角度立论的。2005年栾成显先生发文指出,商品和市场乃至地理环境不是徽商兴衰的决定性因素。徽州文化在徽商崛起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徽商的成功铸就了徽州文化的辉煌。儒家文化的负面影响为徽商衰落的内在因素。经济与文化互动是徽商兴衰的一个重要启示。[1]栾先生第一次提出徽州文化是徽商兴起的重要因素,对我们很有启发。本文正是受此启发,
再谈一些未尽之言,就教于学界。
对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地区、一个群体、一个人来说,文化始终是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言行。徽商也决不例外。但这一点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在论及徽商兴起的原因时,明清时人几乎一致认为是田少人多的因素。如《徽州府志》载:“徽之山大抵居十之五,民鲜田畴,以货殖为恒产。”直到民国时,人们还是那样认为:“吾徽居万山环绕中,川谷崎岖,峰峦掩映,山多而地少。遇山川平衍处,人民即聚族居之。以人口孳乳故,徽地所产之食料,不足供徽地所居之人口,于是经商之事业以起,牵车牛远服贾。今日徽商之足迹,殆将遍于国中。”[2]以上说法不无道理,但并没有解决如下问题:全国之大,像徽州这样“民鲜田畴”的地方不在少数,但为什么没有兴起一个全国著名的大商帮?为什么徽州人能够“不辞万里游”,“持筹徧九州”?而这正是文化的力量。
一、 观念的解放是徽人走出深山的
重要推动力量
觀念从来就是行动的先导。在封建社会,士农工商是固化的社会定位,重农抑商是历代王朝的基本国策。人们不到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时候是不愿去“逐蝇头”的。但是明代中叶王阳明心学在徽州的传播,大大促进了人们思想观念的解放,成了徽人经商的重要推动力量。
阳明之学一反朱子的“格物致知”论,提出“致良知”学说,提倡独立思考。他认为即使是愚夫愚妇只要去除蒙蔽,也能获得“良知”,成为“圣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提出:“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王学兴起后,王学高徒通过培养徽
州弟子或亲往徽州通过讲会﹑会讲诸形式大力传播王学,迅速传遍徽州,可以说掀起了一个思想解放高潮。
在王学的影响下,徽人从思想观念上说,当时在三点上取得了突破:
一是认为贾业不是“贱业”。
传统社会重农抑商的结果,造成了“贱商”的观念,在人们心目中从商总是一种低贱行为,商人的形象也常常成为讽刺嘲笑的对象。但在王学的影响下,这一观念在徽人中得到扭转,很多人认为经商“治生”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低贱。例如明中期歙县人黄崇德,起初一心要走科举之路,但他父亲文裳公对他说:“象山之学以治生为先。”象山是指陆象山,即南宋著名思想家陆九渊,王阳明的新学就是继承并发扬了他的学说,称陆王学派。文裳公的意思是说陆九渊也主张把“治生”放在第一位。既然这样,“公(黄崇德)喻父意,乃挟赀商于齐东。”[3]嘉靖年间婺源人李大祈也说:“丈夫志四方……即不能拾朱紫以显父母,创业立家亦足以垂裕后昆。”[4]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不能科举入仕为父母争光,那么通过经商致富,“创业立家”,也足以为后人树立榜样。这种认识显然已经大大进步了。有这种认识的人当时比较普遍,嘉靖年间歙县人许侔先,就是遵父命经商,他常对人说:“人之处世,不必拘其常业,但随所当为者。士农工贾,勇往为先,若我则贾业者也。或辞利涉之艰,则大事去矣,奚以充其囊橐,裕身肥家乎。”[5]在他心目中,士农工贾不管哪一行,只要勇于去践行就是好的。
二是认为服贾不负于务农。在传统社会,“农”居第二,“商”居末位。从社会地位来看,经商不如务农。所以人们一讲到商人,就会以“奸”字冠之,所谓“无商不奸”。商人的形象是不好的,这也是人们不愿经商的原因。但在明中叶,有的徽州人就不这样看了。明代徽人江次公在劝他的长子一凤经商时就说:“耕者什一,贾之廉者亦什一,贾何负于耕?古人非病贾也,病不廉耳,若第为廉贾。”[6]意思是说,务农只能取得十分之一的利润,如果那些廉洁的商人也只赚取十分之一的利润,那么就品德说来,经商有什么不如务农?古人非议的不是商人,而是那些贪婪的商人。你只要做个廉贾就行了。
三是认为贾不负于儒。在传统社会,士居首端,商居末位,已是定论。但是正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上,一些徽州人又有了全新的看法。明代歙县程澧少孤,家境艰难,后远游经商,终“以计然策起富”,他就常说:“澧故非薄为儒,亲在儒无及矣,籍能贾名而儒行,贾何负于儒?”即是说,我不是看不起读书为儒,但父亲离世,母亲在上,我无法读书为儒啊。如果我名义上虽是个商人,但实际上我是按儒家的思想指导我的经商行为,经商又有什么不如为儒呢?尤其是徽州的一幅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联语将读书和营商相比较,只要效果好,两者就不分什么高低。这种认识在几百年前真正是石破天惊的呐喊!
解除了轻商贱商的紧箍咒,大批徽人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踏上了从商之途。
二、“能寒暑,恶衣食”的山民品格铸就了徽人的创业精神
徽州处于万山之中,环徽皆山也。这里川谷崎岖,峰峦掩映。就生活条件而言,山区民众与湖泊地区或平原地区的民众相比,艰难多多。湖泊地区人们以船代劳,平原地区民众以车带步,而山民则不行,万事必须躬自操劳,而且负出更多,回报更少。史料记载了徽人的辛勤,“农力最为勤苦,缘地势陵绝,厥土騂刚而不化。水湍急,潴蓄易枯,十日不雨,则仰天而呼;一雨骤涨,而粪壤之苗又荡然矣。大山之所落,力垦为田,层累而上,十余级不盈一亩。刀耕火种,望收成于万一。”[7]而且就这样,也是“耕获三不赡一”,真可谓“为力最劳,为享最薄”。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千百年来,恶劣的生活环境世代锤炼着这里的民众。环境造就了徽州人吃苦耐劳的品格,并且内化成一种精神。外出创业正是需要这种精神。徽人大都“小本起家”,到处是人生地不熟,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没有这种精神是决不行的。徽商正是发扬了这种精神,他们的艰苦常人难以理解,甚至被封建文人讥讽为“吝啬”。明清小说中,只要写到徽商,大多予以讽刺、嘲笑:别看他家事万贯,臭猪油几坛,碗里只漂几颗油星子。可见这是一个普遍现象。这些文人把这说成“吝啬”,可是我们换一个立场来看,不正是徽商艰苦创业精神的生动写照吗?
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对创业者来说,艰苦倒是其次,险恶更是防不胜防。商海闯荡,决非平湖荡舟。虽然在徽州家谱中我们常常看到,徽商外出“不数年赀大起”、“居数年,颇获利”、“经营数年,渐丰裕”,但这都是对成功者的表扬,而失败者往往在家谱中很少见到,但在其他文献中却屡见不鲜。事实也是如此。外出经商,各种情况都可能发生,被盗、被抢、被杀、病死、淹死、折本,都是司空见惯之事。面对这样的情况,如果后人望而生畏,止步不前,则徽商也就不存在了。徽人所具有的文化品格,使他们不畏艰险,勇往直前。正是这种万难不屈、百折不挠的精神,成就了徽商。
而且,我们还要看到徽商妇的巨大作用。在徽州,“土著或初娶妇,出至十年、二十、三十年不归,归则孙娶妇而子或不识其父。”[8]当然,能够回来已是万幸,还有不少人就客死在外了。丈夫远出,家中的一切都交给了妻子。有的要自食其力,有的还要仰事俯育,担子更重。她们为了撑起这个家,过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生活。“能寒暑,恶衣食”也化为徽州女人的内在品格,所以徽州女人也特别能吃苦。《徽州府志》载:“女人犹称能俭,居乡者数月,不占鱼肉,日挫针治缝纫绽,黟祁之俗织木棉,同巷夜从相纺织,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徽俗能蓄积,不至卮漏者,盖亦由内德矣。”徽商妇的吃苦耐劳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在外创业的徽商们的后顾之忧。徽商的功勋章确实应有徽商妇的一半。
三、宗族文化成为徽商成帮的粘合剂
徽州是一个移民社会,自从中原移民将北方的宗族制度移植到徽州后,由于朱熹和历代大儒的提倡,再加上千百年来徽州山区封闭的自然环境,宗族制度不断得到加强,宗族文化得到持续稳定的发展,乃至徽州社会成为一个宗族社会。正如时人所说:“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一杂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岁时伏腊,一姓村中千丁皆集,祭用朱文公家礼,彬彬合度。父老尝谓新安有数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数十世不改,而宵小不敢肆焉。”[9]
这样的文化背景对徽商兴起起到了很大作用。宗族文化实际上成了徽商成帮的粘合剂。通常情况下,徽人经商先是一人出去闖荡,当他在一个地方发现商机,并初步成功后,一般是首先邀请兄弟、宗人前来,或合作或独自经营。同宗之人有着共同的血缘关系,知根知底,具有较强的向心力,很容易抱成一团,结成帮伙,这比自己一人单打独斗自然要强很多倍。正如时人所说:“夫两邑(指休宁和歙县)人以业贾故,挈其亲戚知交而与共事,以故一家得业,不独一家食焉而已。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下亦至数十家数家,且其人亦皆终岁客居于外,而家居者亦无几焉。”[10]
徽州其他各县也无不如此。当然,这里的千家百家、数十家数家,不能理解为由先驱者养活的意思,而是说在先驱者的引导下,这些人也得以在外地创业谋生了。
在这方面,盐业的经营最为明显。由于盐业销量非常大,需要的人也很多,所以先期在扬州或杭州站稳脚跟后,他们就大批引来本宗族的人加盟,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个宗族的势力。史载:“徽人在扬州最早,考其时代,当在明中叶。故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扬盖徽商殖民地也。故徽郡大姓,如汪、程、江、洪、潘、郑、黄、许诸氏,扬州莫不有之,大略皆因流寓而著籍者也。”[11]
在扬州“莫不有之”的这些徽州大姓,实际上就是徽州的若干个宗族群体,他们以宗族为纽带结成团伙,在扬州经营盐业。由于他们人多势众,又同宗同族,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扬州的盐业。
由于在外徽商有较强的宗族文化背景,团结意识、互助意识都很强。这一特征连外地人顾炎武都看出来了,他走遍很多地方,发现徽州人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同:“新都(徽州)人……商贾在外,遇乡里之讼,不啻身尝之,醵金出死力,则又以众帮众,无非亦为己身地也。”[12]这种“以众帮众”的精神正是宗族文化的体现。
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徽商利用这种宗族文化不仅共同克服遇到的困难,而且还团结起来开展竞争,自然往往获胜。如明代金陵(今南京),“当铺总有五百家,福建铺本少,取利三分四分。徽州铺本大,取利仅一分二分三分,均之有益于贫民。人情最不喜福建,亦无可奈何也。”[13]虽然我们不好说在南京的徽州典铺都是同一宗族人所开,但这几百家典铺肯定是分属几个不同宗族的徽州人所开,宗族文化绝对是起了作用的。他们低息的统一行动自然赢得了广大的顾客。
四、较高的文化素质助推徽商走向成功
徽州在朱熹的影响下,形成了重教兴学的优良传统。人们特别重视教育,乃至出现“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现象。徽州很多家谱都显示了对子弟教育的高度重视。如徽州《黄山岘阳孙氏家规》在“端蒙养”条中就规定:“凡人非上智,未有不由教而善者,如古姙妇有胎教之法,《礼·内则》有始学之教,皆不可不知。即今常情教小子者,能言教之称呼及唱喏,务从容和顺,不可教以戏谑诙笑。四五岁教之谦恭逊让,以收其放逸之心,温和安静,以消其刚猛之气,有不识长幼尊卑者,诃禁之。七岁则入小学,读蒙童杂字、《孝经》等书,即与训解,教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以养其心,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以养其身,教以忠孝、诗章、歌咏,以养其性情。稍长而聪明者,出就外傅,渐次读《语》、《孟》等书,庶几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而大人之本实立矣。”对小孩每个年龄段的教育内容都做了明确规定。《新安王氏家范十条》在“重家学”条中也指出:“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诚意正心,所以修身也。故大学之道,必首之以明德。《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所谓养正者,教之以正性也。家塾之师,必择正学端严、可为师法者为之。苟非其人,则童稚之学以先入之言为主,教之不正,适为终身之误。若曰童稚无知,不必求择明师,此不知教者也。”特别强调了为孩子“择师”的重要性,必须选择“正学端严、可为师法”者作为孩子的老师。以上都说明徽州人对孩子的童蒙教育高度重视,一是正品行,二是学文化。徽州谚语:“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虽然十三四岁就出去学徒,但此前在家已学习了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了。这一阶段的学习非常重要,不仅端正了品行,而且学到了文化,也养成了学习的习惯。加上学徒期间又继续学文化,这样在二十岁左右独自创业时确实是一个有文化的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