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青青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农林大学 文法学院,福州 350007)
英国的民族身份特征是“英国性(Englishness)”的一部分。“英国性”这个词虽然并不早于1850年出现在词典中,但其内涵涵括了整个英国历史上英国区别于其他国家的独特之处,并且这些特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变化的[1]。每一个国家的民族身份建构总能在其文学叙事文本中找到踪迹,因为文学是塑造民族性格及精神的重要场域,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元素,即英国文学作品中对中国文化的塑造和诠释,反映了英国对本民族身份建构的情感诉求。
英国从公元1世纪到11世纪遭遇了三次大规模外族入侵,每一次入侵都改变了原有的社会秩序,开辟了新时代,虽然自身的文化并未完全消失,但在融进了外族新文化后,原先的发展趋势被迫改变方向。在这段时期,不列颠人民与外族入侵者之间保持着对立冲突的张力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下很难构建出稳定成熟的民族身份。外来统治阶级与底层大众不是来自同一族群,此状况导致民族身份疏离感倍增以及民族主义思潮涌动。在诺曼征服之前,英格兰已经建立起当时欧洲最有效、最完善的社会、法律、军事、经济和税收制度,教育和文化也有长足进步,独立稳定的英格兰民族已初具规模[2]。诺曼征服之后,英语和英国本土人受到诺曼统治阶级排斥,英格兰再次中断了寻求独立民族身份的探寻之路。诺曼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在经过百来年的磨合之后,逐渐产生了一种以诺曼底法语为基础、融合了英语和弗莱芒语的盎格鲁诺曼语[3]。被认为是粗鲁下流的英语和高雅上流的法语的融合,意味着作为统治阶级的入侵者和被统治阶级的底层民众开始互相接纳对方,在诺曼征服之后,威廉在英国实施的各项改革促使英国的封建制度日趋成熟,同时具备能够抵御大规模外敌入侵的国防能力[4],这为新的民族身份的建构提供了客观条件。亨利一世和苏格兰公主玛蒂尔达的联姻,消除了诺曼统治阶层和被统治的英国原住民之间的隔阂,两个民族之间的通婚加速了彼此语言文化的认同。
但从13世纪起,经历了失地、内战、英法百年战争、黑死病,导致人口锐减,经济萧条。战争的损耗、瘟疫的肆虐、政府的严酷,使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曼德维尔游记》就是产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有“英国散文之父”称誉的曼德维尔,在其《曼德维尔游记》一书中描绘的中国呈现出一派繁荣昌盛、太平欢乐的美景,书中提到的大汗拥有广袤辽阔的领土、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取之不竭的财富。这样的场景描绘和彼时的英国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曼德维尔是贵族成员,与当时许多贵族一起,不满英王爱德华二世封其宠臣皮尔斯·加韦斯顿为康沃尔伯爵并担任国王的首席顾问[5]4。曼德维尔是参与叛乱的一员,说明他对当时的爱德华二世统治是心怀不满的,这种不满和怨恨早在爱德华一世时就开始在贵族中间蔓延。爱德华一世在征战威尔士和苏格兰过程中负债累累,急欲在贵族、教士和民众中加收赋税。这一沉重负担激起强烈抗议,爱德华二世继承王位后,非但没有采取措施改善现状,主动调解和贵族、教士以及民众的关系,反而断了他们的言路,一心一意只听从皮尔斯·加韦斯顿的建议[6]194。在这种窘况之下,被爱德华击败不得不选择出逃海外的曼德维尔,在游记中描绘的雄伟强大的中国即是他对英国国王统治失望的表达。对于君主,游记中是这样描述的:“大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祭司王约翰也不如他伟大,更别说巴比伦的苏丹和波斯的皇帝。无论是伟大、高贵、忠诚,还是富有方面,都无法同大汗相比,大汗远远胜过这些早期的王子。”[5]94大汗至高无上的地位,对爱德华二世的所作所为,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对于大汗的军队,曼德维尔这样描述:“这个国家很强大,在其十二个省中有十二个头领,每个头领之下又有很多将领。他们都臣服于大汗。大汗的土地无限广阔,神威扬播远方。一个人可能花七年时间不论由水路或经陆路也走不完大汗的领地。”[5]92-93对于君主和人民的关系,是这样的:“这个国家的人民对他们的统治者绝对服从,他们和平相处,从不相互争斗责骂。这个国家也没有小偷和强盗。人们互相尊敬,但对陌生人不存敬意,除非是伟大的首领。”[5]99对于宗教的态度,是这样的:“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国家或什么样的律法可以征服他们,因此包容他们当中持各种宗教信仰的信徒。”[5]9914世纪欧洲还处于正统教会和教皇的严格管控下,触犯教皇和正统教会所维护的教义、教仪和教规者就会被判定为异端分子,遭遇残酷迫害甚至处以极刑[7]。中世纪教会日益腐化,他们巧立名目,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钱财以供神职人员奢侈挥霍。社会现实和虚构故事的鲜明反差反映了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渴望,曼德维尔希望英国也有一位如大汗一样强大英明富有的国王,在国王的护佑下,人民生活富足,安居乐业,不受外敌侵略和宗教迫害,一旦有战争来临,国王能带领民众征战,所向披靡,节节胜利。这也是中世纪广受压迫的人民群众的心声,渴望拥有独立自主强大的民族身份。
14世纪后,英国的封建社会制度逐渐走向瓦解,经历黑死病后,劳动力大减,庄园荒芜,原来的农奴逐渐改变身份,成为自由农或者迁移到城市从事商业、手工业。同时,英国的毛纺织业、造船业蓬勃发展带动了对外贸易的兴盛,有力促进了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的发展。社会结构发生变化,个体经济实力增强,许多家产殷实的骑士、地主、商人、手工业者、律师等等构成的中产阶级,他们所缴纳的财产税在国家税收中占据重要份额[8],凭借其经济实力跻身贵族政治生活。而王权为了遏制傲慢的贵族和贪婪的教会,则主动向中产阶级示好。国王有意吸收一批新兴地主为贵族[9],比如托马斯·乔叟。当一定数量的平民上升为中产阶级继而又顺利跻身贵族阶层时,他们也把英语带入了上流阶层,而英法百年战争又日益强化了英国人对法国的仇恨,因此,“当英格兰贵族已基本割断其在法国的利益时,英语在上层社会中的使用开始渐为普遍”[10]132,尽管此时的英语已经含有大量的法语词汇或者含法语词根或词缀的英法融合词。正值英法百年大战,国王爱德华三世为了鼓舞士气,同仇敌忾,声称法国企图“消灭英语”以强调战争对英国的“非正义”[11]。语言作为民族身份的标识在爱德华三世的战斗宣言中得到了升华[12]780,同时也体现出“一门语言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操此语言者的重要性”[10]132。1362年,英国议会通过法案,提出将英语变为法庭和议会规定使用的语言。因为“法语在英国并非普遍使用的语言,从而导致在国王法庭和其他法庭上,起诉人和被起诉人既不了解相关法律知识,也不知道他们的律师和起诉人所说的辩护词或控诉词为何意,因为所有案件的申诉、公布和判决均使用法语”[12]780。1399年,亨利成为自诺曼征服以后第一个以英语宣布登上王位的皇帝;1489年,英语完全取代法语,成为英国的官方语言[13]。在这期间,被德莱顿称之为“英诗之父”的杰弗雷·乔叟于1387年创作了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典范《坎特伯雷故事》[14]3。其中《扈从的故事》以褒扬的口吻讲述鞑靼国王康巴汗的故事,书中有这样的描述:
萨莱是那片鞑靼地区的城池,那里的君王曾经进攻俄罗斯,战争中死了许多勇猛男子汉。这位高贵的君主叫坎宾思汗。他在那个时代里,赫赫有名,整个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君可以比得上他的任何一方面;王者应有的,他是一应俱全。对于他生来就已信奉的宗教,既然已起誓,就笃信其教条;不但如此,他勇敢英明而富有;与此同时,他公正仁慈又宽厚;他说话算话,为人可亲可敬;内心的稳健,就像是个圆心。他年轻活跃刚强,驰骋疆场同他麾下的年轻武士一个样。他深受上天宠幸,长相英俊,君临天下的地位也极其稳定,这样的威权真可谓举世无双。[14]400-401
这里的君主指的是成吉思汗或者他的孙子忽必烈[14]400,这段文字突出了这位东方君主无与伦比的优秀,如无往不胜的英勇,坚守承诺、秉持公正的气质以及拥有取之不竭的财富等,这是作者心中的完美君主形象。到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发表为止,乔叟侍奉过两个君主,分别是爱德华三世和理查二世。1337年,爱德华三世发动军队向法国开战,短短几年就导致国库亏空,并且使劳动力短缺,贸易停滞,经济亏损,虽然未能征服法国,但强化了英国国民的国家意识[6]194。1348年,黑死病爆发,侵吞了无数生命,劳动力锐减。即便如此,政府并未体恤底层劳动人民的艰辛,反而通过法案,把原先有产阶级需缴纳的赋税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这一举措激起农民起义。起义虽然失败,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后在其他地区也频频传来抗议的呼声,与此相呼应的,是反教权主义的斗争。面对高级教士占有无穷的财富和腐朽奢靡的生活,约翰·威克利夫质疑教规和教皇的权威,认为应该是正义才能赋予教职人员权力和财产,而“世俗权力机构有权决定牧师是否丧失了正义”[6]207。乔叟在《卖赎罪券教士的故事》中对教职人员四处兜售赎罪券以敛财的荒唐举动,给予了深刻讽刺。国王和教皇之间则为了争夺各自的利益保持着既“讨价还价”[6]208又互相利用的微妙关系。理查二世实行专制主义,拒绝接受贵族们的任何提议,对反对他的贵族一一谋杀驱逐,最后疯狂到“随意侵占”[6]218贵族土地的地步,受侵害的贵族亨利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在其他贵族的援助下,推翻了理查统治,自己登上了国王宝座。纵观乔叟时代的两位君主的统治,其与《坎特伯雷故事》中的理想国君的形象相比,差距巨大。虽然英语的普遍使用和英法战争的爆发都标志着英国民族身份意识感已经生根发芽,但是它主要表现为对外的抵抗,对国内的情况并不容乐观。受压迫的底层民众要求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改善,国王和贵族为了追逐各自的利益分崩离析,战争导致的贫穷,黑死病造成的死亡,还有宗教迫害异端的残忍等等,这种种弊端都使作者认识到,英国距离一个百毒不侵强大富庶的民族还很遥远。因此,乔叟和曼德维尔通过其作品,展示一个强大辉煌的国度,“强大富饶的东方中国和战无不胜英明智慧的君主”这一元素提取自欧洲人对《马可·波罗游记》的普遍印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以此为图景抒发自身感慨,表达构建强大民族身份的愿望。
中国的富庶在古代欧洲就早有耳闻,欧洲人不遗余力地开辟航海路线,希望有朝一日能亲临中国,亲眼目睹中国的财富。16世纪初开始,便陆续有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在传播基督教思想的过程中,这些传教士逐渐熟悉中国文化,并开始着手研究、翻译中国的传统典籍。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耶稣会传教士,将大量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的著作译介到西方,其中也不乏对中国特产以及风土人情等各方面的介绍。传教士描述中国的语气多带有夸赞和溢美之词,同时也隐晦地表达了对当时欧洲黑暗腐朽、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的不满和谴责。这一免费的宣传广告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欧洲很快就掀起了一场以模仿中国风格为荣耀的时尚大比拼。 17世纪,这场旋风很快席卷到了英国,英国学者们热衷于追捧中国文化,弗兰西斯·培根、罗伯特·伯顿、约翰·韦伯、威廉·坦普尔等等,都曾赞誉中国文明。简·奥斯汀的多部小说作品中就有对精美茶具和下午茶场景的细致描述,以体现小说贵族人物的身份和悠闲雅致的生活。威廉·坦普尔爵士撰文力捧中国式的园林设计风格,在其《论园林》中使用“sharawagdi(不规则之美)”来形容中国园林的特点。约瑟夫·艾迪生曾在其创办的《旁观者》中谈及中国园林建造时注重自然天成而尽量避免人工造作,并表示自己更欣赏自然之美[15]1-3。此外,沙夫茨伯里勋爵和诗人蒲伯都撰文极力表达对自然之美的倾慕。中国园林中的岩石、山洞、瀑布都蕴含不加雕饰的自然风姿,相比之下,欧洲几何图案规划的园林显得矫揉造作,乏味单调。蒲伯在其《诗文集》中对中国园林的褒赞和对欧洲几何规则园林的贬讽,尽显在下面两段文字中:
天才和最有艺术才能的人总是最喜欢自然;因为他们真正体会到一切艺术的目的都是在于模仿和研究自然。相反,只有一般见识的人大都喜欢艺术上的一些纤细和荒诞的手法。他们总觉得,最不自然的东西才是最美的东西。[15]5
以上这段文字是对中国园林自然之美的溢美之词。以下这段文字出自蒲伯1731年的《致柏林顿伯爵书》:
随后请你把花园欣赏,
四下望去都是围墙!
其间既无赏心悦目的奥妙,
也不见模拟荒野的技巧;
树丛对着树丛,小径对着小径,
两边都是平台,恰好彼此对称。[15]5
以上这段话尖利地讽刺了几何式对称结构园林的呆板做作。中式园林的设计在英国贵族中竞相模仿。当时,英国的贵族们不仅热衷于建造中国式园林,而且还把中国园林的风格和其他地域风格相糅合。例如布里奇顿皇家离宫橙园,总体仿照中国庙宇的样式,细节处采用中国传统的照壁、雀替、覆瓦的檐口和哥特式纤细的束柱相混合的结构。此外,英国贵族们的家居都喜用摆设中国的瓷器作为装饰,以显示其高雅的品味。除了瓷器还有座椅,园艺师威廉·牛顿为一位伯爵设计花园,采用中国的美人靠座椅置于一座凉亭内,小巧玲珑,既实用又美观[16]。
威廉·坦普尔爵士不但欣赏中国园林,而且还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在其《讨论古今的学术》《论伊壁鸠鲁花园》《论英雄的美德》《关于健康与长寿》等论著中对中国的文化、宗教、政治、养生等等津津乐道。他尤其赞扬中国依据孔子的儒家思想建立的政治体制是理想的好政府[17]56。
尽管以上所提到的英国作家、学者从未到过中国,从未深入了解研究过中国文化,可是他们不但欣赏在日常生活中以中国贵族生活为风向标,而且也极力支持在意识形态建设方面要求以中国为榜样。这种夸赞中国到极致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一幅集政治纠纷、帮派内斗、宗派掐架、海外鏖战的混乱历史图卷。17世纪的英国,虽在宗教和政治意义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但还依旧处于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并无安稳,王室慷慨奢靡,巨大开销导致国库空虚[6]381,甚至出现卖官鬻爵的丑恶现象,致使议会和国王的关系剑拔弩张。此外,王室执念于君权神授,追求至高无上的绝对王权[6]400,斯图亚特王朝的君主没能“像伊丽莎白女王那样把英吉利民族作为自己的依靠”[18]75,而是固执地“逆流而动,站在英吉利民族主义的对立面”[18]75,使民众与专制王权的关系日益疏离直至内战爆发,之后的共和政体因未保护底层民众的利益而民心涣散。王朝复辟后的统治再次显露出背离英国人民的倾向,为了维护英国民族利益,英国臣民迎来了1688年的“光荣革命”。革命之后又面临党派斗争和王位继承问题的种种阴谋暴乱。
面对如此纷乱复杂的局面,英国在文艺复兴思潮的影响下,人文主义者们渴求“建立道德与公正的社会秩序”[18]388。人文主义者对公共事物、道德风气和社会状况保持浓厚的兴趣,并且认为有责任为国民福祉出谋划策。当发现“他们所处的社会离美德太远”[18]392时,便敢于对腐败的社会现象仗义执言。17世纪,英国社会对自然科学的痴迷和狂热以及个人道德修养的严重滑坡,引起坦普尔的不满和忧虑,他在1690年的《学问》中对崇尚自然科学研究的现代派大加挞伐,通过高度赞扬中国社会弘扬的德性和理性以及在此基础上设立的优良政体[19],抨击英国皇家学会只会埋头于轰轰烈烈的关于自然科学的卑微研究[20],而完全忽略个人道德的培养。接连不断的内外征战、宗教冲突和道德腐败,促使坦普尔视中国为他心目中理想的乌托邦。蒲伯出生于一个天主教的家庭,被剥夺了去学校上学的权利,因为当时英国学校强制推行英国国教圣公会,蒲伯在家里刻苦自学,通晓拉丁文、希腊文等多门语言,十几岁就发表诗作,成为18世纪杰出的诗人。蒲伯对于内战、革命、独裁、宗教迫害对英国人民造成的巨大伤害深有感触,他的诗歌《温莎森林》就无情鞭挞了独裁君主对原始森林的肆意破坏和对无辜生灵的血腥屠戮。蒲伯的作品凸显出渴望政治和平的和谐主题[21]。因此,不难看出,蒲伯对中国园林尊崇自然和谐之美的欣赏,是隐含其对英国种种暴力和不和谐现象的愤慨。
哥尔斯密《世界公民》的主人公李安济·阿尔坦基,来自中国河南,聪明伶俐,通晓英语,李安济写给在北京礼部做官的朋友福洪的信和部分回信,以及李安济写给流落波斯的儿子的信,合计123封,哥尔斯密于1762年将所有信件结集出版,题为《世界公民》,副标题为《中国哲学家从伦敦写给他的东方朋友的信札》。之所以起名为《世界公民》,是因为哥尔斯密认为,彼时的英国人具有强烈的民族偏见,自以为英国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故以“世界公民”为题来暗讽英国人的偏狭[22]。哥尔斯密在信中对中国的文化、政治、宗教、道德等等大加赞誉,以此暗讽英国的种种社会问题。李安济特别强调,在治国安民方面,中国要优于英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使中国举世独卓,其他国家难以望其项背。李安济暗讽英国的议会选举制度“虽不及中国的上元灯节,但大吃大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候选人的合适与否不取决于才能高低,而取决于款客的丰啬,取决于牛排与白兰地酒的分量。党派之争,大打出手,活像表演戏剧”[17]177,又批评“英国的法律只是惩治罪恶;中国的法律进了一步,它还奖励善行”[17]178,进而讽刺英国司法为权贵操控,毫无正义可言。如此种种揭短亮丑,旨在于表达对彼时英国现状的不满,希求社会改良。
1797年,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创作了《忽必烈汗》,其中对于元代中国的描写激起了无数西方人对神秘中国的向往和憧憬。提到忽必烈汗下令修建壮丽行宫的描述如下:
忽必烈汗降旨在上都
建造壮观的行乐宫阙:
艾弗圣河穿越此间的
幽深岩洞,向冥冥沧海
奔泻而去。
……
宫阙围以城垣,上设望楼,
三十里沃野尽收眼底:
御苑中溪流蜿蜒,碧波粼粼,
四处林木飘香,花团锦簇;
丛林如此处的丘陵一样古老,
透过浓荫,洒下斑驳的阳光。
……
喷泉穿过怪石,溅起片片水帘,
既像无数的冰雹在乱舞,
又如连枷下糠秕漫天价飞扬:
从这一滩嶙峋的乱石之间,
圣河势不可遏,腾空而起。
它曲折地奔流在这数十里的原野上,
穿越了森林的河谷后,
便潜入幽深的岩洞,
喧嚣着向冥冥大海直泻而去:
……
忽必烈从圣河急流的喧嚣声中
听到了先祖征战的召唤!
……
行乐的宫阙楼阁
在碧波上投下倒影;
从喷泉和岩洞
传来共鸣的乐章。
这冰寒的溪涧,明净的楼阁,
真堪称神工鬼斧,造化的奇迹![23]
诗歌展示了一幅生机勃勃的中华帝国形象。忽必烈在13世纪登基称帝后,确实大兴土木修建豪华宫邸。优美雅致的园林以供帝王休憩,葱郁茂密的森林以供帝王狩猎,气势恢宏的皇宫以供帝王理政,这些封建帝王的特征都在诗歌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渲染和描摹。诗歌中“听到了先祖征战的召唤”,暗指忽必烈登基之后,为平定内乱、统一大局而讨伐叛军的战斗。此外,诗中浓墨重彩描绘的皇家园林,有开满鲜花的苑囿、蜿蜒曲折的川涧、唯美别致的亭台楼阁和急流喷薄的瀑布,这些都是中国园林的独特景观。柯勒律治之所以在诗歌中以磅礴的气势展现忽必烈汗富丽堂皇的宫殿、一统天下的威仪以及令人扼腕惊叹的园林美景,和作者生存的时代环境有密切的关系。18世纪末的英国,随着工业化的发展,经济虽然出现了长足的增长,但环境被破坏,以及平民百姓和上流社会的矛盾也日益加大,暴乱和骚动时有发生,柯勒律治一生穷苦不堪,对英国社会现状颇有微词,作为一名富于幻想的激进分子,他曾和骚塞计划去美国建立一个理想社会,但终因经济困窘,计划搁浅[24]。法国大革命后,拿破仑征服欧洲的野心急剧膨胀,穷兵黩武的拿破仑致使英法陷入混战,而英国着眼于国内工业经济的发展,并无意于战争,所以拿破仑取得节节胜利。而柯勒律治在见证了国内工业发展和科技进步的同时,也目睹了环境污染的惨状,这一切都激起了诗人的忧患意识,因此在《忽必烈汗》中,作者以强大不容侵犯的中国帝王形象,以及忽必烈汗和代表自然的大海、森林、溪流等等和谐生存的状态,表达作者的政治理想和生态伦理关怀。
兰陀的散文集《想象的对话》中有一篇是围绕中国的皇帝与被派到英国考察的钦差庆蒂之间的对话。对话展示了中国和英国在诸多方面的对比,比如,中国的封赏制度比英国的奖励方式优越。中国在考核和监察相辅相成的机制下,奖优惩劣,赏罚分明;而在英国情况则截然不同,获得奖赏的人,并非品德高尚之士,亦非有益于国家或者热爱和平之人。在别的国家,法律是用来定罪的,而在中国,还能用来嘉奖善举[17]215。庆蒂告诉中国皇帝,在英国,那些屠杀了许多人的士兵和毁掉了许多人的律师是被奖赏的人。19世纪的英国,国内的工业化革命虽然带动了经济发展,但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唯利是图、拜金主义的生存观念,而无良律师为了获取更多利益,不惜违背良心,颠倒黑白,扭曲正义,结果却得到奖赏和青睐,难怪遭兰陀诟病。同时,19世纪英国亦是对外战争不断,国内群众运动高涨,因此,整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促使英国政府动用大量武力,对外作战,对内镇压,所以兰陀称,屠杀许多人的士兵和毁掉许多人的律师才是英国奖赏的人。接着又对比贵族世袭制度。庆蒂认为:中国更看重贵族子弟的品德修养和才智学识,而非仅仅凭借贵族血统就能享受高官厚禄。但是19世纪的英国社会,贵族仍然享有世袭特权,贵族弟子无论聪明愚笨,能力高低,都能享受世袭爵位、土地和封赏,藉此优势,贵族处于英国社会的金字塔之顶。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几乎都被贵族阶级垄断,贵族凭借占有的大片地产,获得巨额财富,又利用工业化之机,投资各项商业活动,攫取高额利润;在政治领域,贵族紧紧把控着无论中央还是地方、无论政府还是军队的各种肥缺,部队军职均需花钱购买。因此,英国军官皆是贵族,且只有金钱才能保障一路升迁[25]。正是由于受到英国贵族阶层的打压和排挤,平民百姓很难有出头之日,这种令人压抑的状况导致严峻的阶级对抗,这正是兰陀所忧虑的社会问题。当中国皇帝向庆蒂咨询英国君主的阅读习惯时,庆蒂表示,根本没有侍从为君主阅读,而君主也毫无阅读的喜好,君主可以与赌徒或小偷共度时光,却不肯和诗人或哲学家攀谈;在中国却截然相反,中国帝王兼具诗人和哲学家的双重身份[17]219。这一对比衬托出英国君主既胸无点墨又嗜好不良,兰陀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国王不得人心的一面。
以上分析可见,不论是坦普尔、蒲伯、柯勒律治还是兰陀,他们以自身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为基点,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中国,实质是一种主观上亟欲完善英国民族身份的乌托邦诉求。出于对英国国内的种种忧患深感不满,14到19世纪的英国文学作品将中国描摹为“东方乌托邦”,作家们把自己的政治愿景投射在遥远的中国,希求用强盛的中华帝国衬托英国的各种社会弊端,激励英国子民构建属于自己的大英帝国,这是作家们采取的一种改良社会的策略。荣耀四海的中华大帝国,是长期以来遭遇内争外战、宗教纷争的英国所渴望拥有的帝国身份。英国作家作品中的中国元素并非是孤立的存在,中国元素和英国民族身份建构有着密切的联系,透过英国文学文本中关于中国元素的叙述,可以看到一幅由文化、政治、经济相互交织而成的错综复杂的历史画卷,以及潜藏于其后的民族意识。英国在其民族身份建构过程中有意识地把中国设想为参照物,英国作家文本的中国元素深刻体现出英国作家对民族身份建构怀有的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