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之“喜悦”义的引申发展研究

李晓婷

《说文解字·心部》：“快，喜也。从心，夬声。”小篆字形为“”，字形右半部“夬”小篆字形为“”，表“勾弦射箭”义，会心气畅行之意。故，“快”本义为“高兴，愉快”。例如：

文信侯去而不快。 （西汉《战国策·秦策五》）［1］

邑曰：“百万之师，所过当灭，今屠此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 （东汉《汉书·王莽传》）［2］

一、词语“快”的引申义

1.“畅快、舒畅”义

当人的内心情绪为高兴、愉快时，其心理状态多为豁达开朗，通畅无忧的。且“快”之“夬”有心气畅行之意，“快”之词义在一定程度上又受到了其声符的影响，产生兼表“心气畅行”之意的新义项，故当“畅”在使用过程中修饰对象发生变化，由抽象的心理转变为具体的体貌时，则产生“畅快，舒畅”义，表示身体、耳目的舒畅，例如：

虞公贪财，不顾其难，快耳悦目，受晋之璧，屈产之乘，假晋师道，还以自灭，宗庙破毁，社稷不祀，身死不葬，贪财之所致也。（汉《春秋繁露》）［3］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汉《史记·李斯列传》）［4］

2.“称心、遂意”义

通常认为，当人的内心想法、要求得到满足时，则会产生“高兴、愉快”的心理状态，因此，“快”又可引申为“称心、遂意”义。例如：

快，可也。 （《玉篇·心部》）

其去刚卯莫以为佩，除刀钱勿以为利，承顺天心，快百姓意。 （东汉《汉书·王莽传》［2］

故其欲关豫朝政，惬快私愿，是乃理之自然也。（清《全后汉文》）［5］

蛴螬以背行，快于用足。（晋《博物志》）［6］

此马虽快，然力薄不堪苦行。 （唐《晋书·王湛传》）［7］

可见，“快”的本义为“高兴、愉快”义，以此为意义演变的基础，共有2个发展方向，分别是表心理及表事物；表心理这一方向引申出“称心、遂意”义，表事物这一方向引申出“畅快、舒畅”及“疾速、迅速”义；以“疾速、迅速”义为基本义又可引申出“锋利”义及“好”这一义项，在此暂且不表。

3.“疾速、迅速”义

此外，“快”又有“疾速、迅速”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快，喜也。引申之义为疾速。从心，夬声。”

二、构词语素“快”的引申义

此外，当“快”作为构词语素与其他语素组合成词时，其语素义除上述几个义项外，又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新的语素义及义项的发展域。

【快快】

《汉语大词典》共收录4个义项：1.宽明貌；2.肆意；3.犹快活；4.赶快。 其中，“肆意”“犹快活”“赶快”3个意义均由“快”的本义及引申义作为语素义，而“宽明貌”这一意义却是“快”作为构词语素时产生的新的意义。

《诗·小雅·斯干》：“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哙哙”，宽敞明亮貌，与“哕哕”，深暗貌相对应。 “哙”，本义为“吞咽”，《说文通训定声·泰部》：“哙，假借为快”，为“快意，称心”义。汉郑玄笺：“哙哙犹快快也……日则快快然，夜则煟煟然，皆宽明之貌。”“哙”与“快”皆无“宽敞明亮”义，但当其成为构词语素叠用成词时，则产生这一新义。

“快”本义为“高兴，愉快”义，当人的心理状态达到愉悦的程度时，心气舒畅，整体的心境会呈现出一种开朗向上，开阔通透的状态，给人一种闪闪发亮的感觉，这种状态折射到现实的真实环境中，则表现为宽阔，明亮。 故而，“快”本无“宽敞明亮”义，但在“快快”这一重叠式的词语里，“快”的语素义由抽象的心理环境折射到具体的现实环境里，引申出“宽敞明亮”义。这种由表现心理情绪或人的自然状态的词义折射到形容具体的环境，事物上的词义引申，在汉语中是较为常见的现象。如“惨”，《说文解字·心部》：“惨，毒也。从心，参声。”本义为“狠毒，厉害”，又引申表“忧愁，悲惨”义，当人的心理情绪为悲惨状态时，则会呈现出一种向下的、低沉的、黯淡的氛围，当这种氛围折射到具体的环境、事物上，就表现为昏暗，故而，在一些古文里，“惨”还被用来形容日光昏暗，如唐代蒋凝的《望思台赋》：“烟昏日惨”，这里的“惨”与“昏”相对应，形容天色的昏暗无光。

此外，这种词义的引申在其他语言中也有证可查，如英语中的“brighten”，既有“快乐高兴”义，Seeing him，she seemed to brighten a little.（看见他，她似乎有点高兴）。例如：

“明亮、变亮”义，The sky above the ridge of mountains brightened.（山脊上方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

俄语中的“светлый”，有“光亮的，明亮的”意义，светлый ая л`ампа（亮的灯），有“高兴的，愉快的”意义，светлыйые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愉快的回忆）。

可见，这种表心理情绪的词义与形容具体事物的词义之间的相互引申是符合人类的心理认知的。

【快然】

义为喜悦貌。《淮南子·泰族训》：“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之。”按 “叹”当作“笑”。除“喜悦貌”这一意义外，“快然”在文献中还当有“松快，轻快”义，多出现在医术中，用以形容身体器官之类，是“快”的语素义由“心理域”到“体貌域”的一种跨越。例如：

是动则病舌本强，食则呕，胃脘痛，腹胀，善噫，得后与气，则快然如衰，身体皆重。（战国至秦汉《黄帝内经·脉经第十》）［8］

取之膺中外喻，背三节五脏之傍，以手疾按之，快然，乃刺之。 （战国至秦汉《黄帝内经·无邪第二十》）［8］

其中，“快然”一词若都解释为“喜悦貌”则文义不通。根据上下文，“得后与气”中的“后”为“大便”，是指人得了脾实之症，进食会呕吐，胃痛，腹胀，大便与气体排出缓慢，身体变重。此句的“快然”一词当解释为“松快，轻快”义，形容人的身体器官，是由形容人的情绪喜悦，轻快引申到形容人身体器官的“喜悦”，即“松快，轻快”义，由“心理域”跨越到“体貌域”，此义《汉语大词典》未收，当补。

【快活】

义项有：第一，高兴，快乐；第二，鸟鸣声。“快活”一词沿用“快”之本义，为“高兴，快乐”义，形容人生活的潇洒肆意，内心的轻松自在。例如：

我从此一时休去，自己财宝随身受用，可谓快活。（宋《景德传灯录》）［9］

此外，文献中“快活”一词还被引申用来形容鸟类，例如：

你到京师，切记为我传语通判宅眷，鹦歌已归到乡地，甚快活，深谢见放也。 （宋《春渚纪闻》）［10］

“鹦歌”即鹦鹉，为鸟类的一种，这里将鹦歌拟人化，全文都在以人的口吻与人类进行对话，这里的“快活”一词用来表示鹦歌被主人放还后，回到山野森林，得到自由的喜悦与激动，是“快活”这一词由形容人类到形容鸟类的过渡形式。同时，鸟类的内心情感通常都会以叫声的形式向外界传达，喜悦快乐对外通常表现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鸟鸣，故而“快活”一词又从“高兴，快乐”义引申出“鸟鸣声”这一意义，通常指喜悦的，动听的鸟鸣声，这是“快”的语素义的另一种延伸。例如：

丰年无象何处寻，听取林间快活吟。（宋《五禽言》）

【快满】

义为犹丰满。《汉语大词典》收录“快满”为“丰满”义，此注解界限不甚清楚，容易混淆为形容身材之圆润丰满，“快满”，当取“丰满”之“丰富，饱满”之意，用以形容礼乐中“乐”的丰富饱满。

减是退让、撙节、收敛的意思，是礼之体本如此；进者力行之谓。盈是和说、舒散、快满的意思，是乐之体如此；反者退敛之谓。 （宋《近思录·为学大要》）［11］

此句是朱熹对《礼记·乐记》：“礼主其减，乐主其盈。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礼减而不进则销，乐盈而不反则放。”一句的译注。

此处的“快满”与“和悦舒散”为同类型词，与前文的“退让撙节收敛”相对应，“减”是礼让，抑制，约束；“盈”与此对应，是“和蔼，舒展，丰富”之意，形容音乐的舒缓，情感的丰富和饱满，与形容身材的圆润饱满不同，故《汉语大词典》收录的“快满，犹丰满”义当再加说明，与身体之丰满区别开来。

再来看“快满”的“丰满”义的由来，“快”的本义、引申义皆无“丰满”之意义，“满”本义为“充盈”，《说文·水部》：“满，盈溢也。 ”《广雅·释诂四》：“满，充也。 ”如：

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春秋《尚书·大禹谟》）［12］

孔传：“满谓盈实；假，大也。”

由此可得，“快满”的“丰满”义由“满”这一词的词义而来，而“快”仅作为构词语素出现，不具有实际意义，是一种偏义复词，这也是“快”的另一种词义发展方向，仅作为构词的一部分，不具有任何实在意义。

综上，当“快”作为词语存在时，由其本义“高兴、愉快”义可直接引申出“畅快、舒畅”义、“称心、遂意”义及“疾速、迅速”义三种意义；当“快”做构词语素时，“快快”一词中又可引申出“宽敞明亮”义，“快然”一词中可引申出“松快，轻快”义，“快活”一词中可引申出“鸟鸣声”这一意义，“快满”一词中则仅作为构词语素出现，不具有实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