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华
“千禧”在今天已是明日黄花的话题,因为二十一世纪的青春期渐行渐远,这种“旧事重提”的行为给人感觉有点不合时宜,甚至“迂腐”,虽然“回忆”或“记忆”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诗学形态和写作路径。确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正如《千年之痒》的作者吴昕孺自己在小说中所写的:“千禧年只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游戏。”在逾越过千禧之后的当下,人们在生活的高速公路上,或匆匆赶赴时局的盛宴,或纵情浏览世相的风景,该变幻的已经改头换面或者今非昔比,不能易移的和不想置换的依然将自我交付给“春风不改旧时波”……时间从不曾断流,生活依然在继续。
然而,殊不知,对于六十年代末生人而言,特别是对于其中世代生活在农村的那一群人而言,“新世纪”曾应是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畅想曲和最神圣的精神命题了。他们一直向往着,憧憬着,新世纪一旦莅临,这将是一个多么层云荡胸、热血沸腾的“神圣时刻”啊!与之同时,我们再立足另一侧面来考察。这一代人从牙牙学语到识字启蒙,自始至终都接受“文革”的施洗,别样的梦想与激情哺育着他们的童稚期;而整个学校教育阶段又邂逅上“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大变局、大转型,一股簇新的理想与荣光扑面而来,在催熟他们的人生。
从幼儿园到高中,“吴昕孺们”作业本封面上的常客往往是一帧高耸入云、浓烟滚滚的工业烟囱图片,这样的图片向世界昭示中国的崛起与强大,鼓舞着广大学子奋发有为。这样的图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关于中国想象“千禧年”的符号和象征。因此,从受教育的角度、从代际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说,吴听孺这一代是理想主义的真正产儿。八零年代是中国理想主义风帆高扬的黄金年代,出生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这代人从中扮演了弄潮的中坚力量。正如朦胧诗人顾城的《一代人》所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见,揭橥这一代人的“心灵史”是有着重要意义和价值的。
在我看来,《千年之痒》就是为表达这样的心路历程和人文旨趣而写、而生。因此,该作品在选题上决非冬烘先生所为,反而恰恰直入当下中国人的“精神档案”,是对一种沉甸甸的生命痕迹之爬梳钩沉,是对一种目前愈加匮乏以致将付之阙如的精神情操之抚慰和宣泄。如此一来,似乎又给人以大言炎炎之感;实则不然,《千年之痒》始终将自己的血肉托付给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年书生“乌去纱”。关于英雄的种种描述只能留在神话、传说时代,“平凡的世界”里的人们如何不平庸、不平俗,这恰是当下人文精神建设不可或缺的课题,是当下文坛所必须填补的空白。吴昕孺自述该小说肇始于二00七年,这一年正是其而立之年的告结和步入不惑之年的发端,是故,我产生一个基本判断——小说就是对“而立之年遇上千禧之年”的深情回眸与恰切总结。接下来,小说在叙述结构或故事时间上有所延宕,不过是这种内在理路的缓冲和余绪。
小说生动且深入地叙述了一个普通知识人,为了内心的理想所做出的不懈寻找,以及为了固守这种理想而展现出在日常中“反俗”的人格操守。“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尽管如此,还是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其所寄寓的理想本身并不一定如何“高大上”,诗人余秀华在这一点上的表达相当精妙。是的,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平凡人生不管历经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沧海桑田,还能将一种超越现实层面的东西一直系挂在方寸之间。鲁迅说过:“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事实上,我们不能不对那种真正有信仰、有追求的“左派”投以敬意。《千年之痒》中的“乌去纱”和“左”“右”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让他永不释怀的只是“楼上那双眼睛”。与之相应而来的是,“那双眼睛”是否真正关注过“乌去纱”本人?是否真正是“乌去纱”所认定的“真实的美所在”?“眼睛”的主人究竟又是何种情形……
一切都不重要,也用不着去瞻顾思虑了,焦点是唯一的——“那雙眼睛”让他获得了不一样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碰撞。这种感觉就是他冀望的全部之所在。在此基础上,他主动与“眼睛”的主人吴盈盈通信,在失去吴盈盈音信之后,他千方百计地寻访。整个寻访过程就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基本骨架。故事的主轴只有“一个人”和“一座城”,但从东到西、由南到北,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延伸到将近四十的人到中年,哪怕道听途说到一丁点蛛丝马迹,乌去纱都在不断地寻找。
“寻找”是文学母题。乌去纱寻找吴盈盈,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寻找自我”,寻找自我精神层面上那一刹那回归自我、享受自我的“美”与“好”。吴盈盈绝非有意东躲西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因为在她心里根本没想过有个男人一直在为她痴心不改、倾倒不已。那个寻找的圆周中虽然人海茫茫,却也非泥牛入海,几番看似“吴盈盈”已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有如镜花水月。
尤可称道的是,这种“寻找”在作品中所呈现的并非乌去纱特意冀求补偿现实生活的缺陷,视吴盈盈为生命中不可取代的红颜知己,一诉衷肠和慰藉平生。相反,小说从一开始就表明了,吴盈盈与乌去纱并不站在同一精神地平线上,那些横空出世的书信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时过境迁依然“几路几号”清晰如昨的公交路线,和令人晕头转向的“转车”,都在记录着乌去纱的精神跋涉之苦。乌去纱在演绎另版的“穿过整个‘橘洲去‘找你”,每次乘兴而去,又总是灰头土脸地败兴而归。
是为满足肉欲吗?决非如此,因为乌去纱在大学里就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地和理发师昌静好上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天之骄子还不至于要沦落到上演“有志书生恋上风尘女子”的老套上去吧?在一所以文科见长的师范大学里,衣裙素净、长发飘飘的女生多着呢。因此,乌去纱与昌静的结合,折射出乌去纱因理想主义而抱定的“反俗”意识和叛逆心理。乌去纱并不激愤,但他的行状不落窠臼:在找工作和晋升的道路上,他不曾降格以求、送礼行贿;在男女关系上,他可能对心仪女性如昌茜、李美超有过念想,但从不践踏道德底线,甚至拒绝“被嫖”。小说将其中一个人物命名为“李美超”,或许蕴含着真“美”是用来“超越”的之意;在对待朋友关系上,他又是两肋插刀、尽心而为……乌去纱是平凡而卑微的,是饮食男女和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春秋大梦固然应由帝王将相去做,蕞尔小民心中那方梦土也理当受到正视,因为平凡如我辈者是绝大多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香巴拉。
《千年之痒》真切地描述了一个普通知识人为“心中的理想”奔走其间,而又不断在“想不到”的精神幻灭中苦苦求索的生活现实。在这样一个时代,风驰电掣的不止是我们的物质生活,精神意识领域里的“日新月异”完全可与之比肩,一些生活具象中所表露出的“世道大变”甚至令你猝不及防。理想主义者则不然,他始终操持着自己笃定的精神世界,决不朝秦暮楚地调换心灵的矢向。一个偶然的机会,乌去纱向销售量为全国翘楚的《知心人》杂志投稿,受到编辑鲍容楠的重视。鲍容楠从荆州来到橘洲,亲赴乌去纱的学校和寝室面授改稿机宜,他十分体恤乌去纱,不容商量地只要求乌去纱请他在学校食堂吃个便饭。在鲍编辑的提携和关照下,乌去纱的作品很快变成他梦寐以求的铅字。鲍容楠加持乌去纱的恩惠远不止于此。因为这篇文章,乌去纱成为校园闻人,并直接改写了他的命运。乌去纱上大学的一个志向便是不回橘洲县当中学老师。如果回乡,乌去纱的人生轨迹变了,“那双眼睛”还会永久在他心中闪烁么?这一切是很难设想了。凭着这篇文章,毫无背景可言的乌去纱出乎意料地在省城找到了《南方卫生报》采编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吃水不忘挖井人,乌去纱对鲍容楠的恩德深铭五内,鲍容楠的温文尔雅、成熟稳重更是让乌去纱崇拜有加。然而,鲍容楠后来东窗事发。他雁过拔毛式地克扣作者稿酬,乌去纱也没能幸免;他伪造书号非法赢利,又差点让乌去纱上当……这么一个有能力、有水平的师长却不思悔改,一错再错,最终锒铛入狱,这是乌去纱万万想不到的!
想不到的地方多着啦。正如小说里面直接写到:“乌去纱说:‘鞠安仁是我的好朋友,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在乌去纱看来,鞠安仁是一副典型的老夫子形象:腹有诗书,而且不失桀骜;偃仰啸歌,甘于清贫。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卸下清高,和乡下一名养猪专业户结婚。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更加体现出他的隐士风范和名士风骨。一切给人的猜度就是,同为知识人,他应该与鲍容楠有云泥之判——鲍容楠属于让人“知面不知心”的那种,鞠安仁则是那种表里如一的“率真派”,他给人的印象甚至比乌去纱还活在“理想”之中。然而,鞠安仁却以“名师”为掩护,多次猥亵和诱奸女生,终于东窗事发。鞠安仁的“突变”令乌去纱震惊不已。对此,作品特意交代过另一位同学、成功商人周万年的自白:“所以我赚不到大钱,只能把生活弄得潇洒点,你不要看我平时乱弹琴,其实我最恋家里那张床。”
鞠安仁的堕落再次表明,在物质丰足、功成名就的同时,人的精神生活是多么容易坍塌。鲍容楠和鞠安仁都是筑建乌去纱精神空间的重要支柱,鲍为恩师,鞠是挚友,但他们都让人“想不到”。还有姨妹昌茜,她也给乌去纱制造了极大的心理落差。曾经一度,乌去纱暗自认为昌茜比昌静更适合自己,但昌茜的身世和生活扑朔迷离。长期在深圳打工的她,突然回来与自己毫不般配的小学同学闪婚,然后闪离,再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故事的层层展开,昌茜先是做过“三陪”,后来又卷入传销之中,中间还与“卖身”被抓若隐若现地联系在一起。就是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女子,其背后隐匿了多少鲜为人知的今生今世呢?昌茜的不堪往事每揭开一步,乌去纱就多了一层讶异。当然,最让乌去纱想不到的,是吴盈盈的最后出场。吴盈盈让乌去纱寻找了十多年,但最终“她真的认不出我了”。这是一记最大的反讽,一如西西弗斯穷尽全力将石头推向山顶,到头来石头又滚落下山……吴盈盈不仅不认识他了,而且在她的“心灵档案”里,乌去纱从头至尾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楼上那双眼睛”的主人,原来私生活混乱不堪,情感履历错综复杂,乌去纱只是其生活表格中“加油也白搭,终是一场梦”的小小一行。或许这就是精神生活或理想本身,因为世界本是荒诞和绝望的,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需要堂·吉诃德式的反抗与绝望。理想或精神生活是回馈不了任何实在的东西给你、给我的,如果你不需要她,尽可去混迹风尘。。
《千年之痒》悲悯地道出了当下国人精神“空心化”的实际情状,表现出了极其严肃的写作格调和思想品位。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张贤亮给世人带来了一部名噪一时的《灵与肉》。小说主人公许灵均面对生父抛出的物质诱惑与异国风情,坐怀不乱,他已经无法将自己从山水田园、淳朴农妇、乡村教师等这些生存中分割开来,并最终为这种“贫贱不能移”的行为自我礼赞、自我陶醉。作品似乎暧昧地额手庆幸“文革”对他体内欲望的阉割和压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嗟乎!这就是生活,让你怨天尤人都变得没有道理。当然,能颖悟到生活的这些门道,无论如何需要智慧和思想,这绝对没错。同时我们又要知道,智慧也好,思想也罢,都是由精神生活所统摄的。正如上文分析到的乌去纱在不断的“想不到”中陷入迷茫和困惑,种种“想不到”清晰地表明了当下国人精神状态所绽放的是一种苟且、滥俗的“恶之花”。
吴听孺的《千年之痒》在叙述策略上相当讲究。他一直在集中火力,下大力气将“寻找”这个主题弄得纲举目张、山明水秀。小说还有一个不能不认真看待的线索:电台主持人尚能。尚能是一个“心灵厨师”兼娱乐偶像式的人物。在精神生活、理想情操纷纷退潮的时代里,缪斯女神黯然后撤,娱乐女神粉墨登场,成为人们物质生活之外的全部主宰。众所周知,波兹曼写过一部《娱乐至死》,表达了对只有快感大行其道的当代生活的强烈不满。电台主持人尚能可谓是一呼万应,他回母校开听众见面会,少男少女为之尖叫不已,他在台上简直就是一尊鲜活的神。问题在于,在这耀眼的光环背后,尚能不得不将自己还原成常人,当然他本来就是常人。市场经济君临天下,物质不再只是生存的客观保障,它还成为衡量生存质量和人物身份的标尺。随着青葱纯情的少女一个个主动或被动缴械,轮番成为他的床上之物,肉欲的满足与泛滥,使得这位情感按摩师都认识不清情感和爱恋究竟为何物了。一边胸怀赤子之情,一句“我是尚能”足以引爆全场;一边麻木不堪,将男女关系简化成物理运动……尚能的精神越来越分裂,也越来越空虚,最终他选择了自杀。这正是他个人精神走向“空心化”的极致表现,以身体了结精神“空心化”所带来的“罪与罚”。
从这个角度而言,尚能可谓是“捧死”的。进入九十年代后,莘莘学子不再像乌去纱那代,热爱诗歌和文学,热爱思考和探索,以至于能用诗歌去打动爱情。现在的孩子盲目、狂热地“追星”,玩时尚,比炫酷。全民狂欢已经将一个时代的精神“空心化”暴露无遗,穷形尽相。自不待言,“空心”的不止是大学生,成为尚能自杀帮凶的还有数以千万计的市民和成年人。昌静生小孩了,雖然后来开店做生意,但她的确没有任何富赡的精神填充生活的余裕,她也是尚能的铁杆“粉丝”。千千万万个昌静都是尚能的铁杆“粉丝”,因为他们有太多的精神暗伤需要慰安,他们越来越体验到孤单寂寞给自己带来的难言苦痛……心扉需要敞开,心灵垃圾需要倾倒,尚能在情感热线中自觉地扮演起心灵垃圾桶和情感救世主的角色,但他自己却倒在心灵垃圾和负面情绪的包围之中与重压之下。划开泛滥于社交场合的那些精致笑颜、程序化礼数,原来生活是如此面目狰狞,举步维艰,“家家有部难念的经~人人都有苦要诉”,所有人的精神垃圾都倒向他,自己苦苦追求的爱情却被来了个釜底抽薪,尚能已然负荷不起,死是一种解脱。这就是没有理想、精神匮乏的时代里最大的“精神问题”。
确乎,当而立之年遇上千禧之年,其本意是一代人能以精神层面的东西指引自我、超越自我、获得自我。但无论在千禧之前,还是千禧之后,乌去纱基本上活在精神瓦解的滑道中,整个生存状态一如作家刘震云笔下《一地鸡毛》所描述的那样。从表面上看,《千年之痒》颇具新写实主义的风貌,但吴听孺其意并不在于解构生活、解构人生,虽然某些地方不失“油滑”和“谐趣”,字里行间却分明流露出对精神生活流失后的悲悯,“哀歌”意蕴潜伏其中。小说所指涉的,无疑是一个宏大而正面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依然愈演愈烈,就像小说中所写到的乌去纱的同事单洪涛,他不停地企图通过情感游戏去获取生存资源;而昌静没日没夜地在网聊中挥霍自己的人生和饕餮虚拟情感……整部小说没有太多的趋新求异,而是诚诚恳恳地将自己交给现实主义,履行起文学本有的责任——直入心灵、匡扶时弊,表现出极其严肃的写作格调和思想品位。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