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娴
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并序》中的一段对梅尧臣诗作的点评颇让人感同身受:“(梅尧臣)其初喜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啄刻以出怪巧,……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其实欧阳修的这段话就直接的表达出了对于梅尧臣诗风的一些评价,比如认为梅诗风格也存在客观上的流变。转益多师,随遇而作,探索求变是梅尧臣坚持的方向,他诗风的自我蜕变也往往呈现出明显的阶段化特征,与他的人生际遇,思考深度一一相指——这诚然也是身为作家的主观能动性了,为自我而写,为人生而歌。但是从大的方面来说,“古淡”“安和”仍然是梅诗的主要底色,读梅诗,眼前流转的仿佛总是一匹匹月白的素锦。虽是简单,但自有它祥和精巧的气质所在。
因此,品咂梅诗,宛若蔗丝在口。没有华丽辞藻的润饰,初读时粗粝朴素之感盈口,细嚼三分,却能意外咂出七分甜味——笔者认为这种阅读体验来自于梅诗丰富的层次性。它大概可以归为两类交融的层次:一是朴素和新意的交融,二是朴拙和巧思的熨帖。
朴素和新意的交融,不仅是体现在他遣词用句的凝练和朴实上,而且展现为梅诗和题材选取上知识性和创新性的突破。
有学者认为梅尧臣是真正“开宋诗先河”的作家,这是很值得信服的。宋初时期,宗唐三体不离“宗唐”的路子,那便是“宗”了,却又学得拙劣。比如那西昆只学了李商隐雕润密丽的词调,却没能习得义山“情调合一”的精意。欧阳修打响了诗文革新运动,但他的气格,说到底也不过是对李白的飘逸和韩愈的奇崛的中和之作,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个人气象”。而梅尧臣则不然,他从不轻易做任何人的拥趸。
梅诗用字选词凝练古朴,这自不必赘述,尤其是承在西昆的唐璜华美之后,更显其璞玉初雕的清新自然之感。然虽是平淡字句,却不会让人产生无趣无味之感,我认为他在题材上的大胆革新是使其有如此表现力的重要原因。其一、所谓“知识性”,集中体现在梅尧臣很多诗作中对乡土民风、当地民俗的科普之中。与韩愈柳宗元等等诗人相比,尽管他们也常常将风俗入诗,但是只是将在民俗等作为烘托主题的背景出现。梅尧臣则不然,他热爱发掘不同地域独特的地域风俗,并将其引入诗中,作为该诗的主要表现对象。我们可以设想,梅尧臣引入诗中的风俗,自然是经过他筛选比较后的典型。我们阅读他的诗作时,触及到的是择取过的怪奇之俗,加上诗人的笔法加工,更觉得是新颖超妙,逸趣横生。尤其是读梅尧臣的紀游诗,览诗如览胜景,颇像是一段段乡土人文小叙,读诗也同时增益知识,并存新奇之感,大大的丰富了朴素文字的表现力。其二、所谓“创新性”是指他在题材上选取了一些前人不敢选、或是不屑选之物。虾蟆、弱蚊、虱子这类至凡至“丑”之物也进入他的诗中,这些细碎平凡的物类,在生活中已司空见惯,一旦入诗,它必就意义不同了,尤其是在那个“诗以言志”的时代,梅圣这种丑物入诗的小格局的写法,实在是诗歌史的新颖之举。蚊子“向晚化污积,群飞来户庭”被他看在眼里,灯花“灼灼生寒烬”,奈何“燃灭本无情”。尽管人们对此褒贬不一,但这种最直接的,视觉上的新颖和冲击感是不置可否的,因“新”而“奇”是人类的本能,题材的新,让梅诗读起来总多些别处而生的意趣来。
朴拙和巧思的熨帖,是梅诗用字和行文的比较。
诗风朴素,文字的流转运行却大可以生动灵活。比如梅诗中常常使用的一些句式变换的手段,对仗却又工整,不破坏全诗的整饬和韵调,让人佩服他高超的诗意技巧。这与后期江西诗派吕本中提出的“活法”理论,似有些许相同之处,“诗有定法而又无定法”,有规矩而又能出于规矩之外,造出一些出于文字之外的新巧之意。拿他的这首《古意》为例:“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这两句以“月”“剑”为交互意象,用字平实至极,但却灵活地向人们说明万物之变而不离其宗的道理,体现了宛陵先生在“求新”与“求简”之间的平衡处理------对他来说,这二者本不矛盾,“新意”出于“语工”,“语工”也正是“新意”的保障。正如朴拙是梅尧臣呈现文字的本色,不矫饰,不做作,但这和他在文字排布上的精妙思维并不矛盾。这种“朴”与“巧”的对比,正如他在题材上“美”与“丑”的对位,让人读来意趣盎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欣赏梅诗,就是在他的这些有距离感的比较和队位中,在他有区别化的写作手法和立题思路之间寻找着诗意与创意、和谐与不合协的之间的相对平衡。欣赏梅诗,仿佛是在把握一只海蚌,外表虽拙,其质却珍,而且每当一旦探入其中都有些“物外之趣”,诚是欣喜。大抵梅诗的“开山”之意义在出于此-------他一扫前人对唐诗心态上、创作上的皈依,自立门户、气象自成,不愧宋诗之祖誉之。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