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齐己及其诗歌创作方法略论

2018-03-19 15:43杨建宏
长沙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杨建宏

(长沙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齐己(864~943),唐诗僧,本姓胡,名得生,自号“衡岳沙门”,潭州益阳(今属湖南省长沙市宁乡)人。他是晚唐五代之际三湘大地上升起的一颗艺术巨星,也是晚唐五代中国诗坛上不可多得的高手,为湖湘古代文学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为晚唐灿烂诗坛增添了光彩。他的诗集《白莲集》收录诗歌815首,在唐代2000余诗人的作品中,其保存的数量仅次于白居易、杜甫、李白、贯休、元稹而位居第六。齐己还擅书法、绘画,通音乐,“其书法笔迹洒落,得行字法,望之,知其非寻常释子所书”,“诗什稿草”多为“世之所传”,宋代“御府所藏九”[1],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齐己出身贫寒,幼年失怙,7岁即在宁乡大沩山同庆寺(今宁乡密印寺)为寺僧放牛,他天性聪颖,勤奋好学,常以竹枝在牛背上写诗,而且诗句语出天然,同庆寺僧为了扩大寺庙声誉,便劝说齐己出家,拜荆南宗教领袖禅宗沩仰宗香严智闲为师傅。香严智闲师从沩山灵祐,灵祐禅师是沩仰宗的开宗始祖,系一代高僧大德。

青年时代,齐己转赴长沙岳麓山下道林寺参悟,在道林寺“十年邻住听渔歌”。大约在广明之乱(880)后,齐己行脚豫章,经洪州西山,不久,即寓住庐山东林寺,依庐山僧监休睦。在庐山齐己共寓住六年,诗中他写道“六年苍海寺”。大约在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左右,齐己赴今江浙一带活动,游历了金陵、镇江、扬州、钱塘一带。后经庐山回到湘中。天复元年(901),齐己曾寓居岳麓山,此间游历衡阳、耒阳。约在天复二年或三年时,自衡岳往袁州拜谒郑谷,得到郑谷的指点,并与郑谷有大量诗歌唱和。梁开平二年(908)齐己从衡岳回湘中,后梁贞明五年(919)再赴庐山。后梁龙德元年(921),齐己受岷峨僧人贯休邀约,赴四川、途经荆州时,遇战乱折回江陵,南平国主高季兴闻齐己诗名,因强留江陵,《宋高僧传·齐己》:“龙德元年辛已中礼己于龙兴寺净院安置,给月俸,命作僧正。”齐己在江陵期意,不乐为僧正,也不参与朝中议论,不为南平王歌功颂德,自称“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表现出自己特立高尚的人格与诗格。此后齐己长住江陵,后晋天福八年(943)或稍后卒于荆渚[2]。

齐己在青年时代活动于湖南岳麓山道寺时,就己经取得了诗名。当时湖南正在马楚国国王马希范治下,马希范仿效秦王李世民建天策楼、开天策府,设天策十八学士,徐东野、廖凝、刘昭禹等学士相互唱和,名声大振。徐东野却不以为然,说:“我辈所作皆拘于一途,非所谓通方之士,若齐已才髙思远,无所不通,殆难及矣。”他还作诗赞齐己。诗称:

我唐有僧号齐己,未出家时宰相器;爰见梦中逢武丁,毁形自学无生理;

骨瘦神清风一襟,松老霜天鹤病深;一言悟得生死海,芙蓉吐出琉璃心;

闷见圣唐风雅缺,敲破晴天飞白雪;清塞清江却有灵,遗魂泣对荒郊月。

格何古?天工未生谁知主,混沌凿开鸡子黄,散作纯风如胆苦。

意何新?织女星机挑白云,真宰夜来调暖律,声声吹出嫩青春。

调何雅?涧底孤松秋雨洒,嫦娥月里学步虚,桂风吹落玉山下。

语何奇?血泼乾坤龙战时,祖龙跨海看日出,一鞭风雨万山飞。

已公已公道如此,浩浩寰中如独自,一簟松风冷如水,长伴巢由伸脚睡[3]。

称赞齐己有宰相之器,诗歌格古、意新、调雅、语奇。此种评价系当时人写当时事,当属可信。

齐己的诗作不仅得到同时代人的高度评价,后人对其评价也很高。四库馆臣论齐己《白莲集》时称:

“唐代缁流能诗者众,其有集传于今者,惟皎然、贯休及齐已。皎然清而弱,贯休豪而粗,齐己……五言律诗居全集十分之六,虽颇沿武功一派而风格独遒。如《剑客》《听琴》《祝融峰》诸篇,犹有大历以还遗意,其绝句中《庚午年十五夜对月》诗曰:海澄空碧正团圆,吟想玄宗此夜寒;玉兔有情应记得,西边不见旧长安。惓惓故君,尤非他释子所及,宜其与司空图相契矣。”[4]

此论指出晚唐三诗僧之优劣,特别看重齐己的五言律诗,认为“虽颇沿武功一派而风格独遒”,还特别列出一些诗称有“大历以还遗意”,诚为中肯之论。

无疑,齐己在晚唐五代诗歌史上是一个成功的诗人,在湖湘古代文学史上是一颗灿烂的巨星。作为一个晚唐五代时期成功的诗人也好,还是作为湖湘古代文学的巨星也罢,我们不仅要肯定他的地位,更重要地是要研究其创作方法,以便为我们弘扬传统诗歌文化,进行诗歌创作提供一些可供借鉴的经验。齐己诗歌创作方法自然是多方面的,这里且先谈一谈齐己的“苦吟”。

齐己作诗崇尚苦吟,有苦吟之癖。他在许多诗中都有意无意地谈到自己的苦吟之好,如:

“应念苦吟耽睡起,不堪无过夕阳天。”(《白莲集》卷九《闻道林诸友尝茶因有寄》,下引同书只注卷数和诗题)

“应记前秋会吟处,五更犹在老松根。”(卷十《酬光上人》)

“烟霄已遂明经第,江汉重来问苦吟”。(卷八《送吴先辈赴京》)

“古人难得志,吾子苦留心。”(卷四《答陈秀才》)

“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卷六《喻吟》)

为了吟出好诗,齐己常常是通宵达旦吟哦不倦,吟诗已成为齐己生活的一部分,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吟诗与坐禅。细读齐诗800余首,发现齐己之“苦吟”,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下功夫苦“搜”格律与意韵,求诗之奇。齐己喜用“搜”字来证诗作之苦。如:

“还怜我有冥捜癖,时把新诗过竹寻。”(卷七《酬尚颜上人》)

“古人搜不尽,吾子得何精。”(卷二《酬西川楚峦上人卷》)

“格已搜清竭,名还著紫卑。”(卷三《览清尚卷》)

“五首新裁剪,捜罗尽指归。”(卷四《谢丁秀才见示赋卷》)

齐己在这些诗中讲到的搜,应指诗的格律、音韵、意韵和典故,以求诗之典雅、平朴、自然。诗的格律与意韵,是诗的灵魂,不下苦功夫,达不到“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境界,故他在《赠孙生》诗中写道:“道出千途外,功争一字新。”

二是下功夫苦学前人的诗篇,参访名师。为了学习和提高自己的诗歌创作水准,齐己遍访名师大德。他曾在长沙岳麓山道林寺苦修十年,在这里四绝堂中沈传师、裴休笔札,宋之问、杜甫诗稿成为他学习的典范。他在诗中写道:

“闲思宋杜题诗板,一日凭栏到夜休。”(卷九《怀道林寺道友》)

“独来终日看,一为拂秋尘。”(卷三《游道林寺四绝亭观宋杜诗版》)

“是事皆能讳,唯诗未懒言。”(卷一《居道林寺书怀》)

齐己在道林寺修禅期间,一直以诗歌为职志,诗歌以外的事他都能讳,“唯诗未懒言”。在这里他着迷于唐代诗人前辈,他可以为此而“一日凭栏到夜休”,也可以“独来终日看”,通宵达旦,不计日月,此可谓下苦功学习。齐己还曾赴袁州拜访诗歌评论家郑谷,得到过郑谷的指点。在《白莲集》中他多次谈到自己和郑谷互吟。

“生来苦章句,早遇至公言。”(卷一《永夜感怀寄郑谷郎中》)

“惆怅秋江月,曾招我看同。”(卷二《伤郑谷郎中》)

“衡岳去都忘,清吟恋省郎。”(卷四《寄孙辟呈郑谷郎中》)

“长忆招吟夜,前年风雪时。”(卷六《哭郑谷郎中》)

齐己在袁州拜郑谷为师,并得到郑谷的指点,二者相互切磋的过程,往往也是一个苦吟苦学的过程,齐己说他们往往是在“秋江月”、或者是“风雪”之夜这样的环境中吟诗,当然是“苦章句”,但是作者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累,一句“衡岳都忘去,清吟恋省郎”足以表明其苦中之乐。

齐己后来赴庐山东林寺挂锡六年,谓之“六年苍海寺”。在这里他一方面加强了对东林寺白莲社“十八高贤”的学习,另一方面也依诗僧修睦学诗。修睦当时担任庐山僧正,是那个时代的诗界贤能。唐诗人李咸用《读修睦上人歌篇》:“李白亡,李贺死,陈陶赵睦寻相次。须知代不乏骚人,贯休之后惟修睦而已矣。”修睦在唐人看来是继李白、李贺、陈陶、赵睦之后的一代诗人。齐己在东林寺期间与修睦确实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齐己离开庐山后,有四诗写修睦,如《送东林寺睦公往吴国》,《别东林后回寄修睦》、《夏日梅雨中寄睦公》、《东林寄别修睦上人》。齐己从庐山去四川峨嵋山,也是应当地诗僧贯休之约。齐己跟贯休一直保持唱和关系,并称贯休为师。

“吾师诗匠者,真个碧云流。”(卷二《闻贯休下世》)

“子美曾吟处,吾师复去吟。”(卷四《寄贯休》)

“泽国闻师泥日后,蜀王全礼葬余灰。”(卷八《荆门寄题禅月大师影堂》)

齐己也多访学当时佛教名山,其在同庆寺开悟后,“如是药山、鹿门、护国凡百禅林,孰不参请,视其名利,悉若浮云矣。”[5]他参拜名山,遍访大德,目的就是做一个象支遁,道安、慧远那样的诗僧。

三寻找清苦意境,激发诗人的灵感。齐己之诗沿袭孟郊、贾岛、姚合、李贺一脉而来。孟郊之诗清寒,贾岛之诗瘦劲,前人称“郊寒岛瘦”,姚合诗“幽折清峭”,与孟、贾同一诗路,世称“姚贾”,李贺则称“诗鬼”。因为姚合做过武功簿,世称这一派诗风为“武功派”。应该说武功派诗风的出现一方面是晚唐以来社会离乱、国家衰落在诗人心态上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是唐诗盛极难继,需要诗人另辟蹊径的结果。齐己生活在晚唐五代,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当时诗风的影响,因而自然走上了武功派的诗风道路。武功派之诗追求诗歌意境的清苦寒凉冷峻,这也需要与之相关的环境刺激。所以,齐己讲苦吟,有很多时侯也是指吟诗环境的清冷寒凉。在齐诗中作者写自己觅诗之处,多是寒凉之境。如下面这些句子:

“寂寥中影迹,霜雪里精神。”(卷四《赠孙生》)

“野迭凉云朵,苔重怪木阴。”(卷四《答陈秀才》)

“夜来月苦怀高论,数树霜边独傍栏。”(卷七《寄曹松》)

“闲身自有闲消处,黄叶清风蝉一林。”(卷九《遣怀》)

“疏雨晚冲莲叶响,乱蝉凉抱桧梢鸣。”(卷八《寄吴拾遗》)

“道院春苔径,僧楼夏竹林。”(卷一《谢王秀才见示诗卷》)

“桑根垂断岸,浪沫聚空湾。”(卷一《南归舟中二首》)

在齐己的思维世界中,清苦之境是凄凉之美,是与晚唐社会的衰败冷落吻合的。所以作者为了写出这样的境界,也会在生活中苦苦寻找这样的地方,故“寂寥霜雪”、“野云木阴”、“苦月霜栏”、“黄叶清风”、“疏雨乱蝉”、“道院僧楼”、“苔径竹林”、“桑根断岸”、“浪沫空湾”这样悲凉冷寂的场景就成为作者诗歌的灵感源泉。

诗是感情的流露,《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乃诗人在情不能自已的情况下,嗟叹之、咏歌之、手足舞之蹈之,应当是一件快乐的事。既然如此,为什么齐己还要如此“苦吟”呢?细读齐诗,其实他自己对这个问题有过答案。这个答案应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以苦吟方法,求作品探微取象,偶合自然。齐己认为诗贵自然,他创作的诗拙朴淡雅,如清水白莲,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作半点修饰与点缀。如《寄明月山僧》,作者写道:

山称明月好,月出遍山明。

要上诸峰去,无妨半夜行。

白猿真雪色,幽鸟古琴声。

吾子居来久,应忘我在城。

诗写山的得名、山与月的关系,明白而简要。因为“月出山明”,所以登明月山“无妨半夜行”,这样的句子,顺畅自然,明白如话。登上明月山,白猿如雪,山鸟似琴。一“声”一“色”,亦听亦看,目之所遇,耳之所闻,又将山之空灵与幽静,自然呈现于读者眼前。诗写景抒情无不自然而贴切,无一丝做作与夸张。这样的诗可谓清新脱俗,合乎自然。齐己不仅在实践中创作自然的作品,在理论上也主张写自然的诗。他在诗中写道:

“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卷一《寄诗友》)

“趣极同无迹,精深合自然。”(卷三《谢虚中寄新诗》)

“倚槛应穷底,凝情合到源。”(卷二《酬岳阳李主簿卷》)

“言虽依景得,理要入无征。”(卷四《寄许州清古》)

在作者看来天地万物,都有其心,要深入理解万物之心,写出自然的本性,必须由诗人下“苦心”,经过诗人苦心经营的诗,一定会“精深合自然”,“凝情合到源”。合乎自然的诗,“言”是依景而得,是显现的,“理”是合乎景的,但理必须自然的,“无征”的,这正是前人诗论中讲到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总之,齐己认为诗必自然,但是自然之诗,必然通于“天地万物”之本心,而这必然要求诗人输其苦心。

二是以苦吟的方法,求诗作的完美,立不巧之诗名。齐己认为在各种文学作品中,诗最难作亦最难学。他在诗中写道:

“千途万辙乱真源,白昼劳形夜断魂。”(卷十《勉吟僧》)

“药中求见黄芽易,诗里思闻白雪难”。(卷七《寄曹松》)

“旧制新题削复刊,工夫过甚琢琅玕。”(卷七《寄曹松》)

“功到难搜处,知难始是诗。”(卷四《贻王秀才》)

在作者看来,因为人的心灵“真源”容易被各种外物所干扰,所以阳春“白雪”般的好诗比炼丹家炼出“黄芽”都难,因此诗不论是“旧制”还是“新题”都要像雕琢玉“琅玕”一样精心细致。只有懂得功夫到了“难搜处”,知诗之“难”,方才“是诗”。因为难作难学,所以他认为诗必须苦学苦作方可以成名。他说:

“非无苦到难捜处,合有清垂不朽名。”(卷八《寄吴拾遗》)

“难求方至理,不朽始为名。”(卷五《逢诗僧》)

作者认为不是苦到极处,诗人是难于写出好作品的,当然也就不会有“不朽”的诗名。他认为诗人经过一番痛苦磨砺之后,如果得到了绝妙好诗,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甚至可以流传百世,光照后人,是所谓“五七字中苦,百千年后清”(《逢诗僧)》。这正是魏晋以来“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观念的延续和发展,也正是文学作品的价值之所在,齐己正是看到了文学作品的永恒价值,所以自己坚持“苦吟”。

三是以苦吟方式,忘却肉体的存在,寻找灵魂的快乐。苦与乐,其实是对立统一的矛盾范畴,他们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在齐己看来苦中有乐,乐而不苦。吟诗苦的是身体,快乐的是灵魂。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齐己把吟诗当成自己的生命价值所在,他在诗中写道:

“余生终此道,万事尽浮云。”(卷四《寄南徐刘员外二首》)

“余生消息外,只合听诗魔。”(卷二《喜乾昼上人远相访》)

“余生岂必虚抛掷,未死何妨乐咏吟。”(卷九《谴怀》)

可见,吟诗已成为齐己生命的一部分,通过吟诗他找到人生的真谛,得到灵魂的快乐。齐己有一首《爱吟》诗,很好地表明了他苦吟之乐。诗云:

“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偶凭窗扉从落照,不眠风雪到残更。”

诗称自己爱诗成癖,一旦被“诗魔”所恼,会为一首新诗而从傍晚“落照”时分,坐吟至“风雪残更”,这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的吟诗,这种苦吟之法对于身体而言无疑是痛苦的,但是作者却认为在这种吟诗过程中他能体会到灵魂的快乐。所以在《叙怀寄高推官》一诗中他写道:

“风松韵里忘形坐,霜月光中共影行。”

作者在吟咏中体会到“风松韵里”肉体的无形,感觉到“霜月光中”灵魂的运行。在“苦吟”中找到灵魂的乐趣正是诗人能够长期坚持苦吟的原因。

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苦学苦吟或能写好其他体裁形式的作品,但是没有对诗的特别感悟能力,却无论如何也“苦吟”不出诗来。诗有时的确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诗从一定意义上说在苦吟之外,还须有特别的灵感妙悟。下面就再谈一谈齐诗的“妙悟”方法。

齐己坚持“苦吟”之外,也非常重视诗的“妙悟”,他说过“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他有一首诗,叫做《静坐》:

绳床欹坐任崩颓,双眼醒醒闭复开。

日月更无闲里过,风骚时有静中来。

天真自得生难舍,世幻谁惊死不回。

何处堪投此踪迹,水边晴去上髙台。

静坐本是佛家参禅的一种方法。作者静坐“绳床”,进入似醒非醒的“禅定”状态,但是作者说自己这种静坐参禅并不意味着时间的浪费,其实作者把静坐参禅与诗歌创作结合起来,在参禅悟道之间,“风骚”自“静”中自然而来。这种宁静中产生出来的诗,作者认为是参破世道变幻之后的“天真自得”,是从禅意中自然产生,纯朴而自在,简单而率真。这就是诗与禅的合一,就是妙悟。

细读齐诗,齐己讲的诗禅合一,妙悟,其实应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道性”与“诗情”合一。在齐己看来,禅宗讲的直指心性,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教外别传、顿悟成佛等“道性”与诗人的性灵、意境、灵感、情志等“诗情”是可以有机地统一起来的。他说: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卷三《勉诗僧》)

“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卷二《寄郑谷郎中》)

“禅玄无可并,诗妙有何评。”(卷五《逢诗僧》)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卷一《夜坐》)

这几句诗中的第一句讲的“道性”与“诗情”,实际说的就是“佛之本性”与“诗之情性”。人之喜怒哀乐谓之情,当其未发于心,谓之性;当其已发于心,则谓之情。就本质而言性之于情犹如水之于冰,本质一样,只是表现方式的不同而已,性是未发之情,情是已发之性。就人与佛而言,人人都有佛性,个个都可以成佛,世人之所以不能成佛,无非就是“人之情”而掩盖了“佛之性”。第二句讲的“诗心”与“禅”,实际上说的是“诗心”与“禅道”的关系。因为诗重“意境”,求“韵味”,“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这些与禅道的“顿悟”与“心性”又有某种相似,所以作者认为诗心即是禅心,禅心亦是诗心,懂得禅道的人,本质上都应通于诗道。第三句讲的“禅玄”与“诗妙”,禅之玄旨与诗之妙趣是统一的,一“玄”一“妙”的统一,实际也是“诗情”与“道性”的统一。第四句讲的是“有象”与“无形”。本句指月光如流水,可以照见一切可以感知的事物,与诗思之无形相对。宋释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二《荐福古禅师》:“真觉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此句言“有象”与“无形”的统一,实际也是道情与诗性的统一。总之,在齐己看来,道性与诗情是相互统一,不可分割的。我们来看这首《怀潇湘即事寄友人》诗:

浸野淫空淡荡和,十年邻住听渔歌。城临远棹浮烟泊,寺近闲人泛月过。

岸引绿芜春雨细,汀连斑竹晚风多。可怜千古怀沙处,还有鱼龙美白波。

此诗破题写自己在道林寺的十年生活,此间生活无忧无虑,天空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和之气,湘江里传来不绝的渔歌,诗开篇给人一种安静详和的气氛。接着写长沙城紧邻湘水,湘水烟霭里停泊着远道而来的舟楫,一片繁忙与热闹,而湘江西岸的道林寺森林密布,疏风淡月,十分宁静。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各得其所。颈联转入抒情,作者以江岸的“绿芜春雨”、和汀边“斑竹晚风”写出淡淡的忧思,最后以屈子“怀沙”自沉的地方,如今鱼龙掀起“白波”作结,表明过去的悲壮历史如今已被时间淡忘。诗歌仿佛告诉我们一切悲壮一切激昂一切伟大,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面前,总是匆匆过客,最终归于虚无。可见此诗确是道性与诗性的统一,字里行间充满着浓浓的禅意。

其次,“禅言”与“诗言”的合一。诗和禅都离不开语言,语言是诗与禅的载体。但是语言对于意的表达总是有限度的,甚至最精妙的“意”,是语言不能表达的,故古人常说“言不尽意”、“言不达意”,“得意忘言”,“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禅包含极为精妙的“意”,所以要用语言表达出禅之“意”是非常困难的。惟其如此,中国佛教禅宗不立文字,强调心传。因之,理解禅意不在于语言,而在于心灵的妙悟。诗强调的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此所谓“韵外”与“味外”实际就是语言所不能包涵的,是画家讲的“留白”,其艺术诉求需要读者在无文字的地方去理解,因此这个语言所不能包涵的部分,这个“留白”实质上就等同于佛家所说的“不立文字”,要理解它就需要佛家的“妙悟”。在这个意义上齐己说:

“禅言难后到诗言,坐石心同立月魂。”(卷十《酬光上人》

作者认为诗歌语言运用,比禅道语言运用更难,禅语只是要讲求空灵妙趣,而诗语则是要确立诗的灵魂,当然没有空灵妙趣的语言,也无法确立灵魂,所以“禅言”与“诗言”又是统一的关系。我们来看齐己的这首《闭门》诗,那真是“禅言”与“诗言”的合一。

外事休关念,灰心独闭门。无人来问我,白日又黄昏。

灯集飞蛾影,窗销迸雪痕。中心自明了,一句祖师言。

本诗写佛教徒的僧侣生活。首联说关起门来,独坐禅房,除却佛理之外,什么事情都不要想,仿佛心同死灰。这样从早到晚,整天坐禅,排除外人骚扰。在坐禅的过程中,只会看到灯罩外飞蛾乱影和窗前销逝的雪痕。这里提到的“飞蛾”与“迸雪”,都是“实相”,但是他们又是以“影”与“痕”的方式出现,其实又都是“虚相”,佛家看来,一切“实相”最终都会化为“虚相”,成为过客,成为空幻。坐禅的僧侣无非就是要体验和悟得此道,做到“中心自明了”,如果能“中心”“明了”,不为“实相”所误,实际就达到了“见性成佛”的境界,就是实现了六世祖师慧能的谆谆教诲。总之,本诗诗语就是禅语,禅语亦是诗语,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诗语与禅语的统一,可以达到读诗悟禅,参禅读诗的目的。

再次,“静论”与“吟真”的统一,即参禅过程与吟诗的过程的统一。“禅”在佛教语言里也叫“禅寂”,《维摩诘经·方便品》:“一心禅寂,摄诸乱意。”禅寂的过程是一个静心息虑,心无万物的静虑过程。齐己认为写诗也应该忘却机巧,静心息虑,妙合自然,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便自然而生。显然,“参禅”的过程和写诗的境界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是完全可以相通的。在这个意义上,齐己说“静论到吟真”(《酬王秀才》),意即静能悟禅,禅能出诗。在《静坐》诗中齐己说:

日日只腾腾,心机何以兴。

诗魔苦不利,禅寂颇相应。

砚满尘埃点,衣多坐卧棱。

如斯自消息,合是个闲僧。

齐己认为一个人如果整天忙忙碌碌,终日倒腾,是不可能产生出写诗的巧心,“诗魔”当然也不会自找上门,此时欲作诗,其最好的办法是参禅打坐,静心息虑。若能达到“禅寂”状态,在静坐中体悟自然、体悟自我,便会有诗心。作者认为他自己就是这样长期静坐参禅,契合自然,并随自然而消长变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闲僧”,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闲散心态,所以时不时可以写出诗篇。

此外,齐己的其它一些诗也多谈到静论与吟真的统一。如:

“托兴偶凭风月远,忘机终在寂寥深。”(卷八《送吴先辈赴京》)

“禅关悟后宁疑物,诗格玄来不傍人。”(卷八《道林寺居寄岳麓禅师》

“禅心静入空无迹,诗句闲捜寂有声。”(卷九《寄蜀国广济大师》)

“道自闲机长,诗从静境生。”(卷五《寄酬髙辇推官》)

总之,作者认为参禅的过程可以让诗人达到静心息虑的目的,进而契合自然,写成诗篇,参禅过程与诗歌创作过程是合一的。