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妍
摘要:“拉奥孔之死”是西方艺术作品中一个永恒的母题。不论是小说、戏剧、诗歌、雕塑还是绘画,都曾经对拉奥孔做过这样或那样的描绘。而我们这里所说的《拉奥孔》,乃是德国著名美学家、文学批评家莱辛所著的《拉奥孔》。在以希腊化时期的著名雕塑作品“拉奥孔”雕塑群为叙述对象的同时,莱辛的该部著作里也详细的提及了与“拉奥孔”这一母题有关的其他艺术表现形式。通过对他们之间的种种联系差异的详细分析,莱辛在这部书中证实了他有关于“造型艺术比诗歌更适宜于表现美”[1]的观点。而在此部著作的第三章,莱辛详细的叙述了“造型艺术家为什么要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2]的相关问题。本文就此问题更深入的探讨了造型艺术家运用此种描绘手法究竟能使作品得到怎样更好的表达和阐释,它对受众群体对造型本身的接纳和理解是否能够提供更为便捷的帮助。
关键词:召唤结构;视域留白;模仿与补充;悲剧意识
在拉奥孔的雕像里,父子三人俱被两条巨大的毒蛇缠绕,紧绷的肌肉和瞪大的眼睛昭示着他们的恐惧,因此,于此件作品中所讨论的“激情顶点的顷刻”其实便是“恐惧心理之下的精神崩溃”,通过作品现有的情节所展示出来的画面感,我们不难想到这種崩溃几乎是毫无悬念的,然而造型艺术家们却并没有选择那样的一个“顷刻”来做为他们这幅雕刻作品的蓝本,而是把时间定格在这个“顷刻”之前,这样对于情节的裁剪,这样对于极其强烈的情感的避开,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艺术的“留白”。“留白”一词,极富于中华传统的美感,且多用于中国的绘画艺术中。留白一词的关键是“白”,在中国的绘画艺术里,“白可以是天空、是流水、是浮云,是创作者可以想象到的任意景物。”[3]在三维的造型艺术当中,我们能够通过留白看到的,便不仅仅是作者未表现出的人或物,我们或许能从中看到某些情感,某些情节,甚至是某些信仰。
一、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是视域的留白
莱辛在第三章里详细的分析了“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的原因。他这样说道:“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里,最不能显出这种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表情已达到了看得见的极限,这就给想象划了界限,使它不能向上超越一步。”[4]莱辛这番话的含义是激情既然已经到达了顶点,那便无再向上的可能,没有再向上的可能,整部艺术作品便少了可供玩味的空间。为了提供充足的、可供观赏者品读玩味的空间,便不应该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这种说法必然是正确的,但似乎仍旧不够全面。作为从故事情节当中节选的一个静态时刻而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它本身便是情节流动当中的一个点,而一部优秀的造型艺术必然是能够让看见它的人能够通过这样一个点,在脑海中自发的呈现出关于这个情节的前因后果,开始和结束。所以“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难道只是为了给想象力一些生存的空间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我们回到拉奥孔上,关于整个故事的情节,难道在每一个观赏者的脑海中所出现的画面都是一样的吗?造型艺术家既然选取的是激情顶点之前的点做蓝本,那么观赏者们在观赏了这部艺术作品之后,思索和想象出的拉奥孔在极度恐惧的情状之下的心灵和身体的崩溃难道能是完全一致的吗?答案必然也是否定的。而如果造型艺术家们真的选取了“激情顶点的顷刻”来做雕刻的蓝本,他们所描绘出的“激情顶点”,是否能让每一个观赏者满意呢?
沃尔夫冈·伊瑟尔在他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中这样写道:“作品的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5]其实不惟文学作品如此 ,一件优秀的造型艺术也是如此,因而造型艺术家们“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6]并不单单只是为了给想象力一些空间,而是每一位独立的观赏者所带有的独立的思考和想象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因此他们必须将这顶点的顷刻“留白”,这种“留白”或许能称之为“视域留白”。
真正优秀的艺术工作者们或许从来不会将一部作品的完成看做是自己单方面的工作,就好比拉奥孔的塑像群,也只有在1506年在罗马出土以后,在为人们所观赏、评价以后,它才变得有意义。因此,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若要再真正意义上变得完整、有价值,便不能离开艺术家与观赏者之间的视域融合。在德国著名哲学家伽达默尔的学说中,视域融合作为一个重要的观念是解读文本所不可或缺的重要方法。我们或许可以将它拓展到解读造型艺术当中来,“视域,在德文和英文中都是“地平线”的意思,它代表着人目力所及的最大范围和界限。视域的范围和界限是不固定的,对于读者来说,他的效果历史视域也是开放的,也就是说,经由理解文本的过程,读者和文本都立足于自身的效果历史处境,向对方开放自己的视域,并实现两者视域之间的融合,直到理解达成,视域融合得以完全地实现。视域融合意味着读者和文本双方的视域都得到拓展,同时双方的效果历史都得到了扩充和更新。”[7]若要达到视域融合,造型艺术家们便不能封闭自己的视域,换而言之必须给视域一定的“留白”。这样才能够达到艺术家和观赏者们双方的视域得到拓展。而在拉奥孔雕刻群中,“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或许就是一种“视域留白”。
二、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是悲剧意识的留白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作为西方古代神话传说当中母题的拉奥孔,它本身即是带有一定的情节的。而作为雕塑群的拉奥孔仅仅是截取了漫长情节当中的一个点作为蓝本,继而完成了整件造型艺术。作为一件有故事背景的造型艺术,知晓这个背景故事的观赏者与完全不了解它背后故事的观赏者同时观看整件雕塑,感受和理解恐怕会大不一样。
我们并不在这里就“拉奥孔”究竟是诗人模仿了造型艺术家还是造型艺术家模仿了诗人做过多的讨论。而是采用莱辛在其《拉奥孔》一书中的观点:“如果艺术家和诗人都用同一对象,而且往往从同一个观点出发来看它,他们两人的模仿都不免在许多方面显出一致,而彼此之间却不曾有丝毫的模仿或竞赛。如果题材所涉及的某些事物现已不复存在,同时代的艺术家们和诗人们所显出的这种互相一致,就可以起互相说明的作用。”[8]实际上在观赏者对于造型艺术的日常品味中,究竟是造型艺术家模仿了诗人,还是诗人模仿了造型艺术家并没有那么重要。某一种艺术方式既然以独特的载体和独特的表现形式呈现在受众面前,那么必然有因为这种艺术方式所特有的短板而无法观照到的阴影,我们可以参照其他的艺术形式来进行补充,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拉奥孔雕像群时,就不得不注视到他身后所隐匿的庞大的故事流传体系以及其他各种文学形式。我们可以大致的了解到,在古希臘史诗中,拉奥孔是一个并不起眼但是作用关键的的角色。在《伊利亚特》中虽然没有正式的提及,但是在《Posthomerica》(中文名译作《续荷马史诗》)中曾经详细的讲到了拉奥孔之死。而完整的故事情节,也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有十分精彩的表述。而在莱辛的《拉奥孔》中,显然是参照了维吉尔版本的拉奥孔。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在特洛伊战争的第十年,希腊人为了尽快的攻克特洛伊城,诱使特洛伊人将装满希腊士兵的木马运进了特洛伊。作为祭司的拉奥孔极力反对这一行为,可他的建议却并没有被采纳。由于他的坚持激怒了一心想要毁灭特洛伊城的希腊守护神雅典娜,他和他的儿子被雅典娜派来的两条毒蛇勒死。”[9]
在维吉尔的《诶涅阿斯纪》中, 关于拉奥孔之死的描写十分详细:“post ipsum auxilio subeuntem ac tela ferentem corripiunt spirisque ligant ingentibus, et iam bis medium amplexi, bis collo squamea circum Terga dati superant capite et cervicibus altis(这时拉奥孔正拿着长矛来救两个儿子, 蛇用他们巨大的身躯把他缠住, 拦腰缠了两遭,他们的披着鳞甲的脊梁在拉奥孔的颈子上也绕了两圈,它们的头高高昂起。)Ille simul manibus tendit divellere nodos perfusus sanie vitas vitta atroque veneno, clamores simul horrendous ad sidera tollit, qualis mugitus,fugit cum saucius aram taurus et incertam excussit cervice securim.(这时,拉奥孔挣着想用手解开蛇打的结, 他头上的彩带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的蛇毒, 同时他那可怕的呼叫声直冲云霄, 就像一头神坛上的牛没有被斧子砍中, 它把斧子从头上甩掉,逃跑时发出的吼声。)”[10]
对比诗中的情节,我们便会知道拉奥孔塑像群选取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间节点来进行重现。与毒蛇的纠缠相比,最后的反抗无效被毒蛇勒死更像是整个故事的高潮。而拉奥孔的塑像很显然避开了这一激情顶点的顷刻。试想如果将这一幕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一定会和拉奥孔与他的孩子们一样,被满满的恐惧和绝望支配,满心满眼都是死亡的恐惧。图像远比文字具体和生动,它将支配着我们的每一个感官,我们会为这样绝望的死亡而震撼,亦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做更深层次的思考。
而事实上,作为阿波罗的代表,作为祭司的拉奥孔真的会如同普通人一样如此惧怕着死亡吗?他的死亡除了他与他的儿子们肉体的毁灭便再无其他的意义了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作为整个特洛伊城里唯一一个反对迎木马入城的特洛伊人,他的存在似乎像是整个特洛伊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拉奥孔的毁灭,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毁灭,而是整个城邦的灭亡。这是怎样的厚重和悲壮,远远超出了激情顶点的顷刻所能描绘出的画面。它只能存在于观赏者的想象中,任何实质性的描写和表述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因此,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依然是最为优秀的艺术方式,因为它留白了整个造型艺术中所有可能流露出的悲剧意识,它是必要的,甚至说是不可或缺的。
三、结语
“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不仅仅是为了不束缚观赏者的想象力,也不单单是出于对艺术的“美”的尊重而做出的牺牲。我们不妨将它看做是艺术特有的留白,是艺术作品在形成过程当中自发的选择。它是超功利性的,意义深远的;在造型艺术家们和观赏者们的思想发生交流和碰撞时这样的留白显得尤为重要,它能升华一部艺术作品的价值和灵魂。
参考文献:
[1]卞冬仙.浅谈中国画的“留白”艺术[J].艺术论坛,2014(7).
[2]莱辛.拉奥孔[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沃尔夫冈·伊瑟尔.文本的召唤结构:散文文学创作中的未定性[R].康斯坦茨大学,1970.
[4]潘德荣.西方诠释学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5]莱辛.拉奥孔[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47.
[6]维吉尔.埃涅阿斯纪[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姚斯[德],霍拉勃[美].接受美学与接收理论[M].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8]高艳萍.静穆之下:隐匿的狄奥尼索斯--温克尔曼的拉奥孔[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6,(3).
[9]刘剑.自律与融合——论莱辛之后诗画关系的转变[J].艺术百家,2010,(1).
[10]熊敬忠.莱辛美学思想与现实主义文艺[D].广西师范大学,2002.
(作者单位:淮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